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隴西李家的年輕一代,李簡的風度不錯,而且表現得很有禮貌:“簡見過君侯。”
馮永頷首,“李郎君請坐。”
李簡收攏了一下衣服下擺,這才端端正正地坐到椅子上。
“我不喜跪坐,這府上全是這等桌椅,倒是沒有輕視李郎君之意,還望李郎君莫要見怪才是。”
看著他正襟危坐,雙手自然垂下,放到腿上,一點也不像是第一坐椅子的模樣,馮永又特意解釋了一聲。
“君侯多慮了,即便小人族中,也有不少這樣的桌椅。特彆是小人,貪圖方便,若非必要,平日裡都是使用這等桌椅。”
李簡微微一笑,身子不動,轉過臉來,帶著溫煦而不失禮貌的笑容回答。
端得是有風度。
不過他的話卻是讓馮永微微有些好奇,“李郎君族中,也慣於用這等桌椅?”
“回君侯,小人族中,前兩年有人親自去過漢中,見識過這等桌椅。再說了,聽說如今蜀中漢中,流行坐椅,少有人跪坐。”
“隴右也有不少人家跟著學了過去,小人族中自然也不例外。這等坐姿,既方便又不失威儀,倒是不算失禮。”
胡床早就在東漢後期傳入中國,比如說漢靈帝就“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
引領了一代潮流。
最初的胡床,指的就是馬紮。
胡床在軍中,最為流行,原因很簡單,方便,而且坐在上麵也舒服,至少比跪坐舒服多了。
當年進軍關中,與馬超在渭南大戰,曹操就是拿著馬紮坐在河邊看風景,不肯挪屁股。
後來若不是被人生生拉起來背到船上,馬超很有可能會改寫曆史。
當然,正式和隆重的場合還是跪坐。
椅子隻不過是比馬紮坐得更高了一些,再在後麵加上靠背,坐在上麵,比坐馬紮更為舒服。
既然馬紮能流行起來,椅子就更能流行。
能主動吸收彆人長處為己用的民族,是一個擁有強大自信的民族應有的態度。。
大漢的自信心,一向是很膨脹的。
這時,隻見李慕款款走進來,對著馮永屈膝行禮:“見過男君。”
馮永點頭,然後對著下邊的兩人說道:“這位是某的妾室,在南鄉薄有名聲,外人常呼慕娘子。”
李簡本來還有些奇怪怎麼進來這麼一位難得一見的佳人。
沒想到居然是君侯內院之人,當下便垂下目光,不敢正視,以免失禮。
哪知待聽到最後一句,這才知道此女竟然就是連隴右世家亦常有所聞的南鄉慕娘子。
當下竟是顧不得失禮,又抬起頭來。
“這位是隴西參軍公孫參軍。”
李慕看向公孫徵,眼中露出凝神之色,開口道:“妾似乎見過公孫參軍。”
公孫徵臉色一驚,連忙回答:“某當年隨商隊去過南鄉,曾被慕娘子親自召見。慕娘子還曾向某詢問過隴西之事。”
他在說這話的同時,心裡實是驚駭不已。
這慕娘子端得厲害,這樣都還能記得他。
李慕點了點頭:“妾想起來了,公孫參軍是隨梁家商隊而去的吧?記得那時妾接見了商隊的管事人物,公孫參軍也在其中。”
“慕娘子好記性。”
公孫徵心悅誠服地說道。
李慕無意中露出一手,連自家名義上的男人都震懾到了。
隻見她臉上沒有半點自傲,反是謙遜地說道:“因為公孫參軍是來自隴西,所以妾記得牢一些罷了。”
因為隴西有李家麼?
馮永心裡想著,看著兩人說完,又繼續介紹道:“至於這位,乃是隴西李家嫡孫,李郎君。”
說著看向李簡,“慕娘掌管南鄉工坊,毛料之事,一應由她作主。以後隴西李家在這方麵若是有什麼問題,儘管尋她就是。”
李簡一聽,豈會不明白馮君侯話中之意?
這很明顯就是在給自己承諾啊!
南鄉慕娘子,他雖從未見過,但聽說族中以前能從南鄉得到毛料,還是因為這慕娘子是蜀中李家人的緣故。
隴西李家蜀與蜀中李家本就同出一源,此時馮君侯特意喚她進來與自己見麵,不正是存了讓兩家多加親近之意?
一念至此,他連忙站起來:“簡見過慕夫人。”
李慕側身讓過,微微一福。
然後妙目抬起來,看向馮永,眼中帶了感激之意。
馮永對她微微點頭:“先下去吧。”
等李慕出去後,馮永這才看向李簡:“我受丞相之命,領護羌校尉一職,主涼州羌胡諸事。”
“如今涼州曹賊未滅,隴西羌亂又起,我欲平亂,苦於不知隴西羌胡情況。”
“聽伯琰說,李郎君可為我解惑,不知何以教我?”
李簡回答:“君侯但有所問,簡豈敢藏私?隻是不知君侯對涼州羌胡有多少了解?”
“李郎君隻當我什麼也不知道,隻管從頭一一道來。”
李簡點頭應諾一聲,這才開始解釋道:“要說起涼州羌人,還得從炎帝說起。”
“炎帝生於薑水,故以薑為姓,故薑性乃是隴右大姓之一。涼州羌胡,最早乃是西羌,出自三苗,算是薑姓的彆支。”
“西羌人早年以遊牧為主,跟隨水草遷徙,居無所定。待高祖皇帝立漢,涼州先是有烏孫胡,月氏胡,再由匈奴所據。”
“諸胡混雜,這才形成如今的羌胡。直到前漢孝武皇帝時,大破匈奴,大量遷徙漢民充實邊地。”
“這數百年來,漢羌胡雜居,涼州羌胡受我們漢人影響,大多是半耕半牧。”
“不過其習俗仍與我們漢人大不相同,其氏族不固定,常用父名和母姓作為部族稱號。”
“族內婚姻更是無視人倫禮教,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故部族內沒有鰥夫和寡婦,其族人繁衍極速。”
“大部族能達十萬餘眾,小部族則不過千餘人。強者為尊,弱小者則依附強者,互相掠奪侵暴,以暴力稱雄。”
“戰死視做吉祥,病死則被認為不吉,故敢於衝鋒陷陣,慣於忍受寒苦。即使是婦女在生孩子時,也不躲避風雪。”
“也正是因為羌人剽悍如此,所以這數百年來,大漢屢鎮屢反,即便有被羌胡稱之為‘殺神’的段熲,亦無法讓其不再反叛。”
說到這裡,李簡長歎了一口氣,“上一回的涼州羌亂,長達有三十多年。當時曹操曾派夏侯淵把占據枹罕的宋建誅殺。”
“同時還把那一帶的羌胡屠戮無數,沒想到這才十多年,他們又再次死灰複燃。”
馮永聽到這裡,問了一句:“李郎君的意思是,那些羌胡是從枹罕那裡過來的?”
李簡點點頭:“沒錯。這回隴西的羌胡亂軍,最開始就是從隴西最西邊的河關、枹罕那邊而至。”
“那裡正是當年宋建占據為王的地方。他們先是搶掠了狄道周圍,後來又有不少彆的地方羌胡加入。”
“隨著聲勢越大,他們於是推最大的部族鐘羌渠帥為首領,結為聯盟,圍攻狄道。”
“參與的主要部族有參狼羌、厘牛、白馬羌、大胖夷種羌、月氏胡等。”
“如今他們甚至還舉起河首平漢王的口號,大有學當年宋建割據隴西西部之意。”
馮永聽到這裡,眉頭微微一皺。
有了明確口號和目標的敵人,往往就代表著麻煩。
“君侯,若是狄道被破,則隴西羌胡必會成尾大難掉之勢,還請君侯早日發兵,解救狄道之圍。”
馮永聽了李簡的話,點了點頭,“李郎君請放心,我此次來首陽,就是為了隴西羌胡,豈會坐視羌胡為禍之理?”
他沉吟了一下,又說道,“隻是這幾個月來,我領軍巡視隴右東邊,也發現羌胡確實是悍不畏死。”
“他們這種視戰死為吉祥的習俗,倒是讓人頭疼。”
漢陽郡的羌亂,戰鬥力確實不怎麼樣,但那是因為武器太過於落後,還有各自為戰,沒有統一指揮,所以才被自己輕鬆地一一擊破。
但他們確實如李簡所說的一樣,在戰場上悍不畏死。
光是這一點,就足夠難纏的。
“羌胡雖然不懼戰死,但卻也不是沒有弱點。”
李簡聽到馮永這番話,生怕他起了猶豫之心,連忙說道,“羌胡生性散漫,雖時常結為同盟,但從未長久。”
“也正是因為他們素無耐心,所以在很多時候,他們久攻不下時,就會不戰自散。”
馮永聽到這話,若有所思,“若是我出兵狄道,李郎君可有什麼建議?”
李簡一聽大喜:“狄道羌胡,大部來自枹罕、河關一帶,其部族根基皆在那裡。”
“若是君侯能渡過洮水,繞到後方,擊其部族家屬,則羌胡叛軍定會回師相救。到時君侯再在半途埋伏,定能一舉擊潰。”
咦?攻其所必救,這倒是一個好方法。
馮永想了一下,有些遲疑地說道,“隻是吾對隴西不熟,更彆說是要進軍隴西最偏遠的枹罕、河關之地。”
“君侯但請無慮。小人家族,在隴西也算是薄有根基。若是君侯不棄,小人願意親自領路前往。”
李簡此次前來,自是早有準備的,當下自告奮勇地說道。
“哦?既是如此,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馮永臉上露出笑容。
以前馮永一直以為涼州胡人也是像北方大漠胡人一樣,不習耕種。
後來在經過了解,這才知道,涼州胡人絕大部分都是半耕半牧。
對於耕種一事,根本不用教,就可以直接上手。
比起南中那些連牛耕都不會用的生僚,這可好用多了。
大漢勞力公司的大頭目在尋思著,這勞力價格,是不是應該也往上提一提了?
這兩年,由於養豬業的興起,還有養殖技術的不斷擴散,馮永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豬瘟、雞瘟等開始時不時地發生。
特彆是今年大漢北伐,糧食肉類開始漲價,被金錢迷住了雙眼的農場主們暗地裡死命地加大養殖密度。
於是大範圍的家禽家畜瘟疫開始了。
就連南鄉的養殖場都有小規模發現,幸好李慕嚴格遵守自己定下的規矩,果斷乾脆地撲殺。
勞改營裡有一些死囚,很是幸運地改善了夥食。
所以這兩年開始成為常見肉類的豬肉漲了近一倍的價錢。
豬肉都漲價了,勞力價格難道不應該提一提嗎?
隴右、涼州,乃至關中,人煙稀少,正是需要大量勞力墾荒的時候呢!
馮君侯一邊想著,拇指和食指就不自覺地搓了搓。
同時臉還露出了不可名狀的笑意:“這個,李郎君啊,涼州呢?若是我欲平涼州,你可有什麼建議?”
區區一個隴西,胃口太小了,涼州那裡才是廣闊天地嘛!
“回君侯,若是欲平涼州,有兩個人則需注意。”
“誰?”
“一個是平羌將軍郝昭,一個是涼州刺史徐邈。”
馮永當然知道郝昭。
此人的守城能力一流,是曆史記載上第一個運用火箭的人。
原曆史上把諸葛老妖燒得焦頭爛額,現在嘛,諸葛老妖沒燒著,卻把魏老匹夫燒得暴跳如雷。
至於野戰能力,馮永暫時不好下結論。
畢竟就算是司馬懿領著,在諸葛老妖擺成八陣圖的虎步軍麵前,也隻有吃癟的份。
“徐邈此人,李郎君可有了解?”
馮永問道。
李簡點頭:“略有耳聞。君侯若是欲平涼州,最好的時機便是明年。拖得越久,則越費力氣。”
“為何?”
馮永聽到這個話,變得嚴肅認真起來。
“不瞞君侯。徐邈乃是今年年初時剛剛到任的涼州刺史。其人一來涼州,便開鑿水渠,招募流民以開荒種地。”
“又在武威、酒泉重新修繕了鹽池,今年涼州大旱缺食,徐邈正是用了武威和酒泉出產的鹽,這才換來了不少糧食,用以安定人心。”
“再加上其人公平處事,僅僅是一年時間,就折服了不少羌胡部族。若是時日愈久,徐邈就越得涼州人心。”
“正好今年大漢平複隴右,涼州震動,一日三驚,又逢大旱,人心浮動。若是大漢能趁此良機揮師西進,則事半而功倍也。”
馮永擊節稱讚:“此誠良言是也!”
想起涼州羌亂困擾了整個東漢,再想想現在的季漢,馮永有些感慨道,“不平涼州則難以安心東下關中。”
“而平涼州則需安撫羌胡。平涼州易,定涼州難啊!”
即便是夏侯淵在平定宋建後,雖然再沒有大的羌亂,但涼州中地的叛亂從未停止。
去年年初的時候,聽說西平郡還有一場叛亂,後來被郝昭給平了。
今年隴右漢魏大戰過後,隴西的羌胡之亂又起。
平亂之後要安撫,這個道理誰都懂,但做起來又豈是那麼容易的?
羌胡真要有這麼好安撫,何至於把東漢朝廷逼得差點發了瘋,幾乎要到了放棄整個涼州的地步?
這個需要一個長期的,穩定的,而且有效的政策。
同時涼州的每一任主事者,不但都要能力出眾,而且還要把這個政策持續執行下去不動搖。
在古代這是一個很難的事情。
在信息傳輸極為緩慢的時代,朝廷中央沒有辦法能時時監控住地方,隻能是依靠地方官員自行治理,那是相當大的自主權。
要不然區區一個縣令,怎麼會被稱為百裡侯?
更何況一州的最高長官刺史或者州牧?
最重要的是,古代的讀書人,那都是有抱負的——不管是為民謀利的抱負還是為己謀私的抱負。
你覺得你的政策好,我更覺得我的方式高明。
蕭規曹隨留下美名,正是好政策能在繼任者手裡延續下去,所以才受稱讚。
連朝廷中央的丞相都是如此,更何況地方官員?
所以想要在地方持續一個好政策,以前要靠地方官員的節操。
自從某隻土鱉亂入曆史搞風搞雨後,則多了一種方法:利益集團以及利益的捆綁。
如果說南中是嘗試,那麼越巂就是完善。
至於隴右和涼州,則是到了成熟運行階段。
具有資本的貪婪性,手裡又掌握著強權的權貴們,簡直就是橫行無忌,無人能製。
無論誰敢擋在他們麵前,那就要做好被封建帝國專製鐵拳打爆腦袋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