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生與死的樓蘭(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599 字 2個月前

從伊循城去樓蘭王城的路足足要走一整天,城主伊向漢為了表明心跡,親自帶著上百人,浩浩蕩蕩地護送使節團向西南方走去。

而一路上,這些樓蘭人算是給任弘展示了,西域省人民能歌善舞是有老傳統的。

像是接力賽一樣,從伊向漢到他手下的仆兵們,個個都一展歌喉。

伊向漢唱的是歌頌上一代樓蘭王的歌謠,歌很長,翻譯成現代漢話是這個意思:

“昆其元孟啊,樓蘭的王,蒲昌海上升起的一輪紅日,你的光輝普照大地,在向人間布施恩澤時,你的話語像百靈鳥在唱歌,眾人聽了心曠神怡。”

“你身上的絲綢像七色彩虹,你有良田萬頃,一眼望不到邊,奴隸在你的田地裡勞作,收獲的糧食重得牲口都背不動,你遇到受難孤兒,必定伸出救援之手。”

“你的三百匹駿馬體壯膘肥,你身披盔甲,衝鋒陷陣,矛頭指向若羌和且末,上天賜給你兩個兒子,安歸和尉屠耆,匈奴送你閼氏,卻又從你手中刮走大量牛羊……”

但更多的歌謠,是獻給“賢善河神”的。

這是樓蘭人對孔雀河的尊稱,相比於對樓蘭王的稱頌,獻給河流的歌詞更加肅穆崇敬,盧九舌翻譯給任弘聽,話語裡儘是“母親””**““甘露”之類的比喻。

確實沒說錯,樓蘭之所以能存在,完全是托了孔雀河的福。

孔雀河,漢人稱之為北河或敦薨之水,它發源於天山,注入博斯騰湖,又繼續向南流淌,在尉犁與塔裡木河合流後,繞過壯麗的庫魯克塔格山,穿過乾燥的沙漠戈壁,最終彙入羅布泊窪地。

它成了樓蘭最重要的淡水來源,胡楊木在河流兩岸生長成林,蘆葦、白草等也十分茂密,與後世乾涸的死河床全然不同。

對這條給樓蘭帶來生命的“母親河”,樓蘭人很知道感恩,傾儘所有去供奉愛護。快到河邊時,伊向漢特地請求使節團,距離河水十步之內的樹木,請千萬不要砍。

“河邊生長的草木,都是賢善河神的頭發和睫毛,萬萬不能冒犯,所以樓蘭自有律法,若連根砍斷者,無論是誰都罰馬一匹,若砍斷樹枝者,則罰小牛一頭!”

任弘聽後想為其鼓掌,樓蘭人不錯啊,這麼早就有森林保護法,意識到水土流失的危害了?

鄭吉很奇怪:“那汝等平日用來修屋、造船的樹是哪砍的?”

伊向漢道:“隻有那些遠離河流的樹木,才是賢善河神賜予樓蘭人的。”

正午時分,任弘他們便趟過了這條碧綠色的大河,深度大概有四五米的樣子,寬度則達到上百米,得用船慢慢載過去……

盧九舌蹲在船側玩水,一邊對任弘道:“聽樓蘭人說,這條河每年夏秋漲水,因為雪山上的冰化了,眼下則正是枯水季,不過這水比去年春吾等路過時,又更小了些罷?”

“確實小了不少。”奚充國和孫十萬回憶去年的場景,頷首讚同。

上了岸後,伊向漢也證明,孔雀河今年是比往年水小了些,恐怕要影響地裡的收成了。

“從十年前,水就一點點變少,也不知是為何,汝等看那河床,昔日有水的地方,如今乾了許多。”他唉聲歎氣。

孔雀河在彙入羅布泊前,形成了一大片廣闊的三角洲,樓蘭國適合耕作的土地,全集中在三角洲上。

任弘他們一路上儘見到三角洲的河流支叉旁,全是樓蘭人在開渠引水耕作,當水流入乾燥的土地的那一刻,不論男女老幼,人人都跪拜稽首,口稱“賢善河神”。

路上還遇上了一位“水祭祀”,是個典型的西域小老頭,留山羊胡子,頭上裹著巾,光著腳,小腿的絝捋得高高的,正指揮幾個農夫引水灌溉。

他認識伊向漢,兩人停下腳閒聊起來。

二人說話很快,盧九舌低聲給任弘翻譯道:“那水祭祀跟伊向漢說,他昨晚夢見,賢善河神沒有接受自己供奉作為祭品的五歲母牛,反而索要了一頭兩歲的公牛……”

樓蘭王和城主管著城邑,而三角洲的廣袤鄉村,則是由十多個水祭祀負責的,他們帶領村民祭祀賢善河神,並收取水費——也就是一頭祭祀用牛,連同每村的糧食,一起上交給樓蘭王,這就是樓蘭國的賦稅了。

這時候,那水祭祀發現身後的樓蘭農夫偷偷將引水的渠多挖開了一尺,立刻黑著臉過去嗬斥!

作為唯一的淡水來源,孔雀河徑流雖大,卻不是無窮無儘的,尤其是枯水季裡,在這綠洲小國,由於供水緊張,國王、城主和祭祀牢牢掌控著水利的分配權。

這樓蘭人口少,土地多,所以耕種麵積,不是取決於占有土地的多少,而取決於水有多少……

那水祭祀與眾人道彆時,還告訴他們:“樓蘭王和閼氏主持的祭祀賢善河神儀式,在城外祭壇舉行。”

聽盧九舌翻譯後,鄭吉頓時眼睛一亮,在休息時來到傅介子身邊,低聲道:

“傅公,既然樓蘭王及其閼氏雙雙露麵,吾等要不要在祭壇處動手?”

任弘下意識地覺得不妥,說道:“我聽說,在西域諸邦,殺掉一位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換一個就是了。”

“但若是冒犯了他們的習俗祭祀,就是大事了。

傅介子頷首:“汝等可還記得方才路過河邊時,伊向漢說的話?”

他說起自己的親身經曆:“樓蘭人砍伐河邊樹木要被處以重罰,但貳師將軍征大宛時,吾等士卒不知,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便砍了許多河邊的樹造船架橋,燒火做飯。樓蘭人卻因這事,記恨了整整一代人,後來樓蘭偏向匈奴,安歸被立為國王,也有這原因。”

隻是匈奴人太過貪婪,勒索樓蘭太甚,而二十年前的事也漸漸淡去,樓蘭人這才念起漢朝的好來。

“樓蘭對祭祀河神最為看重,因為這事關一年收成。若吾等在祭壇擊殺安歸,樓蘭人多半不會恥吾等殺其王,反倒會記恨吾等壞了他們的祭祀,這對日後大漢長久經營樓蘭不利。”

“原來如此。”

任弘了然,跟西域接觸幾十年後,漢使算是找到跟西域各邦打交道的方式了,不同於漢武帝時簡單粗暴的手段,素質低下良莠不全的使者。

如今的漢使行事,變得更加專業,手段靈活精準。

再上路時走了半刻後,當他們登上一座土丘時,樓蘭城已在眼前。

遠遠望去,樓蘭城位於一個由兩條孔雀河分流後的河道所包圍而成的島狀地域之上,城池比伊循城足足大了三倍。

而祭壇,則設在河邊空地,地表有7圈規整的環列木樁,木樁由內而外,粗細有序,環圈外,有呈放射狀的四向展開的列木,井然不亂。

樓蘭城裡一半的人都來了,黑壓壓上千人圍在祭壇圈外,圈內是跪地向河神祈福的樓蘭王夫婦,樓蘭王安歸長得很瘦小,他的閼氏則有些胖,身上穿戴著草原民族喜愛的金飾物,爍爍反光……

而祭壇的最中央,樓蘭國最德高望重的水祭祀,帶著有些詭異的木質麵具,敲打著手中的鼓,祭品被一樣樣送了上來:

有一桶桶的葡萄酒,不要錢似的倒入河中,也有各村落上交祭祀用的牛羊,當場宰殺之後,水祭祀手持木瓢,往在場眾人頭頂撒了血。

而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祭品,是一對年輕的奴隸……

一男一女穿著盛裝,被灌了許多葡萄酒,醉醺醺的被抬上一條胡楊木船上,裡麵還躺著許多半人高的木俑,以及乾燥的紅柳枝蘆葦杆。

樓蘭王的武士點燃船隻,推著它往下遊一送,這船兒便熊熊燃燒著,朝河口方向飄去。

在水祭祀和樓蘭王夫婦帶領下,所有樓蘭人,都麵向孔雀河,高唱起頌揚賢善河神的歌謠,對給予自己生命的母親,神情虔誠無比。

“賢善河神,你給予樓蘭生命。”

“而樓蘭,也還予你生命!”

樓蘭人相信,生與死,是必須保持平衡的。

於是便有了這場古樸野蠻的祭祀,用兩個奴隸的死,換來整個樓蘭的生。

伊向漢也虔誠地拜倒在地,放眼祭壇周邊,千餘人儘跪,唯獨三十四名漢使依然站著,他們或好奇,或鄙夷,或如任弘般,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而當歌謠結束後,伊向漢才走上前去,向樓蘭王稟報,告知他漢使到來的消息。

或許是被去年傅介子在龜茲斬匈奴使的事嚇到了,安歸果然疑神疑鬼,慫得不行,竟不敢靠近來迎,隻遠遠隔著幾十個樓蘭武士,朝傅介子行禮。

不等樓蘭王有下一步的安排,他身邊那胖胖的匈奴閼氏,卻靈機一動,一指使節團,用樓蘭話大聲說道:

“今年河水小的原因找到了!”

“是漢人的到來,觸怒了賢善河神!”

……

PS:鄯善國的“森林保護法”佉盧文簡牘出土於樓蘭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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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鬆幽默,上架已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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