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裡,他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十歲從軍,從一場場敗仗、死戰中僥幸活了下來,脫穎而出,立下滅六國的不世之功,最終被封為離陽大國柱。
他也看到了自己那位大國柱的父親當年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掃滅六國,馬踏江湖,將諸多豪門名閥打爛,背上了人屠的罵名。
他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如何從吳家劍塚走出,成為吳家劍冠,行走天下,引得諸多天驕傾慕。
他看到了自己母親和自己父親的相遇相戀,也看到了自己母親為父親徐驍毅然與吳家劍塚決裂,埋劍青城山。
同樣的,徐鳳年也看到了當年覆滅西楚的那一戰,西壘壁一襲白衣縞素親自敲響戰鼓魚龍鼓,鼓聲如雷,不破西楚鼓不絕,天下動容。
伴隨著夢裡的時間推移,徐鳳年終於知道了自己母親死亡的真相,親眼見證了當年名動天下的京城白衣案。
看到這裡,徐鳳年無比的自責,他大哭,大笑,大吼,大怒...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母親在離陽諸多強者的圍攻下不斷後退,即便最後臨陣突破,卻也留下巨大的隱疾,以至於在生下弟弟徐龍象後,撒手歸去!
父親徐驍為了離陽,征戰無數,掃滅六國,並不惜自絕後路,對天下世家豪族動手,馬踏江湖,背上人屠的罵名。
而離陽皇室,竟然因為欽天監的推測,毫不猶豫的對自己母親出手。
這讓徐鳳年憤怒至極,恨不得立即帶兵反了離陽,屠了離陽皇室,為自己的母親報仇雪恨。
同時,他對自己的父親徐驍,也產生巨大的恨意。
兒子,兒子!
難道兒子就這麼的重要?
若知道因為自己的出生而導致母親身死,徐鳳年寧願不來到這個世上。
在徐鳳年眼中,害死自己母親的有兩個人,一個便是離陽皇室,另一個便是自己的那位大國柱父親徐驍。
當然,徐鳳年雖然見證了自己父親徐驍,母親吳素的生平事跡,卻也並沒有徹底相信眼前的一切。
眼前的這些場景畫麵,雖然看著可信,但誰又能保證不是那個神秘人施展的什麼手段,特意營造出來的呢?
夢裡的時間,並沒有因為徐鳳年的驚疑憤怒而停止,反而因為夢裡的自己出生,他的視角,便徹底固定在了幼年的自己身上。
從剛出生時的呱呱墜地,在到後來的牙牙學語,而後五歲練刀,而後在李義山的授意下開始棄刀藏拙,披上敗絮的外衣,偽裝成紈絝子弟。
一直到了十六歲,離陽新帝想要進一步控製北涼勢力,想要把隋珠公主嫁給他,並把他接入京城作為質子。為躲避這些麻煩,自己在父親徐驍的授意下,與馬夫老黃外出遊曆三年,吃儘苦頭,見過人間百態,最終回到了陵州城。
可以說,自己的人生,從出生到現在,都點點滴滴,巨細無漏,莫說是自己知道的,便是意境忘記了的,乃至是自己先前不知道的,也徹底的知道了。
比如說,他知道了,當初劫道的那些土匪,都是徐驍那混蛋特意安排的,也知道了,原來徐驍還真沒騙他,真的給他安排了一個大高手當扈從。
這個大高手,便是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仆從老黃。
誰能想到,他身邊這個瘦弱排骨,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缺了門牙的老仆,竟然是當年赫赫有名,能和武帝城王芝仙交手的黃陣圖!
隻是,讓徐鳳年震驚的是,夢中的故事發展到這裡,並沒有結束,反而繼續進行了下去!
他看到老黃在護送他回北涼之後,為了武道與恩師,選擇離開北涼前往東海武帝城挑戰自稱天下第二實際上天下第一的武道高手王仙芝,最後在將一身全部武學完全施展之後,逼得王仙芝雙手應對,最終死在武帝城。
他也看到,自己為了給老黃找回場子,也為了父親複仇,而重新撿回武學,重新習武。
而徐驍更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為了他習武而做了準備,讓武當山掌教王重樓將自己苦修多年的大黃庭灌頂給自己。
他看到自己第二次遊曆中原,與第一次不同,這一次他帶上了百餘騎兵,3名江湖二流好手,和曾經的天下第一,現在的一流高手劍神李淳罡(還帶上了從小青梅竹馬的小丫鬟薑泥)。
一路上,雖遭遇了許多波折,而他的武道也在不斷長進,在李淳罡的指導和數次的生死搏殺下,他的武道不斷精進,並得到了另一個劍神鄧太阿的十二飛劍。
他見識到軒轅敬城直入陸地神仙境界,見識到李淳罡重回巔峰一聲劍來,見識到武帝城鄧太阿十二飛劍釘殺趙宣素,見識到廣陵道李淳罡一氣一劍破甲兩千六。
自此,他徐鳳年也達到了江湖二流高手水準。
再後來,他遇到了一個有著夢想的讀書人,也知道薑泥的真實身份是西楚公主,並被超一流高手曹長卿帶走了薑泥。
回到北涼沒多久,他又開始遊曆了,這一次是孤身一人,還是去了北莽。
在北莽一行中,他播下了種子,也挖了北莽的棋子,最後更是大戰數場,從二品,殺到偽金剛,又被金剛境圍攻,還和天下指玄第三人在雨巷激戰,和一個叫洛陽的大魔頭糾纏不清,最後在黃河河底將其一劍透心。
一場場血戰,他終於有了指玄的內力,並殺了成名已久的老輩指玄高手第五貉。
回到北涼,屁股都沒坐穩,離陽就開始惡心人了,首先離陽皇帝拿自己的私生兒子的命去賭,派皇子持寶瓶入西域(北涼西邊),把西域勢力交給該皇子吸收。並且打算把這個皇子分封西蜀(北涼南邊),全方位的封鎖北涼,這嚴重破壞了北涼未來的方略。
緊接著,徐驍的最優秀的義子,野心勃勃的兵聖陳芝豹不願意眼看著北涼真被自己繼承,所以選擇孤身一人叛出北涼,順便參與保護皇子的工作。
夢裡的自己,帶著自己所有的底牌,帶著自己的命上了賭桌,一刀砍了昔日父親的好友,卻也是京城白衣案的關鍵人物之一的楊太歲,也完成了皇子的截殺任務。
可惜北涼叛徒陳芝豹一身實力已經十分的接近陸地神仙,自己就算憑借天象境的陰物,也不可能徹底將他鏟除,隻能看著他從容離開,成了離陽的兵部尚書,並在不久後分封西蜀成為蜀王,從南部壓縮北涼空間,很大程度上破壞了北涼未來方略。
再後來,京城皇子封禮,自己替父進京,麵對國子監的詰問和罵聲,一刀砍破禦道,立下為百姓守國門的豪言壯語。
在封禮上,曹長卿和薑泥連破京城十八門,直麵離陽皇帝,宣布西楚複國。
在這場封禮上,徐鳳年向天下展現自己的肌肉,撕下了敗絮外衣,脫下了紈絝子弟的偽裝。
封禮結束,離京之際,武當掌教卻揭示了一大隱秘,自己是北方至高的神仙真武大帝的轉世。故而引得了一流高手韓生宣,柳蒿師的截殺,若非之前在黃河上被刺穿心臟的洛陽出手保護,恐怕夢裡的自己絕難活下來。
而後,洛陽又告訴自己,自己是八百年前大秦皇帝轉世,而洛陽本是八百年前秦帝的皇後。
借助大秦氣機,徐鳳年不僅反殺了柳蒿師,更是擊退了王芝仙,從而平安回到北涼。
那是那一年,老頭子徐驍死了,隻留下自己獨自麵對必然混亂的天下。
老頭子徐驍死後,北莽開始發動南征,而在北涼和北莽大戰前,自己最終在幾番波折之中,集天人之體魄,儒釋道三教之精神於一體,斬殺了王仙芝,卻也付出了體魄被廢,精神倒退的代價。
擊殺王芝仙,關閉天門,這絕對是他最自豪的事情。
再後來,北涼和北莽的大戰爆發,然而在這個時候,無論是離陽,還是整個中原,卻沒有一點的支援,反而覺得,北涼和北莽的戰爭,不過是狼和狗的撕咬而已,狼來了,放狗,就這麼簡單。
這一戰,北涼贏了,卻也是慘勝,或者說,北莽輸了,北涼也輸了,贏得也隻有離陽!
以十餘萬的傷亡,大破莽軍三十五萬,使得北莽不得不暫時休戰,整個北涼已經到了傷筋動骨的地步。
而自徐驍死後(甚至更早),離陽就再也沒有往北涼送過一粒米。
大戰過後,要犒勞將士,要修繕城池,要撫恤戰死的士兵,夢中的自己為此家財散儘,甚至把徐驍當年在春秋大戰劫掠的古董文物都以低廉價格賤賣了。
但最嚴峻的問題,是糧草。北涼無論怎麼從外州購買糧食,無論怎麼儲藏糧食,都不可能滿足三十萬大軍兩年的苦戰。為此,他決定,親自去京城討要糧草。
脫下黑金王袍,穿上麻布孝衣,踏入欽天監的大門,他要麵對的,是三千甲士和欽天監數百年的底蘊。
北涼,可戰可死,不可退。
當欽天監放出六十多位下凡天仙(絕大部分下凡後隻有一品前三境實力,最強的三個有半步地仙水平)時,身穿縞素的自己雖是天下第一水平的高手,卻也被壓在下風。若非關鍵時刻,受到衍聖公,鄧太阿等人的幫助,再加上爆種玩命,恐怕也不能一刀砍爆通天台,打爛欽天監,拿到糧草。
在涼莽大戰期間,西楚複國戰爭開始,可惜最終被離陽剿滅,而曹長卿為了薑泥和自己能有情人終成眷屬,放棄了之前準備的幾乎必成的方略,轉而以大宗師的武力一人打上太安城,最後身死道消。
燕敕王和蜀王合力謀反,離陽皇帝作繭自縛,最後被燕敕王造反成功。
這個時候的自己並沒有參與到中原的爭霸中,而是在為北莽第二次南下做準備。
北莽和北涼第二的戰爭,依舊是北涼以一地之地,對抗整個北莽,若非關鍵時刻,江湖中十幾位豪俠,以及一位早已飛升進入天界的仙人拚著身死魂滅幫助自己,恐怕這一戰北涼將會以敗亡告終。
北涼在付出三十二萬餘士兵生命的代價,艱難的獲得了涼莽大戰的勝利。
而中原,離陽改朝換代,燕敕王和蜀王的謀反獲得了最終勝利。
燕敕王最後奪得了皇位,而蜀王陳芝豹率兵與離陽大將顧劍棠一戰後,不知生死。
同樣的,自己在涼莽戰罷後,便帶著妻子離開了。
新帝將北涼道撤去藩製,兩代北涼王,傳奇的北涼王府,驍勇無敵的北涼軍,終成曆史。
徐鳳年看著夢中的自己,看著和家人在江湖中自在逍遙的自己,心神複雜,也不知該憤怒,還是該悲傷!
在他看來,夢中的自己,無疑是一個人生輸家,一個徹徹底底的輸家。
“怪不得,那家夥說我是個傻子!”
徐鳳年嘴角泛起一絲自嘲,他覺得,這夢中的自己,就是一個傻子,一個天大的傻子。
“若是陳芝豹那家夥成了北涼王,恐怕怎麼都不會讓北涼變成這個模樣吧!”
徐鳳年忍不住想到,雖然他對陳芝豹這家夥看不順眼,但對他的本事,還是非常佩服的,因為那個家夥雖然討厭,但在北涼軍中真的很得人心。
甚至,若非自己,老頭子徐驍也不會親自殺死自己的那幾個義子,讓北涼出現動蕩。
徐鳳年想到這裡,不由得陷入沉默。
他現在回想起來,如果自己拋開了北涼世子這個身份,恐怕還真的狗屁不是。
彆說自己這幾年偽裝紈絝了,便是沒有偽裝,也比不過陳芝豹他們幾個,也難怪他們會不服他了。
哪有什麼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
北涼沒了!
夢中的自己帶著老婆孩子隱居江湖瀟灑的活著,僥幸活下來的北涼老兵守在艱難度日中說著當初的北涼風光。
天門封死!
仙人沒有再下凡,人間也沒有了飛升者,然而,江湖中廝殺依舊,廟堂中朝廷輪替,底層的百姓,依舊是當初的那個模樣。
唯有那江湖,不再是當初的江湖,武夫在朝堂大軍麵前,再也直不起了腰杆。
熱血,豪言,英雄,傻瓜...
徐鳳年茫然的看著夢中一切,心中也不知到底是怎樣一個滋味。
眼前,唯有那大雪紛紛,白茫茫一片。
......
“客官,您的酒來了!”
陵州城外,破舊的小酒攤一角,伴隨著小兒的高喊,年輕恍若乞丐模樣的徐鳳年從睡夢中睜開茫然的雙眼。
缺了門牙的老仆,依舊嘿嘿的坐在一旁,背著他那寶貝一般的劍匣。
黃昏夕陽,好似為眼前的陵州城披上一層金色的麵紗,在他身前,哪有什麼白衣青年,先前的一切,都好似是大夢一場。
徐鳳年已經有些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夢還是現實,他看著老黃,問道:“老黃,先前那位先生呢?”
黃陣圖聞言,詫異的看了徐鳳年一眼,不解道:“少爺,這裡就咱們倆人,哪有什麼先生?”
“倆人?”
徐鳳年聞言不由一愣,他想到李長風,有些不死心的問道:“怎麼可能,剛剛不是還有個年輕的身穿白衣的先生嗎,還請我們喝酒哩,你怎麼這麼快就忘了?”
黃陣圖看了自家少爺一眼,有些納悶的摸了摸腦袋,鬱悶道:“我說少爺,你該不會做夢了吧,先前咱倆來到這酒攤,連口酒都沒喝上呢,你就趴在那裡睡著了,哪有什麼白衣先生,老黃我其他的不敢說,就這雙眼睛,還是好使的,真要有人來,我不可能記不得。”
徐鳳年聞言,不由皺眉,心中驚詫道:“難道先前那真的是夢?”
隻是這夢也太真實了點吧!
“客官,您的酒!”
就在徐鳳年納悶之際,小兒端了兩碗酒快步走了過來。
“原來,真的是一場夢!”
徐鳳年看著小兒托盤的兩碗酒,忍不住露出自嘲。覺得自己真的想太多了,無論是先前見到的那白衣人,還是自己夢裡猛到的事情,恐怕都隻是一場夢罷了,怎麼可能真的有人能讓自己看到過去和未來。
隻是,那小兒上完酒後,並沒有直接離開,而是拿出一封信徠,朝徐鳳年道:“客官,先前那位白衣先生臨走前,不僅將酒錢付了,還讓小的轉告您一句話,說他已經落子,很期待您這一世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