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見過尚書。”
吳國驛館,漢使所住的庭院裡,風度翩翩的糜十一郎對著剛至建業,正等待孫權召見的宗預躬身行禮。
年逾六十的宗預,看著正值盛年,最是有可為年紀的糜照,眼中流露出幾分欣喜,又有幾分羨慕。
上前扶起糜十一郎,認真地打量了一下,這才讚歎道:
“忍辱屈身,投賊多年,一朝立功,如今又輾轉江東,為國謀利,好哇!大漢好兒郎!”
彆看宗預年紀已大,但卻是精神矍鑠,特彆是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糜十一郎聽得這番讚揚,在凶險之地久經考驗的他,臉上竟是微微一熱,同時有些許不好意思之色:
“宗公過獎了,慚愧,慚愧,實不敢當。”
說起來,這個“忍辱屈身”,其實以當初天下之勢,自己未必就真是存了這個心。
倒是後麵的“投賊”二字,倒是有可能是真的。
說起來,還是多虧了兄長及時派人把自己拉了回來啊。
說慚愧,那是真的慚愧。
若不然,糜家一個降吳,一個投魏,就真的是完全成了大漢的笑柄。
哪像現在,江湖上可以不知道糜弘亮是誰,但一聽糜十一郎之名,誰不得肅然起敬?
宗預自是不知糜十一郎的心理變化,他隻當對方是在謙虛,於是“嘖”了一下:
“有甚慚愧?有甚不敢當?真要說慚愧,還是當由老夫我來說。”
一邊說著,一邊引著糜十一郎坐下,又讓隨從倒了茶,這才頗為感歎地繼續說道:
“想當年,先帝剛剛入主荊州,老夫我就已經附驥尾,距今已有三十餘載矣!”
然後長歎了一口氣,“這三十餘載來,吾碌碌無功,白長了年歲,唉,比不過現在你們這些年青郎君啊!”
再看向糜十一郎,又換成了讚賞的語氣:“後生可畏,後生可畏是也!”
敢在夜裡白刃奪茅津渡的糜十一郎,此時在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麵前,像是個被長輩表揚的孩子,靦腆一笑。
“宗公老當益壯,不懼年高,逾山越江,為國奔波,何來言不及我們這些後進之輩?”
宗預聞言,又是放聲大笑,然後又故意放低了聲音,對糜十一郎說道:
“老夫追隨先帝時,先帝不過據半州數郡之地,後挾巴跨蜀,基業初成,世人皆以為乾坤複秩。”
“誰料到荊州噩耗傳來不久,又有夷陵之敗……”
雖說大漢今非昔比,而且過去這麼多年了,可是一回憶起季漢開國以來最黑暗的日子,宗預仍是唏噓不已。
“夷陵一戰後,吳主求和,先帝許之,累遣使者前往吳地,然則,唉!”
說著,搖了搖頭:“漢吳兩國,雖說是欲重新修好,但大漢當時接連敗於吳人之手,國危邦險,有如倒懸。”
“前來吳地的使者,要麼是被吳主冷落,要麼是為吳人所輕,卻又偏偏不得不忍辱負重,以求兩國和好。”
說到這裡,宗預站起身來,握緊拳頭,哼聲道:
“若非魏賊從北邊緊緊相逼,那吳人,後麵哪有那般容易給我們漢使好臉色看?”
糜照默然。
夷陵一戰後,他已是非懵懂孩童。
那時的孫權,一邊向先帝求和,一邊又與魏國互通使者,仍是向魏國稱臣。
直至魏國出兵南下,魏吳兩國結結實實打了一仗,這才迫使孫權斷絕了與魏國的往來。
可以想像得出,在此之前,雖說是吳人主動求和,但實則對方不過是打著首鼠兩端的主意。
而大漢使者明知吳人搖擺不定,彆有打算,卻又苦於國力衰弱,隻能儘己之能,委屈求全。
“知道老夫為何每次都喜歡主動請纓,擔任使者前來吳國嗎?”
說到這裡,宗預原本低沉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
“老夫就是閒的,想來吳國散散心,看看吳人現在的模樣,再想想他們昔日的嘴臉!哈哈哈……”
宗預說著說著,又大笑起來:
“我就是要看看他們羨慕嫉妒大漢,卻又不得不陪著笑臉,有求於大漢的模樣!“
“越是多看到他們這般模樣,老夫的心情,就越是大好啊!”
“有道是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此話確是不欺老夫。”
糜十一郎一聽,身子一震!
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宗公你也?”
不過話到嘴邊,就變成了:
“宗公你可真是恩怨分明,看來也是個快意恩仇之人。”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世間皆如此。想那吳人,奪了荊州,讓老夫有家不能回,難道老夫現在想看個笑話也不成?”
(宗預乃是荊州人士)
宗預與糜照說了這麼些話,重新落座,開始進入正題:
“行了,這話也說開了,老夫才剛至建業,糜郎君你就立刻尋上門來,想必定是有什麼要事,且說說看?”
雖說這裡是吳國的驛館,但大漢作為吳國的盟國,漢使的身份,早就是今非昔比。
居住之所,獨立幽靜,那是必然的。
院內四周空曠,院外還有下人把守,倒也不怕吳人偷聽了去。
“宗公明鑒。”糜十一郎拱了拱手,放輕了聲音,“宗公此次前來,可是為了雒陽之事?”
“嗯?”
宗預露出微微有些意外的神色。
不過很快,他又恢複了正常。
他此次前來建業,雖說沒有宣揚,但也不是什麼秘密。
一想起興漢會的傳遞消息的速度,他就釋然了。
而且糜郎君如此上趕著過來找自己,想必也是有要事與自己商量。
於是宗預試探著問道:
“糜郎君既知老夫的目的,又久在建業,今日上門,可是有什麼計策,欲在老夫見吳主之前說與老夫聽?”
糜十一郎搖頭:“這個恐怕就要讓宗公失望了,照沒有。”
“嗯?”
宗預再一次有些意外。
糜十一郎神秘一笑:
“不過照可以告訴宗公一個好消息。”
宗預立刻來了興趣:“哦?什麼好消息?”
“照在吳地這些時日,倒是認識了一些朋友,故而能打聽到一點消息。”
糜十一郎再次壓低了聲音,豎起三根手指頭:“三成,最多隻要三成就夠了。”
“什麼三……”宗預話未說完,立刻就坐直了身子,“糜郎君此言當真?”
糜十一郎微微一笑:
“宗公,這等國家大事,又是受兄長所托,我豈敢拿來開玩笑?”
“好!”
宗預以拳擊掌,忍不住地輕喝一聲,臉上泛起喜色,又不得不與糜十一郎一樣,壓下了聲音:
“不瞞糜郎君,老夫此次過來,陛下和大司馬的意思,底線是五成。”
“沒想到,糜郎君居然還能再壓少兩成。”
荊州五成關稅,換一個托管雒陽的大義,虧不虧?
說虧也虧,說不虧也不虧。
說虧,是因為這些錢明明都是大漢的。
說不虧,是因為這些錢原本就是吳國的。
拿吳國的錢,換個本是盟約裡劃給吳國的雒陽,換來大漢的全部收複舊都。
至少對於阿鬥,還有大部分朝臣來說,是不虧的。
而且又不是說吳人就不用還錢了,大不了讓他們多還些時日就是了。
五成荊州關稅,最多是讓絞吳國脖子上的繩索鬆開一些,想要活命,還遠遠不夠。
但收複全部舊都,那可就是完成了先帝的一半遺誌啊!
這對於大漢上下,是非常巨大的激勵。
大義之名,很重要。
如果隻用三成呢?
那就算是賺了。
所以宗預這才如此高興。
興奮過後,宗預又不放心地多問了一句:
“糜郎君,不是老夫信不過你,而是此事,事關重大,你那個朋友,可靠麼?”
糜郎君理解地一笑:
“宗公,你是不知道現在吳國府庫有多缺錢,這三成,吳人來說,就不少了。”
說著,又伸出手指,在杯子裡蘸了蘸茶水,在案幾上寫了一個數字。
宗預一看,猛地瞪大了眼,連聲線都提高了不少:“這般多?”
糜十一郎笑而不語。
宗預盯著案幾上的數字,久久說不出話來。
作為尚書,他的職責是協助尚書令,處理尚書台的事情。
荊州關稅,他倒也聽說過,每年能從那裡收上來不少錢。
具體數目,都是由尚書令親自過目。
大漢這些年來,財政富裕,大夥的眼光也高。
在宗預想來,這荊州的車船稅,收得再多,也不可能能與大漢境內的賦稅相比。
沒想到……
入他阿母的!
先帝在時,真要有這麼一大筆錢,荊州的某些老鄉,不說讓他們賣身,至少可以讓他們不把荊州賣給吳人。
不對!
宗預狐疑抬起頭,盯向糜十一郎,脫口而出地問道:
“你們興漢會,究竟是在荊州乾了多大的買賣?”
問完之後,他自覺失言,又搖了搖頭:
“算了,這等事情,非老夫所能問。”
然後又忍不住地吐槽了一句:
“皆說馮鬼王深謀遠慮,老夫今日算是親眼見識到了。”
雖然僅是見到了一角,但足以讓他驚心不已。
驚心過後,他忽然又笑出聲來:
“但這些,可不就是老夫此行的底氣?”
知道自己有了更大的底氣,宗預在第二天見到孫權的時候,腰杆挺得筆直。
遞上國書後,開始討論雒陽歸屬之事。
但見宗預伸出一個手指頭,大聲道:
“一成!”
氣得孫權差點就要拍案而起:
“宗公,我平素敬你重你,正是因為你的抗直。沒想到今日之事,卻是有失你平日為人之道。”
“吳漢結盟,乃是你們漢國先主與先丞相所定,雒陽歸我大吳,難道你們現在就要否認盟約嗎?”
宗預驚訝道:
“陛下怎會出此言論?外臣何時說過不認漢吳之盟?”
孫權陰沉著臉:
“既如此,那理當歸屬我大吳的雒陽,被你們漢國奪了去,難道你們就沒有說法?”
宗預再次伸出一根手指頭:
“陛下,外臣已經說過了啊,一成,這就是我們大漢的誠意和說法。”
“不夠!”
漢吳兩國,互派使者,已是常事。
使者最多的時候,不絕於道,車船相望。
再加上這一次宗預過來,乃是為了雒陽之事,事先不宜大肆宣揚。
而且商量雒陽城究竟值多少錢這種事情,估計孫權也是覺得拿出來公開討論未免丟了麵子。
所以這一次召見,除了宗預,他隻讓校事中書呂壹在側陪同。
事關荊州財源,校事府最有發言權。
孫權不悅,宗預同樣是有些怫然:
“陛下,正是因為臣不喜虛偽,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所以今日才會站在這裡,與陛下商討雒陽之事。”
“大漢現在雖欲取雒陽,但亦是逼不得已而為之。因為細作傳來消息,魏賊知雒陽不可守,故而有焚城而逃之心。”
“事發突然,我們自是不能視而不理,這才派兵前往,此乃變通之道。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賊子焚城逃走,讓雒陽再遭一次難吧?”
“再說了,我們出兵前,不是派了我過來,與陛下商量善後之事麼?難道這還不足以表明誠意?”
孫權絲毫不為所動,隻是沉聲道:
“一成關稅也叫誠意?”
宗預聽到這個話,心裡微微有些意外。
這吳主不提雒陽之事,隻是一味地說關稅。
莫不成,真如糜郎君所言,這吳國的府庫,已經緊缺到這等地步?
心裡這麼想著,他的神色卻是不變:
“那陛下打算要幾何?”
孫權緩緩伸出一個巴掌:“五成。”
“陛下此話,才是沒有誠意!”宗預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抗聲道,“陛下既說我抗直,那我就實話實說了。”
“雒陽乃大漢舊都,大漢是絕不會讓賊子再行一次董卓之事!故而我出來時,大漢就已經出兵了。”
“以我大漢大司馬之能,說不定此時已經拿下了雒陽,陛下不論願不願意接受,雒陽都會落入大漢手中。”
“這雒陽,與其放在魏賊手裡,還不如先讓大漢暫管。若是陛下有朝一日能兵臨雒陽城下,我大漢自會按盟約所定,把雒陽歸還。”
聽到這裡,孫權臉皮一抽。
他又豈會不知道,漢國出兵雒陽,是鐵了心要把雒陽收入囊中。
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辦法阻止。
至於什麼焚城而逃之類,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反正都是借口,他都懶得跟宗預爭論。
既然不能阻止,那就隻能是儘量借此多從漢國那裡拿些好處了。
至於現在就考慮日後漢國會不會真的歸還,還不如先考慮如何攻下合肥。
“宗尚書,你也說了,雒陽按盟約,是歸我大吳。而荊州關稅,本來也當是歸我大吳。”
“你們用我大吳的關稅,來買我大吳的城池,是不是有些過份?”
宗預一點也不給孫權麵子:
“若是陛下已經把欠我大漢的錢糧馬匹兵器鎧甲歸還,再說這個話,預就承認是過份了。”
孫權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他的指甲,快要把手心的肉掐出血來了,這才勉強抑製住自己的情緒。
如果不是因為欠你們漢國這些,我今日會坐在這裡跟你討論雒陽之事?
可是偏偏勢不如人,又有求於人,如之奈何?
侍立在旁的呂壹一看雙方這互不相讓的架勢,心裡不由地暗叫糟糕。
明明已經提前向糜郎君通過氣了,隻要漢國能讓出三成,陛下就能應下來。
可眼前是怎麼回事?
莫不成是糜郎君沒有提醒這漢國使者?
還是漢國是真的不願意出更多?
一成,真的太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