夢境,支離破碎的夢。
一個身穿海布裙的少女,在夢境世界走走停停,她時而駐足,時而四顧。她不知自己身在夢中,亦不知自己是誰。
她受過很重的傷。
她沉睡了太久,太久。
她遺忘了太多的人和事。
“我是誰…”
“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從何處來,又該去往何處,誰可以告訴我…”
“誰可以和我…說說話…哪怕隻一句…”
少女茫然前行著,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白茫茫的霧氣中,忽然透出一絲光亮。
她朝光亮走去,眼前豁然開朗。
霧散去,一幕夢中畫麵,映入了她的眼。
周圍的環境,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大湖,湖中有仙島。她的身體輕飄飄的、不受控製地,朝著湖中仙島飄去。
不知飛了多久,她終於落在了島上。
島上種滿了奇花異草,更有無數參天古樹聳立。
少女依稀覺得島上的風景眼熟,卻想不起這是何地。
她繼續前進,走進了古樹林。
而後,她驚訝地發現,樹林中幾乎每隔十步,就布有一處機關禁,這些機關禁製一旦被觸發,便是遠古大修都要斃命當場。
真是一處可怕的地方呢。
“這裡處處都是第三步機關禁,莫非是哪位聖人的道場不成…”少女自言自語著。
話音落後,她卻又有些茫然不解,“可機關禁又是什麼…聖人,又是什麼…”
不記得了。
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分明什麼也想不起來,偏又不知為何,她對這仙島上的機關禁分布竟是了如指掌。
一路前進,一路朝仙島深處行去,她竟沒有一步走錯,沒有觸發任何一處機關。
“我一定來過這裡,可我不記得了…”少女沉吟著。
不知走了多久,陰翳的樹林忽然一亮。
她看到了這片古樹林的出口。
她走出了古樹林。
映入眼簾的,竟是一處由機關術構建的小世界!
天空中,飛翔著巨如小山的機關木鵲,數量成千上萬,每一隻機關木鵲都有仙尊之上的恐怖氣息!
地麵上,聳立著一座又一座機關山,那些機關山圍出一個山穀,山穀中,有數十個千丈之高的青銅巨人半跪於地。
不,那不是巨人,那是機關術打造的銅傀儡!
隨便一個銅傀儡,都有堪比遠古大修的恐怖修為!
“是誰造出了這片機關世界…”
少女懷著疑問,在機關山穀之中尋找。
忽然間,某個方向傳來陣陣鍛造之聲,她循著聲響一路找去,最終來到一座機關屋跟前。
機關屋的煙囪冒著黑煙,屋內傳出的敲擊之聲震耳欲聾。
她進入到屋子裡,一股混雜著煤煙、機油、木料的味道撲麵而來。
好熟悉的味道,她一定曾經來過這裡,可她不記得了。
屋內,一個瘦瘦小小的老頭兒,舉著無比巨大的銅錘,反複敲打著一塊銅塊,對於少女的進入恍若未覺。
在老頭腳邊,趴著一隻紅色小豹,小豹隻有巴掌大小,叫聲奶聲奶氣地,似乎才剛出生沒幾天,四肢尚無法站立,眼神滿是對於世界的好奇與畏懼。
好奇是每一個生物的本能。
畏懼則是因為老頭兒敲銅的聲音太響,太可怕!
那敲擊聲,似雷鳴!似山崩!似天裂!
那揮錘之勢,似將天地萬法灌入到了一錘之內,一錘落,可擊碎舊的秩序,造出新的秩序。
可憐的小豹剛生出沒幾日,哪裡見過如此可怕的揮錘之勢,自是嚇得渾身發抖。
似察覺到小豹的畏懼,老頭兒沒好氣地放下銅錘,托著下巴,自言自語,“赤豹一族凶名蓋世,便是初生幼豹,照理也有撕龍殺虎之勇,怎得我這隻赤豹如此膽小,連敲錘之聲都懼?莫非這是隻假豹?不,不可能是假豹。那雲中君堂堂君子,絕不會拿隻假豹誆我…”
“赤豹,赤豹…”少女站在門邊,喃喃念著這個詞,卻無法記起,赤豹是何物。
她朝老者走起,想和那鍛銅老者交談幾句,可那人卻似聽不到她的聲音,看不到她的存在。
她蹲下身,想要摸一摸那隻瑟瑟發抖的小赤豹,手掌卻從小豹身體穿了過去。
無法…觸碰。
就仿佛身處的,不是同一世界。
那老者並沒有察覺到機關屋內有外人進入。
他一臉嫌棄地看著小豹,終是無奈一歎,接受了自家小豹生性膽小的事實。
一番鍛造之後,銅塊被老者鍛造成一塊銅符。
老者摩挲著尚有餘溫的銅符,最終將此銅符掛在了小豹脖子上。
“此為信物。戴上此物,你便是我公輸班的弟子。”
“說起來,你那舊主雲中君,似乎不曾為你命名…”
“你既入我門下,沒個名字卻是不行的,容我細想,該給你起個什麼名字好…”
“有了!赤豹一族最有名者,莫過於那位赤熛怒了。你生性膽小,此生無論如何都無法超越赤熛怒的威名,可到底是老夫門人,怎麼也得做個赤熛怒第二吧。就叫你赤乙好了…”
赤乙,赤乙…
小豹嗷嗚一聲,似乎都這個名字十分不喜,氣哼哼彆過了頭。
少女卻因這兩個字,眼中茫然變得更多。
赤乙,赤乙…好熟悉的名字,可她,不記得了…
這裡是她的夢境。
她就是眼前那隻名叫赤乙的小豹。
可這一切,她都不再記得,隻沒由來地,覺得赤乙這個名字,很好聽,很懷念。
喀喀喀。
夢境畫麵碎開了。
眼前又成了白茫茫一片。
少女幽幽歎了口氣,她還想看更多,想看那小豹後來如何,想看那名為公輸班的老者後來如何。
但卻無法看到,更無法稍稍乾預夢境。
她再度茫然,再度失去方向,在白茫茫的夢境世界胡亂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再度傳來聲音。
可卻無法看到畫麵,顯然是因為前方的夢境碎的更加嚴重,竟連稍稍觀看都做不到了。
也罷,能聽一點聲音也好,隻要不再孤獨…
於是少女側耳傾聽,她聽到了無數的議論聲,混雜在一起,很亂,很亂。
“又有人想要入蠻嗎?”
“是誰?”
“聽說是一個叫做赤乙的萬古仙尊。”
“赤乙?沒聽說過…”
“不可思議,此女入蠻儀式,竟是由蠻神親自主持,且蠻神親自允諾,此女入蠻無需交出魂令。”
“此女難道是逆聖門徒?隻是仙尊而已,麵子未免也太大了!竟無需魂令!”
“不是逆聖門徒,但也絕非等閒之輩,此女據說是來自雲夢澤…”
“嘶!雲夢澤!她和公輸聖是何關係!”
“傳說公輸聖人門下隻有一個女徒,莫非就是此女!”
“聽說了麼,赤乙修出了神匠封號,從今往後便是一位封號仙尊了…”
“什麼?神匠國斷傳無數年的封號,竟被此女修成?真是不可思議。”
“聽說了麼,螟蛉族太白聖人,被赤乙大人的機關陣打敗了…”
“仙尊擊敗始聖?即便依仗了機關之力,也是難以想象的戰績了。”
“聽說了麼,赤乙大人隻差少許,就煉出了開天之器…”
“此事已然轟動真界,我又豈能不知。”
“聽說赤乙大人想借滅神盾一觀…”
“什麼!那可是滅神盾,蠻神大人怎可能…”
“最新消息,蠻神大人同意借盾。”
“不愧是赤乙大人,竟有辦法說動蠻神。”
“聽說了麼,赤乙大人打算離開古蠻界了。”
“這不可能!赤乙大人絕不會背棄結酒之誓!更不可能叛離蠻族!”
“你誤會了,赤乙大人並不是想叛蠻,隻是想離開蠻界,雲遊四方。”
“原來如此,希望赤乙大人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喀喀喀。
夢境再一次破碎。
白茫茫的霧氣,再一次,遮住一切。
“又沒有聲音了…”少女無比失落。
她再度茫然前行。
再度迷失方向。
四周的霧氣,寂靜得讓人發冷。
她行走在近乎永恒的孤獨之中,偶爾能尋到一處夢境畫麵,更多的時候仍是茫然。
某一刻,忽有一道金光,劃破天空,驅散霧氣,照亮了夢境世界。
少女錯愕抬頭,正看到一輪驕陽從遠方的地平線升起。
那是…何等美麗的光亮。
她舍不得移開目光!
即便雙眼被陽光灼得疼痛,她也不願移開!
便在此時,又有一隻手從那驕陽之中探出。
從夢外,一直伸到了夢裡,穿越時光,穿越整個世界,來臨,而後緊握!
握住了她的手!
再將她一把拽出了支離破碎的夢境世界!
令她脫離了名為沉睡的永恒詛咒,重獲自由!
…
耀眼的光芒刺入眼眸,名為赤乙的少女跨越無儘歲月,終於蘇醒,睜開眼。
她看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陽光,更看到站在陽光中、麵帶微笑的寧凡。
他笑起來…可真好看,就像…一道光。
“終於醒了麼,你,可是蠻人…”寧凡客氣問道。
他竟看得到我!
他是在...和我說話麼!
蠻人,是什麼,是在問我麼…
他,是誰…
我,又是誰…
赤乙突然無比緊張。
她沒有答話,而是再三猶豫之後,緩緩伸出手,朝寧凡觸去。
她很怕,怕自己的手會從寧凡身體穿過,怕眼前風景又會破碎成茫茫白霧,令她此刻擁有的一切歸於孤獨。
而後。
她的手,準確無誤,觸碰到了寧凡的手。
好似觸電一般,卻又不僅是電,而是雷!是無數驚雷轟鳴於心!
她呆在原地,仍保持著緊握寧凡手掌的姿勢,過了很久,很久,仍回不過神。
她看到寧凡再一次向她問話,可她太過混亂,無法思考,無法去聽。
她看到無數火魔在對她指指點點,議論著什麼。
她看到女蘿對她怒目而視,似乎她做了什麼大逆不道之事。
不懂,什麼也不懂。
記不得,什麼也記不得。
她仿佛回到了初生的狀態,仿佛所有的過往,都重新化作了白紙。
直到最後一聲問話傳來,她才終於回神。
“…你已重歸自由,是選擇留在此地,還是跟我走。”是寧凡在問她,同樣的問題,寧凡已不知問了幾次,唯獨這一次,她聽到了。
“我跟你走!”赤乙急切開口。
沒有任何猶豫。
…
女蘿很生氣!
他見赤乙同為蠻人,耗費偌大法力才將此女救醒,結果此女方一蘇醒,就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此女竟握了寧凡的手!
且一握就不鬆開,而是狠狠握,死命握,一直握!
女蘿見過吃豆腐的人,卻沒見過吃豆腐還要吃到飽的人!
且,此女吃旁人豆腐也就罷了,千錯萬錯,她不該吃蠻神的豆腐!蠻神之軀,豈是等閒蠻人可以觸碰,此女所作所為,放在任何一個蠻人眼中,都是一等一的膽大妄為!
“放肆!還不鬆手!”
女蘿下意識就想訓斥一二,卻被寧凡眼神示意,攔住了。
見狀,女蘿就是再不喜赤乙的膽大妄為,也不敢多說半句了。
再之後,寧凡反複詢問了赤乙的意向,得到的答複,是追隨。
火魚仙已經被擊退。
於是寧凡有了充分的時間,來確認女蘿、赤乙的身份。
他早在心中默誦山海咒,此咒還是眼珠怪傳授給他的,是古蠻界各族少司蠻的必修之術。
此術可感悟自然之法,可聽到遺留於山海之間的魂音,可抽取自然萬物的生機為己用,亦可用來識彆蠻族之血。
女蘿、赤乙皆是蠻人。
二人身上的蠻神結酒印,也都是真物。
如此一來,他再看這二人時,就不能當作無關之人對待了。
他是十代蠻神,世間遺留的所有蠻人,都是他的子民…
咕嚕嚕…
是寧凡肚子發出的聲音。
擊碎火魚仙的第一重識海,讓他費了不少力氣,於是乎,此時此刻,他更餓了…
“…此地除了火鶉魚,可還有其他美食?”寧凡迫切需要食物果腹,很急,非常急!
“沒有了,不過若是去了下一宮,還是上好美食,可供大人享用。”女蘿恭敬答道。
“既如此,便去下一宮好了。”
“現在便去?遵命。”女蘿有些意外。
他記得,寧凡對多聞碎片很感興趣,這鶉火宮中,貌似還有一些多聞碎片可取,此刻直接離去,莫不是不要那些碎片了?還是說,寧凡體內的饑餓感已嚴重到難以承受,片刻無法耽擱?所以再無多餘時間搜集碎片?
轉念一想,自己已與蠻神大人攤開身份,區區搜集碎片之事,難道還要蠻神大人親為?自當由臣民代勞!於是又道了一句遵命,轉而一招手,將龍炎生喚至跟前,吩咐道,“寧大人需要一些東西,你等速去尋找,如此這般雲雲…”
匆匆吩咐了幾句,女蘿便領著寧凡離開了鶉火宮,直奔鶉首宮而去。
一同離去的,還有那位赤乙,小心翼翼跟在寧凡身後,一副認準寧凡不離不棄的態度。
…
寧凡和火魚仙一戰,鬨出的動靜太大,其他宮的妖魔自不可能毫無知覺。
但也正因為這一戰動靜太大,以至於沒有任何一隻妖魔敢跑去鶉火宮內探查究竟。
仙帝不敢!
便是修為更高者,亦不敢!
一隻疑似大修的火魚仙在發狂,在暴走,誰敢卷入此事!老壽星嫌命長麼?
紫薇北極宮,第七宮,鶉首宮。
鶉首宮的主人,並非一人,而是五人共掌一宮,這五人,被宮內妖魔稱作五穀帝君。
人如其名,五人皆是仙帝修為,且本體皆是五穀所化。
五穀帝君是宮內出了名的長者,性情沉穩,極少會因身外之事慌亂。
然而今日之事絕對非同小可,由不得他們不慌張。
“該死!鶉火宮究竟發生了何事!那火魚仙為何會暴走到這等程度!”
“無法感知!在那火魚仙的神通乾擾下,一切感知手段全都失效!這怪物這次動了真格!”
“是誰將火魚仙激怒到了這等程度!難道是近日潛入宮內的那名外修?”
“我等必須立刻商議出個章程!鶉首與鶉火挨得最近,雖說以往火魚仙顯靈,從未出過鶉火範圍,但誰也無法保證這等暴走之下,它還會在鶉火宮中駐足不出。一旦此獠衝出鶉火,殺入鶉首,我等如何應對!”
“不如撤去其他宮吧!麵對大修,我等拚儘全力也難逃一死,若與諸宮妖魔聯手,或還有存活的可能!”
“不行!我等決不能離開此地!若少了我等坐鎮封印,那群蝗妖又要衝出來禍害靈穀靈藥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去管那些靈植之物!”
“靈植之物或許不值一提,但若是祭廟內的供品呢!”
“祭廟無須擔心!那群蝗妖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吃紫薇尊的供品!若它們膽敢下口,反倒省事了,且叫它們斃命於祭廟之中,正好一勞永逸,除掉我族大患!”
五名帝君正議個不停,忽而麵色一緩。
卻是那火魚仙的暴走不知為何,停止了。
“怪哉!似有什麼人生生鎮壓了暴走的火魚仙。可,將遠古大修生生鎮壓一事,真有可能辦到麼?”
五帝還沒放鬆多久,忽而再次色變。
因有一道不容拒絕的準聖法旨,陡然傳來,聲如雷震,在鶉火宮的天空之上回蕩。
“五子速來見我!”是女蘿不容拒絕的沉聲。
因寧凡急於填飽肚子,故而身為從屬的女蘿,口氣也帶了幾分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