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裡出來的時候,馮都護的臉色有些鬱鬱。
後世有人說,蜀漢閃爍著這個時代最後殘存的理想和人性之光。
馮都護這個時候才算是徹底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它看似在讚揚蜀漢,實則是揭露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
這個時代,人命賤如草。
曹魏屠城成性,孫吳餓死百姓,兩者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
能夠矢誌不移,不忘初心的,大約也就是劉備與他手底下的那些臣子了。
“中都護?”
看到馮都護堵在皇宮門口,遲遲沒有開口吩咐。
親衛侍長試探著喚了一聲,把馮都護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哦,沒事,回府吧。”
“喏。”
府上有嬌妻,有美妾,有犬子,有愛女。
能夠治愈馮都護受傷的心靈。
“大人!”
看到自家府上的侍衛護衛著大人回到府上,早早就在府門前守候的雙雙清脆地叫了一聲。
第一個衝出去,奔向翻身下馬的馮都護。
馮都護“哎”地應著,彎腰抱起雙雙,把她舉了起來。
雙雙咯咯地笑著,手舞足蹈。
跟在後麵的弟弟們隻能默默地羨慕看著。
和愛女親熱地玩鬨了一陣,這才放下雙雙,看向眾妻妾和兒子們。
“阿郎回來了?”
“回來了。”
目光落到右夫人挺著的大肚子上。
“這麼冷的天,出來做什麼?小心受了寒。”
“一天到晚呆在屋裡,有些悶,出來走走,感覺舒服一些。”
右夫人在眾妻妾裡年紀是最小的,再加上懷著孕,性情有些多變。
她不自覺地噘了噘嘴,意識到在兒女麵前不太妥,又連忙收斂起神色。
冬日裡燒暖炕,確實比以前舒服很多。
但同時煙火氣也多了不少,呆得久,確實有些悶氣。
左夫人則是有正室大婦風範得多,隻見她對著一眾兒女輕喝:
“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些叫大人?”
阿蟲等人一個激靈,連忙齊齊行禮叫道:“見過大人。”
變聲期的鴨嗓與稚子的清脆聲,響成一片。
“好好好!”馮都護老懷大慰,“外頭太冷,走走,回府。”
北巡時的惱怒,宮裡感受到的鬱鬱,在這一瞬間,全不見了蹤影。
果然,老婆孩子熱炕頭,才是人間治愈。
領著妻小往府內走去,左夫人笑道:
“我還道你不能回來陪孩子過元旦,沒想到竟是能趕在過年前回來了。”
馮都護歎了一口氣:“本來確實是計劃如此,誰知計劃不如變化快啊。”
雖然不想談這些糟心事,但身為中都護,有些事情,終究是避免不了。
右夫人挺著大肚子,扶著腰,走得慢,聞言有些不耐煩:
“孩子都在呢,說這些做什麼?遠遠就看到你臉色不好。”
“好不容易一家人團聚了才高興了些,有什麼事,過了今晚再說不行嗎?”
“好好好,現在就你最嬌貴,你最大。”
馮都護主動伸手扶住右夫人,也跟著換上了笑臉。
避免不了是避免不了,但拖延一個晚上,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畢竟河東之事,也不差這一個晚上。
而且與吳國相約出兵,是在明年四月,有什麼事,過了年再說也不遲。
是夜,中都護府,鎮東將軍府,順德君府,三府主人齊聚一起。
連鎮東將軍的夫人關花氏,也抱著孩子堂而皇之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人一多,就顯得熱鬨。
孩子們,最是喜歡熱鬨。
特彆是今日大人回府,大夥一起吃晚食,沒有那麼多規矩。
吵鬨一些,也不會被訓斥。
所以他們就更喜歡了。
除了阿蟲。
過了年就是十二歲的阿蟲,看著坐在主位上的大人,再看看坐在大人兩邊的兩位嫡母,還有低頭猛吃的花姨。
又看看興高采烈三弟阿順,四弟阿漠。
小小年紀,竟是學著大人的模樣,歎了一口氣。
總感覺自己家裡,莫說是書上說的不大一樣,就是與彆人家,似乎也大不一樣。
“阿兄,你要吃嗎?”
阿順察覺到阿兄看向自己,很是懂事地舉起一個雞腿,問道。
“我不吃,你吃吧。”
“三兄你自己吃吧,我看阿兄還有兩條雞腿呢。”
大姊身手太厲害,二兄學問太好,都讓阿漠比較崇拜。
但要說在眾兄弟裡麵他與誰的關係最好,還是三兄。
因為三兄沒有那麼厲害,年紀與他又相差不太大。
最重要的,是三兄很少被阿母打。
阿漠阿布阿喃三兄弟,都是同歲,快要六歲了,已經開始啟蒙。
府上的孩子無論嫡庶,都是接受同樣的教育——意味著若是學不好,都要接受同樣的懲罰。
每次都能逃過毒打的三兄,是三位小兄弟羨慕的模仿對象。
阿蟲夾起一個雞腿,放到阿順那邊,示意阿順傳給阿漠,同時問道:
“三弟,你想過以後自己要做什麼嗎?”
“什麼?”
阿順先是有些茫然,似乎沒有想到阿兄會問起這個,然後立刻反應過來。
隻見他有些興奮地說道:
“有啊有啊,我以後肯定是要像大人那樣!”
阿順眼裡放著光,看向坐在最上麵的大人,眼裡全是崇拜。
嗯?
阿弟,你這樣不太好吧?
阿蟲又看向阿漠:
“四弟你呢?”
“我也一樣!”
阿漠一邊啃著雞腿,一邊緊隨三兄的腳步。
阿蟲目光有些憂傷。
你們都一樣,那我呢?
看著下邊的孩子們言笑晏晏,旁邊的妻妾笑顏如花,馮都護不由升起一種滿足感。
甚至還破例喝了幾杯酒。
不過大概是年紀大了,喝了點小酒,腦子就有點暈乎。
第二日醒來時,外頭已經是大亮。
冬日裡本來就是晝短夜長。
天色大亮的時候,按夏日裡時間,此時都快要日上三竿了。
馮都護翻了一下身子,想起昨夜自己累成狗睡如豬,不由地感慨:
老了,年紀是真的大了,不服老是不行了。
幾年前還能一龍二鳳,現在光一個虎女就能讓自己起不來。
剛想到虎女,虎女就推門而入,後麵還跟著一個大肚子的右夫人。
“猜著阿郎應該醒了,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鎮東將軍親自動手,在炕上放了小案桌,又吩咐侍女把吃食放上去。
都送到嘴邊了,哪有不吃的道理?
“什麼時候了?”
老夫老妻了,什麼模樣沒有見過?
馮都護也懶得下榻洗漱了。
吃完了再洗也一樣。
“辰時啦,還不如再多睡一會,直接吃午食算了。”
右夫人哎呀哎呀地爬上榻來,占了被窩裡的暖和位置,幸災樂禍地說了一句。
世間能和虎女比體力的女子,大約是極少極少,很可能沒有。
右夫人的身體素質其實是非常不錯的。
畢竟小時候就練過一些拳腳。
要不然也不至於能跟著馮都護東奔西跑這麼多年。
隻是跟虎女比起來,還是差得太遠。
虎女能讓馮都護第二天爬不起來,右夫人自己可沒有這個本事。
北巡之前也不知這個家夥是發了什麼瘋,一天到晚就想著跟自己生孩子。
都說沒有耕壞的地,但右夫人知道,那都是沒見識的人才能說出的話。
據她所知,平城前兩年就已經從胡人手裡換到一種大黑牛。
又高又壯,甚至可以在冰天雪地裡行走。
再深的犁,也能拉得動,把地耕壞不在話下。
對於右夫人來說,上半年心無旁騖隻盯著她的馮都護,就是她的大黑牛。
現在看到馮都護這副模樣,她自是要報複笑話一番。
侍女把吃食都放好後,退了出去,很懂事地順手關上門,屋裡就剩下夫妻三人。
馮都護一口一個包子,嚼了幾下咽下去,還有心情瞟右夫人一眼,然後目光落到被子上。
雖然大肚子有被子蓋著,但仍能顯示出隆起的輪廓。
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右夫人咬牙,在被子裡踢了他一腳:
“看什麼看!”
馮都護露出勝利的笑容。
鎮東將軍看不過眼:
“彆鬨,快吃,吃完說正事。”
“邊吃邊說。”馮都護又吞下一個肉包子。
雖然昨天的晚食吃了不少,但很明顯,夜裡的消耗比較厲害。
“河東的事,是我們的疏忽,公文直接發到九原去了,沒有考慮到你那個時候已經離開九原去平城了。”
馮都護北巡,關將軍以鎮東將軍的身份署中都護府事——至少在表麵上,是這樣的。
關將軍一開口,就主動承認了自己的疏忽。
馮都護搖頭:
“這都是過去了,還是說說,河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阿郎進宮麵見天子,皇帝姊夫沒有提及嗎?”
半躺著的右夫人插了一嘴。
不應該啊,這麼大的事情,於情於理,阿郎身為中都護,皇帝姊夫都應當跟阿郎談起這個事。
“說是說了,但沒有細說。”
“而且,”馮都護看向兩位妻室,“當時我不好判斷,又不了解詳情,也沒有多問,還是想著回來問問你們。”
“阿郎倒是比以前能沉住氣了。”右夫人誇獎道,“其實我們前些日子,還擔心阿郎到了河東之後,會與魏延發生衝突。”
“魏延在上黨,我又沒去上黨,會有什麼衝突。”
“擔心你貿然插手河東的事情啊,沒想到你離開河東後,河東那邊竟是沒有更多的消息傳過來。”
右夫人笑嘻嘻地說道。
馮都護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
“河東乃是戰略重地,魏延好歹也是以左驃騎的身份高配河東都督,我身為中都護,與他在河東爭權?那洛陽的司馬懿怕是要從夢裡笑醒。”
鎮東將軍點頭:
“魏延是軍中老將了,鎮守漢中那麼多年沒有出差錯,好歹也是個會領兵的。”
“河東那邊不出什麼大問題,阿郎貿然插手的話,影響確實不大好。”
“而且這一次,魏延想要從上黨攻取鄴城,也不無道理。”
“宮裡曾以此問過府上的意見,我們細加研究了一番,覺得可以嘗試一下。”
鎮東將軍這一番話,讓馮都護略有意外,他嘴裡的咀嚼慢了下來:
“意思是說,這是魏延主動提出計劃,宮裡也曾詢問過中都護府的意見?”
鎮東將軍笑了笑,昨夜的滋潤,讓她的臉色光潤無比,頗有一番花信少婦的獨有味道:
“魏延想要改變河東的布防,一開始妾也是有幾分生氣。”
“但後來仔細想想,河南與河內,皆是魏賊重兵把守之地,再加上司馬懿可不是個好相與之輩。”
“故而無論是從軹關也好,從函穀關也罷,想要東進中原,怕是要有一番苦戰。”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魏延去試試鄴城。既然曹爽與司馬懿不和,那麼我們正好可以趁著這個機會,試探司馬懿的反應。”
“就算是不成功,也可以試探出許昌那邊對鄴城的支持力度。”
“嗯?”馮都護這一回,是連咀嚼都停了下來,他竟是從來沒有從這方麵考慮過。
他怔怔地看著鎮東將軍,然後又想到了什麼,下意識地看向右夫人。
這種透過軍事摻和政治的做法,左夫人一個人可想不出來。
挺著個大肚子右夫人舒服地半躺在那裡,懶洋洋地說道:
“反正這一次是魏延主動站出來的,又不是我們逼著他去做,順手的事。真出了問題,那和我們也沒多大關係。”
“再說了,東吳那邊也提出想要在明年聯合大漢出兵夾擊魏賊,魏延好歹也是左驃騎將軍呢,由他出麵正好。”
右夫人笑嘻嘻地說道:
“阿郎現在都督中外軍事,坐鎮長安運籌帷幄就行了。”
馮都護咽下食物,沒有言語。
果然,軍政之事,征求兩位夫人的意見,還是很有必要的。
“你們不看好明年的出兵?”
“吳國現在還在餓死人呢,就火急火燎地準備明年出征,說白了,不就是想要賭一把?”
右夫人撇撇嘴,“妾雖不懂軍中之事,但也知道,這打仗打的是糧草。”
“吳國大舉出兵,他們的糧草能支撐多久?無論是合肥還是襄陽,皆非能輕取之城。”
“隻要魏國能堅持個三四個月,吳人怕是就得缺糧乖乖退兵。”
馮都護聽到右夫人的話,突然恍然:
戰爭是轉移國內矛盾的一種方法,而且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方法。
自詡學過屠龍術的馮都護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孫權想要出兵伐魏。
慚愧慚愧,昨日竟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照這麼說,吳國這次真要賭的話,怕是聲勢不小,那我們大漢,如果出兵太少,豈不是顯得沒有誠意?”
“所以才讓魏延領兵啊!魏延可是左驃騎將軍呢,位在阿郎之上。”
右夫人強調了一遍魏延的身份,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打贏了自然最好,打不贏,也無所謂。”
“反正大不了再借點糧食給吳國好啦……”
大漢就根本沒想著能打贏明年這一場戰役!
或者說,兩位夫人就根本沒想著配合吳國打贏明年的戰役——當然,宮裡是什麼想法,馮都護暫時還不知道。
馮都護伸出箸筷,點了點兩位夫人,笑道:
“你們真壞!”
魏延真要僥幸贏了,則大漢可以繼續擴大戰果,席卷河北,包夾河內河南。
若是輸了,那他還怎麼跟馮都護鬥?
至於吳國,就更不用說了。
贏了,魏國滅亡,吳國取江淮,大漢取河北。
最後兩國爭搶中原。
輸了,吳國元氣大傷,隻會更加依賴大漢。
想通了這一點,馮都護笑得更開心了。
要不說娶妻娶賢呢?
馮都護想了想,又問道:
“宮裡知道你們這麼壞麼?”
“去,說什麼呢!”
右夫人又踢了一腳馮都護,“宮裡又不傻,怎麼可能會把希望都寄托在魏延身上?”
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右夫人又瞟向馮都護:
“不管輸贏,你以為宮裡會吃虧?”
也是,隻要自己割舍不下右夫人和她的孩子,宮裡就已經算是提前立於不敗之地。
原以為宮裡那位格局還是小了些,隻想著要製衡自己。
沒想到宮裡還是有高人啊,竟是如此進退自如,製衡自己和坑算吳國總能得到一樣。
失算了!
思來想去,格局最小的原來竟然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