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二進宮(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508 字 2個月前

和後世一樣,大漢作為公元前東亞的燈塔國,禮儀之邦,在外人看不到的陰暗處,卻是個監獄國家。

長安城中,光監獄就有26個,宗正屬官有左右都司空之獄;大鴻臚下屬有彆火、令丞、郡邸獄;少府有若盧獄令、考工、共工獄;執金吾有寺互、都船獄;水衡都尉下有上林詔獄、水司空;內廷之中,還有掖庭秘獄、暴室、請室、居室、徒官等小獄。

各機構下屬若沒個把監獄,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這些大漢的國有企業,就靠免費勞動力的刑徒獄卒來盈利,共係有兩萬餘人,占了長安常住人口十分之一。

其中最出名的自是郡邸獄,當今天子小時候在裡麵蹲過,因為巫蠱事入獄太多,其他監獄關不下,年少的西安侯也有幸進過號子。

而放在平常,大臣犯事一般投入廷尉詔獄。這是列侯二千石也談之色變之地,當年周勃邊被係於此處,出去時隻感慨:”“吾嘗將百萬軍,安知獄吏之貴也。”

剛烈些的將相,不管冤不冤枉,聽聞要入詔獄,甚至會搶先自殺。

梁丘賀這小方正地位低,倒不在乎什麼辱不辱的,正月初時進來,已經吃了好幾天夾生的牢飯了。

廷尉也沒難為這儒生,關在單獨的牢房,如此便不用擔心鬆緊問題。甚至還讓他帶兩卷書進來,眼下就在安冷的牢房裡,就著牆壁上天窗透進來微弱的光讀著。

在梁丘賀看來,這叫“朝聞道夕死可也“,因為我他也猜不準大將軍會不會殺了自己。

不過今天,倒是給他送了個獄友來,一位身著朝服的大夫,被獄吏推攮著押解過來,關到了梁丘賀的對麵。

詔獄牢房的木欄又粗又結識,十多年才刷次漆,新漆剝落後露出裡麵一層層破裂的舊漆,無聲地向人宣告著它的年齡,起碼百多年了,或許還關過它的監造者蕭何呢。

柵欄之間的縫隙隻有一巴掌寬,梁丘賀的方臉擠不過去,隻隔著它望對麵的獄友,越看越眼熟,最後一驚:“弱翁,你怎麼也進來了!?”

對麵也認出了他來,大笑道:“不想竟在此於長翁相逢。”

來者正是魏相,他與梁丘賀都是學《易》出身的賢良文學,雖然籍貫不同,一個琅琊海岱口音,一個說著濟陰定陶方言,而魏相十年前鹽鐵之會已名揚天下,梁丘賀則是後生後學。這幾月來,二人在學《易》諸生的清流聚會上,雖相互認識打過照麵,隻未深交。

卻不曾想,今日居然在廷尉詔獄相會。

魏相倒也不想提自己是為何下獄的,隻打量左右,嗅著熟悉的屎尿黴味笑道:”數年未來,詔獄還是這味道。”

和一進宮的梁丘賀不同,魏相是二進宮,對詔獄再熟悉不過,甚至知道如何才能少唉跳蚤咬,他很熟練地解了朝服,找個了遠離尿桶的位置坐下——天可憐見,在楊惲發言後,原本還在看熱鬨的大將軍女婿任勝,侄孫霍雲等,便出言反對召回任弘,朝中風氣又轉了個大彎。

旋即,魏相就被京兆尹趙廣漢彈劾了一個“汙蔑忠將,離間君臣,其心可誅”的罪名,大將軍當場點頭,直接被郎衛按倒在地,從承明殿押送過來。

除了魏相之外,其他附議的人,如杜延年等則屁事沒有。

這足以告訴群臣,大將軍在對待西安侯和烏孫戰事的態度了,他依然護著任弘,不容攻訐。

但魏相並不後悔。

“我身諫議大夫,本就是拾遺補缺,大將軍與二府明知西安侯應避烏孫嫌,卻仍以其為都護,而天子念西安侯為故交,亦優容不疑。若人人不言,等到真釀成秦末趙佗擁兵嶺南之事,悔之晚矣!”

而另一邊,見清流領袖魏相也入了獄,原本還能靜坐讀書的梁丘賀有些不鎮定了,唯恐和孝昭時一樣,又是一場針對賢良文學的清洗,而他和魏相的罪名都是很重,足以處死了。

梁丘賀疼愛妻子,此刻頗有些後悔告訴皇帝,按照天象大將軍恐將薨。

魏相畢竟做過縣令、太守,社會經驗比梁丘賀老道,寬慰他道:“你我罪名雖重,但自從孝武以來,治獄早就不循三尺法,而專以人主意指為準了。”

開這個頭的是張湯,張湯做廷尉時斷決的罪犯,若是武帝欲圖加罪,那就算無辜也會被張湯窮治其罪;若是武帝欲寬免,即便真犯了族滅之過,張湯也能想方設法為其減罪。

張湯的繼任者,如今禦史大夫杜延年的父親杜周,就更是發揮到了極致,其執法酷烈,不以律文為準繩,而以皇帝的意旨為轉移。他甚至揚言說:“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

不過這兩位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對關進監獄的高官,都十分小心伺候,酒飯食物十分得體,畢竟武帝時,若不算巫蠱那一波,二千石以上官吏因罪下獄的足有百餘人,其中不少出獄後再度受寵飛黃騰達的。

故張湯杜周雖然仇人很多,但靠著這會做人的法門,朋友也不少,其家族興旺至今。

但魏相、梁丘賀這倆儒臣無權無勢,家境也沒法和豪強相比,顯然不在受優待之列,飯酸水渾,魏相習以為常,梁丘賀時間長後卻有點撐不住了。

魏相隔著牢房,約梁丘賀一起背誦《易》,為他打氣:

“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難道不比你我更淒苦?”

“我是同時得罪了天子、義陽侯、西安侯等,不知何日方能獲釋,但長翁不同,天子聖明,雖將你下獄,但日後長翁必將因禍得福!“

……

“義陽侯還有話要對老夫說?”

而大將軍幕府處,結束了對用兵北烏孫戰事的商議後,義陽侯傅介子卻遲遲未退,霍光看出他想說什麼,笑道:

“莫非是對集議之事心中有疑?“

傅介子對這位從未央廄苑裡,一手發現提拔了自己的恩主垂首:“建平侯杜幼公乃是大將軍故吏,先前附和魏相,以淮陰侯之事比之於道遠,朝臣多以為這是承大將軍之意。”

“胡言亂語。”霍光搖頭否認:“杜幼公何時承過老夫的意?“

他笑罵道:“孝昭時,丞相車千秋為了開脫其女婿少府徐仁縱容桑弘羊黨羽一案,不經天子同意,便擅自召中二千石以下集議於金馬門,老夫本欲將他也一起連坐,杜延年與我爭執了一宿,最終說服老夫放了車千秋一馬,讓他體麵告老。“

“幼公又常勸老夫,說孝武晚年歲比不登,流民未儘還,宜修孝文之政,示以儉約寬和,順天心,悅民意。老夫納其言,舉賢良,議罷酒榷、鹽、鐵,皆自幼公而始。”

“他承我意?我承他意還差不多!最後多是老夫聽了他的。而在開西域、擊匈奴上,你主急,他主緩,中朝曆次集議,不都是如此麼?”

霍光手下武將倒是不少,趙充國、傅介子、範明友皆能獨當一麵。

而所器重的文臣,莫過於田、杜兩延年。

田延年是大將軍背後的推手,也是他陰暗權謀的無限延伸,專做臟活。而杜延年,則是霍光擺在麵前的鏡子,能看到自己做得過分的地方,加以修改。

若無此二人,他走不到今天。

而在如何根據不同性情政見,最大程度利用手下人上,大將軍可是頗有心得的。

對田、杜如此,對傅介子,甚至任弘,亦是如此!

先前承明殿集議,大將軍靠了魏相衝塔,杜延年附和,釋放了某些信號,得到了他想看的回饋。卻依然能藏著自己的本意不露,此刻仍寬慰傅介子。

“所以杜幼公擔心在西域養出一個趙佗,擁兵自重,裂土自立,但在老夫看來……”

霍光自信地笑道:“大漢不是暴秦,隻要君榻上不是二世胡亥在位,朝中沒有李斯趙高倒行逆施,便不會有趙佗之叛!”

”大將軍英明!“傅介子鬆了口氣,單手作揖。

但霍光卻又話音一轉。

“但老夫倒是以為,道遠乃將相之才,放在西域為都護,實在是殺雞用了牛刀,等打完這場仗,滅了烏就屠,便讓他回長安來罷。”

傅介子有些疑惑,霍光攙起他道:”那楊惲自作聰明,真以為朝廷舍不得給道遠一個九卿中二千石之位麼?“

“義陽侯,你與西安侯素來親近,可去信一封,替我告訴道遠。“

霍光信誓旦旦,就像當初對田延年的承諾一樣。

“待他功成歸來之日,中朝那七八個位子裡,自有他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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