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循?”
麵對馮都護提出的這個人名,鎮北大將軍裴潛思索了好一會,這才搖頭道:
“請恕潛孤陋寡聞,潛確實從未聽說過河東有這麼一個人物。”
中都護親自登門造訪,這對於從魏國主動投降過來的裴潛來說,可是一件不可小視的事情。
隻是麵對中都護的提問,他卻給不出什麼有用的答案,心裡未免有些不安。
他看了一眼馮都護,略有小心地提了一嘴:
“中都護,此人會不會並非河東人士,又或者特意改名換姓了?”
裴潛是降人,雖然身份看起來很是尊崇,但本人卻是很少參與朝中之事。
不過對於魏延之大名,他也是有所耳聞。
拋開魏延的惡劣性情不說,涉及軍中之事,誰又敢小看魏延?
而郭循能在軍中之事上得到魏延信任,那麼才乾當是不低。
按馮都護的說法,此人甚至還受到魏延的舉薦,出任河東都督府的參軍。
這種被將軍親自舉薦出仕,然後又收到府中為自己所用的參軍,一般都算得上是將軍看重之之人。
如此人物,怎麼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
馮都護點頭:
“我也有這個懷疑。”
裴潛主動說道:
“那潛給河東去信,問問他們那邊的情況。”
雖然馮都護沒有提起,但裴潛不能不識相。
畢竟誰叫那家夥自稱是河東人士呢?
要不然,堂堂中都護,日理萬機,沒事跑你家跟你閒聊?
“如此也好。”
馮都護不置可否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又說道:
“河東那邊,差不多已經把田籍和戶籍清理完畢。”
馮都護專門跑到裴潛府上,自然也不是專門為了郭循一事。
而且對於馮都護來說,郭循不過是小事,還不至於值得他親自跑一趟。
他這一次過來,主要還是為了河東的大局。
“按朝廷的規矩,無論成年男女,隻要年至十六,皆可分到五十畝地。未至十六歲的孩子,可分得三十畝。”
馮都護看向裴潛,語氣神色皆有些意味深長:
“不過隻要領了田地,那就算是在官府登記在籍的人丁了。”
“按裴公的估計,裴家還有多少人丁要領田地?”
河東之亂,之所以讓河東世家損失慘重。
不僅僅是因為早年私吞掉的田地被迫重新吐出來。
更是連隱藏人口都要送出來重新登記戶籍。
攤丁入畝,是把人頭稅並入了田賦裡。
人可以躲,但地可沒長腿。
所以你藏再多的人口,又有什麼用?
官府隻按你家裡的實際田畝收稅。
人口與耕地,可是世家大族控製社會資源的根基之一。
現在被馮某人鏟掉了大半,怎麼不令河東世家驚恐萬分?
幸好馮某人知道打一棒子給個甜棗的道理。
又往他們嘴裡塞了一大把棉花,這才算是把那些世家大族暫時安撫了下去。
而實際上,馮都護非常清楚,攤丁入畝的後繼影響還不止於此。
這個政策,會阻礙大家族的種植園模式的發展。
因為它會把大家族分化成以近親血脈為聯係的小家族。
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官府的按人頭分田地與攤丁入畝,再加上大漢的耕種技術。
讓數口之家有了憑一己之力就能達到溫飽的可能。
再不用依附大家族去抵抗那不可預知的天災人禍。
所謂的天災人禍,不僅僅是指自然災害與兵荒馬亂,還有來自官府的苛捐雜稅。
依附世家大族,成為隱匿人口,雖然暫時得到了一時之安。
但代價就是,從此要活於陰影之下,生死不由己,子孫皆為奴仆,再無出頭之日。
但凡日子還有些許希望,有多少人會想著要過這種日子?
就算是隻為子孫著想,為人父母,若非迫不得已,又有誰願意禍及子孫?
按人頭分田地與攤丁入畝,給了溫飽的希望。
再開辦學堂與實施科舉,就是給天下蒼頭黔首晉升的希望。
雙管齊下,無論是眼前的苟且,還是遠方的希望,都算是有了。
至少在中原人口沒有超過土地承載量之前,攤丁入畝可以維持小農經濟的穩定。
而邊疆地區,因為有胡夷的人口流入——你彆管是什麼方式的流入——可以提供自由勞動力,形成與中原完全不同的發展模式。
大漢的疆土很大,足夠兩種經濟模式共存——即便是在大工業時代,區域經濟發展不平衡,也是常態。
至於以後會變成什麼樣,那就看哪種經濟模式更有活力了。
按馮都護的想法,這幾年大漢應當是休養生息,同時借此把新政推行下去。
隻要好好經營一番,遲早會與魏國拉開國力差距,到時時機一成熟,把大軍一框,直接a過去就完事。
誰料到碰到孫十萬這個廢物盟友請求出兵,正好是遂了魏老匹夫非要秀一秀操作的心思。
這才是讓馮都護大為光火的原因。
魏延一出兵,局勢就會變得緊張,極有可能會影響到河東正在推行的新政。
所以時值出兵之際,馮都護前來尋找裴潛談心。
實際上就是要通過裴潛警告河東世家,不要在這個時候搞什麼小動作。
郭循與河東世家無關,那就最好。
若是此人當真是世家搞出來的小動作,那麼馮都護此時親口提起此人,就是一種態度。
裴潛在魏國能做到尚書令,自然不是愚昧之輩。
他聽到馮都護先是問起郭循,然後又突然提起人口與田畝之事,心裡頓時就是一凜。
該不會真的有人如此大膽,想要利用此事來阻礙新政施行吧?
這麼一想之下,裴潛不敢有絲毫的拖泥帶水,連忙道:
“中都護儘管放心就是,我們裴家,早已清點過各房人丁,共計可出人丁兩萬餘口。”
雖早有心理準備,但聽聞這個數字,馮都護仍是止不住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兩萬餘口?
現在整個河東才多少人?
單單一個裴氏,就藏了這麼多人,再加上其他家呢?
這還是經曆過河東屯田客暴亂之後的人數。
怪不得原曆史上司馬晉統一全國後清查戶籍田畝,人口一下子就從七百餘萬暴漲到兩千五百多萬。
大概也知道自己所說的數目駭人,裴潛有些尷尬地咳了一下,想要說什麼,一時間卻又不知怎麼說。
反倒是馮都護回過神來,笑了一下:
“河東裴氏,果然人丁興旺啊!”
“中都護謬讚了……”
馮都護嘴角一抽,你確定我這是稱讚?
裴潛當然知道這不是稱讚,可是他又能怎麼說?
總不能當著中都護的麵,說某位姓馮的不當人子,搞得河東民不聊生。
現在居然還能抽出人手清理田籍,這不是逼著大夥以後要如實上繳賦稅嘛?
如果不把這兩萬多人放出來,還想要像以前那樣藏著掖著,那豈不是得白養著他們?
從來隻聽說過隻吃不拉的貔貅,哪有什麼白養奴仆的大善人?
話已說到這一步,隻要裴潛不是傻子,或者故作傻子,那麼就應該明白,馮都護此行上門,目的是為了什麼。
又與裴潛閒聊了一陣,提起了正在河東實踐測量地形的裴秀,馮都護這才告辭而去。
離開裴府之後,馮都護長吐出一口氣。
自己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現在就等著河東出兵的消息了。
說實在的,對於這一場全權交給魏延指揮的戰役,身在長安的馮都護,能做的其實也不多。
正如當年他在隴右與涼州時那樣,守在漢中的丞相,對他基本也沒有什麼製約。
隻要不是造反,大小事就任由他決定了。
畢竟又沒有無線電,真要等前線的消息傳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現在換自己坐到這個位置,才明白當年丞相對自己的那一份信任,究竟有多難得。
“主君,要回府嗎?”
親衛打斷了馮都護的思索。
抬頭看去,長安大街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
比起初次入長安時,不知繁華了多少倍。
除了有天子遷都的影響,還有大漢聯合儲備局,交易所,皇家學院等重要部門跟著遷過來。
讓行人商旅也如影隨行而來,自然極大地促進了長安的熱鬨。
“不著急回府,先到集市上逛逛。”
“喏。”
相比於長安的熱鬨,河東的百姓,在享受了數年的和平日子後,終於再次感受到了戰爭的氣息。
一隊隊騎軍從大河對岸渡過來,向著東麵而去。
高頭大馬,雪亮的兵刃,鮮明的鎧甲,無一不顯示著這是精銳之師。
“這是又要打仗了了?”
站在地頭的老農看著官道上延綿不絕的將士,不禁咂了咂嘴,搖頭歎息:
“這才安穩了幾年?這個世道啊,啥時候是個頭……”
“老丈,你怕了?”
正挽著褲腿坐地頭休息的一位年青郎君,看到老農這副模樣,不由地笑問了一句。
“能不怕嗎?這好日子才過沒幾天呢,誰不怕魏賊又要過來?”
老農毫不避諱自己的想法,再看向官道上的行軍,麵有憂色:
“看這個架勢,怕是要打一場大的。”
年青郎君卻是毫不擔心,他把用來丈量土地的卷尺捋了捋,然後抬著頭,眯著眼看去:
“有大漢這等精銳,還怕魏賊能過來?老丈怕是沒有見過這等將士吧?”
“看不起誰呢?”老農也像年青郎君一樣,坐到地頭上,“這河東啊,確實沒有見過這等精銳將士。”
“但當年老夫在冀州的時候,可是在南皮城下見過到一支差不多的騎軍。”
“冀州南皮?”
年青郎君聞言,頓時就是一驚:
“老丈居然還去過冀州?”
“不是去過,老夫本來就是冀州人。”
老農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臉上有些許緬懷之色,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故鄉,語氣有些唏噓:
“當年袁冀州(即袁紹)病逝後,曹操領軍渡河北上,與袁冀州之子袁譚戰於南皮。”
“雙方久戰不下,直到曹操派出虎豹騎,方才斬了袁譚,攻取南皮。”
老農說著,示意官道上的將士:
“那支虎豹騎,與現在這支漢家騎軍,多有相似之處……”
年青郎君大驚:
“老丈居然親眼過虎豹騎?”
老農不在意地笑笑:
“那是陳年舊事了,曹操渡河北上後,冀州大亂,更兼曹操這個人,素來喜歡縱兵屠城。”
“所以老夫覺得,冀州是不能呆了,於是趁著兵亂,逃離冀州,一直到了河東,這才算是安定下來。”
老農雖然沒有提起自己為何能親眼看到虎豹騎,但年青郎君知道,眼前這位老農所略過的故事,隻怕並不簡單。
隻是看到對方不想詳談,他也識趣地沒有追問。
大概是打開了話匣子,老農有些絮叨:
“要說中原河北大亂的時候啊,還是河東戰亂最少,所以河北逃難的人,最喜歡往這裡跑。”
不過年青郎君似乎對虎豹騎更感興趣:
“老丈,你說你見過虎豹騎,那你覺得,虎豹騎和眼前的騎軍相比,哪個更厲害此?”
“杜郎君,你這個話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老農卻是不上當,指著姓杜的年青郎君笑道,“再說了,老夫不過是個使農具的,這等陣前之事,吾如何能知曉?”
杜預也跟著笑了起來,湊近了些,有些討好地說道:
“老丈,你就當是忙裡閒聊,跟我說說唄!”
“要不看在我這些日子這般辛苦的份上,說一說,讓我聽著放鬆一下,成不?”
“我保證不往外說。”
杜預到了河東之後,先是帶著農夫修水渠,築土方等,然後又東奔西跑,幫大夥量田畝。
但凡家裡能領上田地的,哪一個不喜歡這些被官府派下來的年青郎君?
此時聽到杜預這麼一說,老農也就願意多說兩句:
“誰更厲害一些,老夫是真不知道。這陣前勝負之要,除了底下的將士,還要看是誰領軍。”
“要知道,虎豹騎可是跟隨曹操常年征戰,曆經無數生死的精銳。”
指了指官道,老農說道,“這支騎軍精則精矣,但比起真正的虎豹騎,見的血恐怕還是少了點。”
“哦。”
杜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這支騎軍是誰在領軍?不知是不是馮中都護?”
延熙四年三月,安漢將軍,中領軍張苞領南軍東渡大河,進入河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