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郡的蕭關下,有一條發源於隴山的河流,自南向北而去,最後注入從流經鸇陰縣而來的大河。
乃是隴右一帶,大河最大的支流。
因為它與自北向南而流注入渭水的洛水相反,同時兩者類似平行,故曰西洛水。
兩漢強盛的時候,安定郡的範圍,一直囊括整個西洛水,直達大河邊上,甚至還在大河邊上修築了關塞。
隻是因為與北地郡一樣的情況,胡人不斷南遷,再加上中原戰亂,以及政治腐敗等原因。
曹魏最終還是拋棄蕭關之外的地區。
建興十二年的三月底四月初,蕭關北邊大河邊上,一眼望去,是看不到邊的碧綠地毯。
走得近了,才發現上麵還點綴著千萬朵各種各樣的花。
細長的草莖中間露出淡青色的、藍色的、淡紫色、黃色的、白色的……
已經從冬日裡緩過氣來的牛馬羊群,正低頭貪婪地吃草。
偶爾有一兩隻羊離開了羊群,很快就有牧羊犬衝出來,把羊趕回去。
接著就有牧羊人笑出聲來:
“好聰明的狗!”
“聽說這是大人特意用了牛馬在馮郎君的狗場換來,乃是最好用的狗。”
“馮郎君啊……”
語氣裡似乎有些意味不明,最終還是化成了一聲歎息。
遠處的又有狗叫了起來,牧羊人抬頭看去,隻見南邊出現了一隊人馬。
從南邊而來,又不是驅趕著羊群,大多是漢人的商隊。
隻是這個時候出現商隊,總覺得有些奇怪。
因為再過一個月,族裡還會派人去蕭關,拿羊毛和漢人換糧食毛料等東西。
商隊這個時候過來,能做什麼?
石苞騎在馬上,時不時地拉一下韁繩,讓馬匹不徐不疾地小跑著。
他的身後,涼州刺史府派出來的護衛。
人人披甲,佩弓帶刀。
馬隊所過之處,不時地驚起藏身在草地裡的鳥兒。
大一些的,振翅而飛,甚至足有數尺。
估計是被嚇過之後,這隻大鳥很是不爽,徘徊在馬隊的上空鳴叫不已。
石苞抬頭看了一眼,嘀咕一聲:
“此禽叫聲甚是難聽。”
侍衛頭目跟著抬頭看了一眼,道:
“將軍若是不喜,某願意射下。”
石苞執鞭指著前方迎接出來的胡人隊伍,笑道:
“若是汝能射中,今夜帳中,你自會有好事。”
侍衛頭目會意一笑:
“將軍初至此處,某今夜尚要值守,這個好事怕是輪不到了。”
他轉頭向周圍的其他侍衛說道,“今夜不用值守的,倒是可以一試。”
“某來!”
當下就有人踴躍而出。
當下以腳張弩,上矢瞄準,屏息片刻。
“嘭!”
聒噪不已的鳥叫聲嘎然而止,接著一頭從空中栽了下來。
“彩!”
眾人大喝。
射鳥者收起弩,一抽馬屁股,健馬廝叫一聲,便向著鳥落的地方飛馳而去,
然後雙方就看著那鳥兒才堪堪落地,那騎士就已經如猿猴一般,在馬速不減的情況下,一個側身,抄起了大鳥。
健馬同時拐彎,又飛馳而回。
箭術不錯,騎術也不錯。
在對麵胡人的眼裡,族裡最優秀的射雕手怕也不過如此了。
“那隻鷹鷲能射下來嗎?”
石苞見獵心喜,又指著遠處空中的一隻雕問道。
“將軍,胡人已經過來迎接我們了。”侍衛頭目低聲提醒了一句,“會不會有些無禮?”
“不用擔心,這個部族我熟。”石苞渾不在意地說道,“再說了,胡人畏威而不懷德。”
“若是你們能在他們麵前露一手,他們隻會敬畏,而不會覺得無禮。”
射雕手是草原上威名最盛的稱號。
涼州胡人傳言,馮郎君麾下,射雕手無數,軍中隨便一個騎卒都堪比草原上的射雕手,乃是古往今來最厲害的大人。
這一回,侍衛頭目沒有再讓隊伍裡的人出手。
因為他知道,除了出身暗夜營,專精弓弩的自己,隊伍裡的其他人,怕是沒什麼把握達到石將軍的要求。
他抬頭看了看空中的那隻鷹鷲,忽然笑道:
“前秦的郭靖在效力秦國時,一箭雙雕,威懾胡夷,某不才,雖比不過郭靖,亦願在胡夷麵前一展漢家男兒雄風!”
話畢,一夾馬肚,飛奔出隊,執長弓在手,搭箭虛張,向著那雕馳去。
安定胡兒素知漢家騎軍人人不用雙手就可控馬,此時看到一個漢子在馬背上雙手控弓,準備射雕,當下是又驚又駭。
於是人人的目光,皆是落到此人身上。
但見侍衛頭目到了目的地,又繞了幾個圈子。
空中的鷹鷲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當下便欲振翅高飛,遠離危險。
就在這個時候,隻聽得一聲淒厲的鳴鏑響聲,正要向高空飛去的鷹鷲身形一頓,然後便無力地向地麵掉下來。
“射雕手!”
“好漢!”
……
胡人驚呼聲四起。
前漢孝武皇帝征伐匈奴二十餘年,胡兒聞漢兵莫不畏者,稱之為漢子,人又曰好漢。
驚呼“好漢”,在這個時候,是對漢家男兒最大的尊重。
石苞哈哈一笑,這才策馬向著胡人隊伍而去。
胡人的領頭者,出乎意料的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女子。
她梳著漢家女兒的發型,穿著大漢境內打工人流行的窄袖長褲,外套襯裙,親自為石苞牽馬,眼波流轉:
“阿郎,你來了?”
石苞翻身下馬,看似去牽馬,實則是不著痕跡地摸了一把女子的手,聲音變得有些低沉而有磁性:
“是啊,來了!”
女子舔了添嘴唇,目光落到石苞身後的隊伍裡。
當她看到那沉默不語卻極有壓迫力的漢軍隊伍時,目光微微一縮。
可是再看到馬背上那大鳥和大雕時,又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阿郎這次過來,似乎與往常不大一樣?”
女子的目光轉回到石苞身上,開口問道。
“是啊,這一次是君侯特意派我過來的。除你這裡,我還要去草原上彆處去轉轉,所以就帶了一些人手。”
女子眼睛一亮:“阿郎,莫不是馮郎君……”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回到帳裡再說。”
“好好,阿郎這邊走。”
有了女子的帶頭,其他胡人皆是避到兩邊,把這一小支漢軍迎入族中。
這個胡人部族是匈奴人,正是前安定保塞匈奴大人胡薄居姿職的閼氏的部族。
其實這個安定保塞匈奴大人還是魏國封的。
隻是馮郎君在胡人那裡的名聲太盛,再加上當時馮郎君領軍出兵蕭關,以拉朽摧枯之勢橫掃安定郡。
胡薄居姿職自然是也跟著降了大漢。
再後來,馮郎君欲通過胡薄居姿職,滲透九原故地,為將來的關中之戰做準備。
隻是對手司馬懿也不是吃素的,搶先一步動手,鞏固北地郡,以防隴右之戰的舊事重演。
胡薄居姿職就成了司馬懿用來教猴的那隻雞。
胡薄居姿職舉族被滅,除了少數十多人逃走外,剩下的族人無一生還。
幸好當時閼氏沒有在那邊,而是帶著自己的族人在蕭關外頭的大河邊上種地。
胡人雖然多是吃肉喝奶,但平日裡有條件的話,也要吃糧食。
不然的話,腸胃就很難受。
所以他們都會找到一些能種地的地方,撒上一些糜子之類的。
以前匈奴人和鮮卑人強盛的時候,還會有專門的奴仆部族,在特定的地方給他們種糧食。
不過現在胡人又多了一項選擇,那就是茶葉。
就像閼氏,她親自煮了一鍋奶茶,端給石苞:
“阿郎,請喝茶,暖暖身子。”
石苞接過來,喝了一口,鹹甜中帶著奶香味,入口還能聞到茶味,味道極佳。
他一口氣喝完,把碗遞給閼氏,“再來一碗。”
這等奶茶,中原那邊是沒有的。
隻有涼州隴右這邊才有。
而且隻有富貴人家才能喝得起。
因為茶葉、紅糖、羊奶等物,可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得到的東西。
不過要說這奶茶味道最好的,自然還是要數涼州刺史府上。
單單奶沒有腥味,就足以吊打其他人家府上的奶茶。
更彆說口味多樣化。
不過石苞不忌奶腥味,所以他覺得,閼氏做的奶茶也很好喝。
閼氏聽話地又端了一碗了過來,看著石苞喝下去,這才問道:
“阿郎這一次過來,可是帶了好消息?”
“是好消息!”
石苞點點頭,拍了拍肚子,剛才在宴會上吃得有點多,再喝兩碗奶茶,肚子已經撐了。
他幸福地躺下去,身下是上好細絨毛料鋪的毯子,他舒服地吐出一口氣:
“君侯已經同意了與軻比能的請求……”
沒辦法不幸福。
石苞覺得草原上的胡人部族就是自己的快樂天國。
不用刻意貪財,就會有羊毛沾到手上。
靠著君侯的名頭,一呼而胡兒莫不應之,其勢可謂威矣。
更彆說看上哪個胡女,根本不用自己開口,一個眼神就有人幫忙送過來……
這才叫真正的人生啊!
以前過的都是啥日子?
石苞正在感慨,閼氏已經伏到了他的身邊,聽到他的話,欣喜地問道:“真的?”
自家丈夫被魏賊所殺,要是換了以前,她說不得就當作從來沒有過這個丈夫。
但現在不一樣。
現在有漢人撐腰,她自然是想著要報仇。
“放心,大漢遲早是要出兵關中的。”
石苞順手摟住她,“這一次你若是做好了,說不得就是個好機會。”
閼氏趴到石苞懷裡,幽幽地說道:
“現在我的部族,除了靠著蕭關那邊的大軍,連大河都不敢越過,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了。還能有什麼好機會?”
“蠢!”石苞打了一個飽嗝,“叭”地打了一下某個地方,感受著豐膩,“仇肯定是要報的。”“隻要你按我說的去做,說不得你的部族還能重新壯大,甚至成為君侯的親信部族。”
“當真!?”
閼氏聽到這個話,猛然支起了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石苞。
雖然都知道跟著馮郎君能吃香的喝甜的,但投靠馮郎君也是有門檻的。
不然看看進入居延澤的西部鮮卑人?
最優等的當然是一開始就跟著馮郎君去南鄉的胡夷。
十年過去了,他們不但入了籍,甚至連孩子都成了漢人。
端木哲、劉渾等人,就是所有人奮鬥的目標。
封侯的封侯,當官的當官。
彆把狗官不當一回事,多少部族渠帥想要和狗官打好關係,才有門路買到好狗呢!
其次的,就是隴右的胡人。
他們是第二批投靠,同時又幫馮郎君打敗了魏賊。
所以他們要麼是靠著草場過活,要麼是分了田地。
有一些部族頭目,現在甚至是東風快遞的外包商,這可是令多少人眼紅的路子。
最次的,就是涼州的胡人。
因為涼州胡人太多,隻有給大漢立過功勞的,才會被馮郎君視為親信部族,可以有條件地分到草場和耕地。
再加上以前豪右壓迫遺留下來的原因,還有自然災害等。
不少胡人除了當乞丐餓死,就是參加叛亂才有一口吃的活下去。
現在麼,自然就是跟著官府開荒種地,借種子種農具,以後再慢慢還。
若是胡薄居姿職不死,說不得閼氏也能沾光,成為馮郎君的親信部族。
至於現在麼,靠著以前的功勞,關外倒是沒人敢欺負閼氏自己的部族。
但部族弱小就是原罪。
閼氏也不敢肯定,自己這個部族會在什麼時候,會像草原上的那些小部族,悄無聲息地就沒了。
最多最多,自己帶著兒子去投靠馮郎君,馮郎君會看在胡薄居姿職的麵子上,會讓自己和兒子衣食無憂。
但自己的族人……
可能會被打散,像涼州那些連一頭羊都沒有的雜胡,要麼去工坊草場等地方打雜工,要麼跟著官府開荒種地吧?
反正肯定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同時還能受到漢軍的照拂。
想到這裡,閼氏的心頭,就越發地火熱起來,看向石苞的眼裡,全是水。
“阿郎……”
閼氏拉著石苞的手,聲音快要能擠出水來,“你一過來,妾可是特意用香皂洗三遍身子。你聞聞,香不香?”
她湊到石苞耳邊,輕聲道,“方才宴會上,你看了幾次的那個女子,我已經讓把香皂送過去了……”
石倒黴“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感覺到自己的手被閼氏緊緊地握著,沒法亂動。
這讓他會意一笑,這娘們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軻比能此次是通過你與大漢聯係,這就是你的門路啊!”
“不單單是軻比能,君侯想要加強與九原故地那邊的聯係,誰最熟悉那一片?”
閼氏臉色一變:“阿郎是讓我去?”
我真正的阿郎才剛死在那邊呢!
“不是讓你去,是讓你做一個中間人,不拘是仇視魏人的部族,還是想和大漢做買賣的部族。”
“你都可以摻一腳,門路廣了之後,你就可以從大漢那邊,拿些毛料茶葉紅糖烈酒啊,轉手賣給他們。”
石苞又不是沒有去過九原故地那邊,知道那邊毛料之類的是什麼價。
說白了,隻要能從大漢拿到正常價格的貨源,再加上在草原上有穩定的客源。
反手七八九十倍賣出去,根本不是什麼大問題,還是有價無市的那種。
“可是妾怎麼可能拿到阿郎所說的那些東西?妾自己都想要呢!”
“所以才叫你把現在這個事情辦好了,隻要軻比能的事情能讓君侯滿意,我自然就會有理由讓你拿到貨。”
“而且還是內部價格,”石苞加重了語氣,“關鍵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能力。”
胡薄居姿職被滅族之事,對北地郡和九原故地胡人的震懾還是很大的。
大漢想要在那邊施加影響,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但君侯不一樣啊,君侯錢多!
世家為了那些東西,狗腦子都要打出來了,連姻親都翻臉。
他就不信了,胡人會不動心?
借著軻比能這個契機,說不得大漢能重新梳理九原故地和北地郡的局勢。
閼氏不知道彆人動不動心,反正她是動心了,動得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
真要有那麼一天,還放個屁的羊?還種個屁的地!
老娘天天躺著喝紅糖奶茶,喝一碗倒一碗的那種!
“阿郎放心,妾知道怎麼做了……”
閼氏一邊說著,一邊軟在情郎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