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_37(1 / 1)

東宮 匪我思存 2310 字 2個月前

一個人朝著帝王的權位漸行漸近,他將屏棄許多許多熱忱的情感。比如我和阿渡之間的情誼,他就無法理解,因為他沒有。

他從來不曾將這樣的信任,給予一個人。

我問:“如果有一天,我危及到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

社稷,你會不會殺了我?”

李承鄞卻避而不談:“小楓,比皇宮更危險的地方是東

宮,比當皇帝更難的是當太子??我這一路的艱辛,你並不知

道??”

我打斷他的話:“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殺了我?”

他凝視我的臉,終於說:“不會。”

我笑了笑,慢慢地說:“你會。”

我慢慢地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地方,名叫忘

川?”

他怔怔地瞧著我。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我慢慢地轉過身,一路哼

唱著那支熟悉的歌謠,“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

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

過的姑娘??”

我知道,我心裡的那個顧小五,是真正的死了。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派人用慢毒毒死緒寶林,可是他一點

兒都不動聲色。

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隻不過利用趙良娣,可是他還能每天同她恩愛如

海。

與他有過白頭之約的女人,亦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陷害我,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

仍舊看著我一步步落入險境,反倒利用這險境,引誘顧劍來,趁

機將顧劍殺死。

他不會再一次跟著我跳下忘川。

我心裡的那個顧小五,真的就這樣死去了。

我衣不解帶地守在阿渡身邊,她的傷勢惡化發燒的時候,我

就想到顧劍,上次是顧劍救了她,這次沒有了。

阿渡發燒燒得最厲害的時候,我也跟著病了一場。

那天本來下著暴雨,我自己端著一盆冰從廊橋上走過來,結

果腳下一滑,狠狠摔了一跤。

那一跤不過摔破了額頭,可是到了晚上,我也發起燒來。

阿渡也在發燒,李承鄞說是阿渡將病氣過給了我,要把阿渡

挪出去。他說我本來才養好了病,不能再被阿渡傳染上。

是誰將阿渡害成這樣子?

我怒極了,拿著金錯刀守著阿渡,誰都不敢上前來。

李承鄞也怒了,命人硬是將我拖開。

阿渡不知道被送到哪裡去了,我被關在內殿裡頭,我沒力氣

再鬨了,我要我的阿渡,可是阿渡現在也不知道去哪裡了。

我不吃飯,也不吃藥,永娘端著藥來,我拚儘了力氣打翻了

她手中的藥碗,我隻要阿渡。這東宮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

要阿渡,我要回西涼。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直做著噩夢。我夢見阿娘,我

夢見自己流了許多眼淚,我夢見阿爹,他粗糙的大手摸著我的發

頂,他對我說:“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隻覺得筋疲力儘,再不能掙紮。像是一條魚,

即將窒息;又像是一朵花,就要枯萎。

李承鄞和東宮,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枷鎖,我已經背負不起。

後來永娘將我輕輕地搖醒,她告訴我說:“阿渡回來了。”

阿渡真的被送回來了,仍舊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

李承鄞如何會改了主意。

我摸著阿渡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還要燙,她一直發著高燒,可是隻要她在這裡,我能陪著她,就好。

永娘並沒有說什麼,隻說:“阿渡回來了,太子妃吃藥

吧。”

我一口氣將那一大碗苦藥喝完了,真是苦啊,我連壓藥的杏

餞都沒有吃。我朝永娘笑了笑,她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淚。

我覺得甚是奇怪,問:“永娘,你怎麼了?”

永娘卻沒有說話,隻是柔聲道:“太子妃頭發亂了,奴婢替

您重新梳吧。”

犀梳梳在頭發中,很舒服。永娘的手又輕又暖,像是阿娘

的手一般。她一邊替我梳著頭發,一邊慢慢地說道:“記得那時

候太子妃剛到東宮,就病得厲害,成宿成宿地燒得滾燙。太醫們

又不敢隨便用藥,怕有個好歹。奴婢守在您身邊,那時候您的中

原話還說得不好,夢裡一直哭著要嬗子,要嬗子,後來奴婢才知

道,原來嬗子就是西涼話裡的阿娘。”

我都忘了,我就記得剛到東宮我病過一回,還是永娘和阿渡

照顧我,一直到我病好。

“那年您才十五歲。”永娘幫我輕輕將頭發挽起來,“一晃

三年就過去了。”

我轉過頭看她,她對著我笑了笑:“娘娘的芳辰,宮中忘

了,殿下也忘了,今天娘娘十八歲了。”

我真的忘了這些事,阿渡病得死去活來,我哪記得起來過生

日。宮裡掖庭應該記得這些事,可是據說現在宮中亂得很,高貴

妃出了事,其餘的人想必亦顧不上這樣的瑣事。

隻有永娘還記得。

她用篦子細心地將我兩側的鬢發抿好:“從今以後,太子妃

就是大人了,再不能任性胡鬨了。”

任性胡鬨?

我覺得這四個字好遙遠??那個任性胡鬨的我,似乎早就已經不在了。三年前她就死在了忘川的神水中,而我,隻是借著她

的軀殼,渾渾噩噩,又過了三年。我把一切都忘記,將血海深仇

都忘記,跟著仇人,過了這三年。直到,我再次愛上他。

他卻永遠不會想起我了。

幸好,我也寧願他永遠不會想起我。

阿渡的傷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

在養傷的時候,她打著手勢告訴我一些事情,比如,顧劍是

怎麼救的她。原來最早的那次,因為我要顧劍救她的內傷,結果

顧劍為此折損了一半的內力。若不是這樣,他也不至於死於亂箭

之中。

阿渡同我一樣傻氣。

我慢慢地比劃出一句話,我問她:“你是不是喜歡他?”

阿渡沒有回答我,她的眼睛裡有一層淡淡的水霧,她轉過臉

看著窗外的荷花,不一會兒就轉回臉來,重新對著我笑。

我明明知道她哭了。

這丫頭同我一樣,連哭起來都是笑著對人。

從阿渡那裡,我知道了許多事,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阿

渡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傷。我一直以為那真的是皇後派出來的

人,可是最後阿渡卻發現不是。

“是殿下的人。”阿渡在紙上寫,“孫二為首。”

我被這個名字徹底地震到了。孫二?如果孫二是李承鄞的

人,那麼皇後是冤枉的?根本不是她派人來行刺李承鄞,而是李

承鄞自己的苦肉計?在鳴玉坊的時候,又是孫二帶著人去潑墨鬨

事,將我和李承鄞引開,這中間的陰謀,全與李承鄞脫不了乾

係?

他到底做了什麼?李承鄞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阿渡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著,斷續地告訴我:當日她在鳴玉坊

外覺得情形不對,就尾隨孫二而去,想查看個究竟,不想被孫二發現,孫二手下的人武功都非常高,她寡不敵眾,最後那些人卻

沒有殺她,隻是將她關在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幸好幾天後顧劍

將她救了出去,並且帶她去破廟見我。她質問顧劍為什麼將我藏

在破廟裡,才知道顧劍原來和孫二都是受李承鄞指使。而原本李

承鄞讓顧劍去挾製陛下,是想讓陛下誤以為有人阻撓他追查陳家

舊案。誰知我會衝出來自願換作人質,所以顧劍才會將計就計帶

走我。

我已經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我隻覺得每每想到,都像是

三九隆冬,心底一陣陣地發寒。李承鄞現在於我,完全是一個陌

生的人,一個可怕的陌生人,我永遠也想不出他還能做出什麼事

來。三年前他做過的一切那樣可怕,三年後他更加可怕。他設下

圈套殺顧劍,是不是想殺人滅口?顧劍明明是他的表親,替他做

了那麼多見不得光的事情。李承鄞連阿渡都不顧惜,是不是永遠

也不想讓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覺得心裡徹底地冷了,他到底在做什麼?我第一次覺得,

這世上的人心這樣可怕,這東宮這樣的可怕,李承鄞這樣的可

怕。

可怕到我不寒而栗。

我和阿渡仍舊被半軟禁著,現在我也無所謂了。在這寂寞的

東宮裡,隻有我和她相依為命。

月娘來看過我幾次,我對她說:“你一個人在宮裡要小

心。”

帝王的情愛,如何能夠長久。皇帝將她納入宮中,隻是借

著她的名頭替陳家翻案,宮裡的美人那樣多,是非隻怕比東宮還

要多。高貴妃急病而卒,私下裡傳說她是因為失勢,所以吞金自

儘。宮裡的事情,東宮裡總是傳得很快。

我知道月娘的處境很微妙,皇帝雖然表麵上對她仍舊寵愛,

但是她畢竟出身勾欄,現在朝中新的勢力重新形成,陛下又納了新的妃子。大臣們勸說他冊立一位新皇後,但陛下似乎仍沒拿定

主意。

如果有了皇後,不知道月娘會不會被新皇後忌妒。永娘對

我說過前朝蘭妃的事,她是因為出身不好,所以被皇後陷害而死

的。我實在不想讓月娘落到那樣的下場。

月娘嫣然一笑:“放心吧,我應付得來。”

她彈了一首曲子給我聽。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

水??”

月娘的聲音真好聽啊,像是柔軟的霧,又像是荷葉上滾動的

清露,更像是一陣風,吹過了高高的宮牆,吹過了秋千架,吹過

了碧藍的天,吹過了潔白的雲??那碧藍的天上有小鳥,它一直

飛,一直飛,往西飛,飛回到西涼去,雖然西涼沒有這樣美的蓮

塘,亦沒有采蓮的美人,可是西涼是我的家。

我想起從前在鳴玉坊的日子,那個時候我多麼快活,無憂無

慮,縱情歡歌。

我歎息:“不知道下次聽你唱曲,又是何時了。”

月娘說道:“我再來看你便是了。”

我沒有說話,我已經決心回西涼去了。

阿渡的傷好了,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走了。

李承鄞命裴照選了好些人跟隨在我左右,名義上是為了保護

我,其實是看守罷了,那些人看守得十分嚴密,如果我同阿渡硬

闖出去,我想是不成的。所以隻能見機行事。

七月初七的乞巧節,對宮中來說是個熱鬨的大日子。因為陛

下的萬壽節也正巧是這一天,所以從大半個月前,宮中就張燈結

彩,布置苑林,添置新舟。這天的賜宴是在南苑池的瓊山島上,

島上有花萼樓與千綠亭,都是近水臨風、消暑的好地方。

李承鄞一早就入宮去了,我比他稍晚一些。萬壽節陛下照例要賜宴群臣,所以承德殿中亦有大宴。而後宮中的宴樂,則是由

陛下新冊的賢妃主持的,安排得極是妥當。我從甘露殿後登舟,

在船上聽到水邊隱隱傳來的樂聲,那些是被賢妃安排在池畔樹陰

下的樂班,奏著絲竹。借著水音傳來,飄渺如同仙樂。

正式的宴會是從黃昏時分開始的,南苑池中種滿了千葉白

蓮,這些蓮花花瓣潔白,千層重疊,就是沒有香氣。賢妃命人在

水中放置了荷燈,荷燈之中更置有香餅,以銅板隔置在燭上,待

燭光烘焚之後香氣濃烈,遠遠被水風送來,連後宮女眷身上的熏

香都要被比下去了。臨水的閣子上是樂部新排的淩波舞,身著碧

綠長裙的舞姬仿佛蓮葉仙子一般,淩波而舞。閣中的燈燭映在閣

下的水麵波光,流光瀲灩,輝映閃耀得如同碎星一般。

陛下對這樣的安排十分滿意,他誇獎賢妃心思靈巧。尤其是

荷燈置香,賢妃笑吟吟道:“這哪裡是臣妾想出來的,乃是臣妾

素日常說,蓮花之美,憾於無香。臣妾身邊的女官阿滿,素來靈

巧,終於想出法子,命人製出這荷香燈來,能得陛下誇獎,實屬

阿滿之幸,臣妾這便命她來謝恩吧。”

那個叫阿滿的女官,不過十六七歲,姍姍而出,對著陛下

婷婷施一禮,待抬起頭來,好多人都似乎吸了口氣似的,這阿滿

長得竟然比月娘還要好看。所有人都覺得她清麗無比,好似一朵

白蓮花一般。陛下似乎也被她的美貌驚到了,怔了一怔,然後命

人賞了她一對玉瓶,還有一匣沈水香。我還以為陛下又會將她封

作妃子,誰知陛下突然對李承鄞說道:“鄞兒,你覺得此女如

何?”

李承鄞本來坐在我的對麵,他大約是累了,一直沒怎麼說

話。現在聽到皇帝忽然問他,他方才瞧了那阿滿一眼,淡淡地

道:“是個美人。”

陛下道:“你身邊乏人侍候,不如叫阿滿去東宮,我再命掖

庭另選人給賢妃充任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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