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五年三月,越巂長史馮永決定巡視邛都、蘇祁、台登三縣,全程隨行的有從定莋調回來的越巂都尉句扶,以及督郵關索。
邛都縣令張嶷聽聞馮永不但要檢查農耕,而且還要檢閱各縣役兵,便建言道,“如今正是即將麥熟的時候,若是抽調役兵過多,隻怕會影響農耕。”
馮永解釋道,“如今邛都有近六萬人口,役兵有三千,此次巡視,檢閱後隻抽一部分隨行,張縣令不必擔心。”
“再說了,早些時候,朝廷又把越巂的戰兵調走一半,如今是應該補齊缺額了。”
大漢軍製,中央衛士才是大漢最強的戰力。
諸葛老妖給了馮永三縣之地的征兵之權,同時又把他手裡的越巂三千兵力抽回了一半,給他留的那一半,還是看在越巂夷亂嚴重的份上。
不然按慣例,地方的兵力,一般都是郡裡征發的役兵。
剩下的一千五百人,有五百被馮永下放到了基層。
如今他手裡,隻有一千來人,算是勉強能維持地方的治安。
但北伐在即,馮永自然要早早做好準備。
張嶷聽到馮永沒打算大規模征調役兵,這才放下心來,然後下去安排各項事宜。
三縣之地的墾殖,以邛都為最,去年夏天開出來的不少田地,都灌上水,養了一季的魚,不但可以利用魚啃食雜草,而且還可以利用魚糞肥田。
因為有牧場的關係,今年開春時堆積下了不少肥料,所以往地裡追了一次肥。
雖然是新開出來的地,但麥子長勢並不算太差,灌了漿的麥穗已經開始下彎,微風吹過,掀起一陣又一陣的綠浪。
站在地頭極目遠眺,大片大片的麥田如同綠毯,讓人有一種打滾的衝動。
田裡特有的莊稼和泥土味道撲鼻而來,讓人由衷地感到一陣滿足。
“這麼一片地,大概能收上來多少糧食?”
馮永彎下腰,伸出手數了數麥粒,開口問道。
如果是稻穀,他心裡可能還能估算出個大概,但麥子的話——他隻知道麥子能磨麵。
關索句扶張嶷都跟在後頭,站在馮永旁邊的,是乙十三區的裡長,窄袖緊衣,腳上蹬著一雙皮靴,顯得利落清爽。
這是南鄉士卒特有的著裝。
“回郎君,這麼一畝,最多也就是能收上來兩石。”
能喊郎君的,基本都是最早跟著馮永的老人,看來這個裡長的資曆挺老。
“這地雖說以前種過糧食,但如今畢竟是重新複墾,能得兩石就不錯了,彆不知足。換作幾年前的墾荒,第一年能收回糧種就是好地。”
馮永聽了,笑了笑。
裡長聽了,有些不好意思,“這幾年跟著郎君,看慣了一畝三四石的,這等收成,都不看在眼裡。”
雖然裡長的話聽起來有些吹牛,但馮永聽了,心裡還是舒坦,指了指裡長,“你是哪一年的?”
“回郎君,是建興二年。”
裡長的臉微微發紅,下意識地挺胸收腹,“叭”地一聲,站得筆直。
“哦,那可是最早的那批了。”
馮永滿意地點點頭,“又不是在軍營裡,不用這般。”
“是!”
南鄉從一開始就被馮永故意打亂了漢胡之分,隻強調有無戶籍。
如今跟著馮永的團體裡,不以胡漢區分等級,開始流行論資講輩。
資格最老的,莫過於建興二年三年,從馮永一開始去南鄉時就跟隨的那批人,裡頭甚至有不少是當年的戰俘上了戶籍的。
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改了漢姓的端木哲,如今乃是南鄉有名的狗管事。
手底下的狗場,不但給牧場工坊礦場輸送好狗,甚至前些日子還給沮縣的趙廣送去一批軍犬。
這些狗,晚上警戒時,要比人好用得多,而且追蹤能力也不錯。
馮永繼續帶頭向前走,越過田地,走向居住區,“這個區,夷漢各有多少?”
“回郎君,夷人有四百二十一人,漢人有一百九十八人,共六百一十九人,這裡的夷人大多是同屬一個叫泊石部的部族。”
看來這個裡長對自己的管轄確實下了功夫,馮永很滿意這種態度。
“部族的頭目,對抽調役兵什麼個態度?”
設法把夷人從山林裡遷移到平地,最後的目的就是為了能把他們教化,變成耕種漢民。
隻有這樣,他們才算是納入官府的管理,變成真正的在籍丁口,可以收賦稅,征發徭役。
這其中就涉及到如何在不引起部族頭目反彈的情況下加強管理的問題。
夷人的社會形態各有不同,有些部族村落和漢人差不多,類似以宗族為紐帶居住在一起的村子,頭目相當於一族宗長。
這種基本都是熟僚,就和阿梅的寨子一樣,最是好管理的,隻要給他們分了地,那麼就可以讓他們服徭役。
有些則是仍處於半奴隸形態,頭目對底層的夷人有著絕對的控製權。
即使是按人頭分了地,田地仍然是算到頭目的名下,隻不過頭目自己組織人進行耕種,類似於奴隸時代的集體耕種。
這種部族,若是要征調役兵,則需事先與頭目溝通,讓頭目出一定的人數,這就比較考驗下放到基層的裡長們。
不過因為有凶名赫赫的鬼王在上頭壓著,再加上隻要不過分抽人,影響到頭目從地裡收上來糧食,一般來說頭目都比較識趣。
眼看著北伐在即,馮永趁著巡視三縣的機會,自然就要好好了解一下這個敏感問題。
“小人與那頭目商量過了,他同意抽三十名壯丁。”
“三十名?這麼大方?”
馮永一怔,這對於一個隻有四百來人的部族來說,已經不算是一個小數目,而且還是壯丁。
裡長嘿嘿一笑,一時嘴快,“那家夥精著呢,畢竟鬼王……”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馮永,看到馮永沒有介懷,這才撓了撓頭,繼續說道,“鬼王的號令,誰敢不聽從?”
“而且夷人以前大多都是靠人刨地,收成也差。哪像現在,官府出租牛和八牛犁,一天翻的地,就能抵他們部族以前十天的活,更何況地裡的收成也比以前好得多。”
“所以現在用不了那麼多人,他自然不願意白養閒人,聽說他現在還準備想法子攢些錢糧,準備買上一副八牛犁和幾頭牛。”
聽了裡長的解釋,馮永這才點點頭,“這頭目看來是個有眼光的。”
果然發展生產力才是根本啊!
若是這個部族頭目能一直這麼識趣,那他就有機會積累下豐厚的家財,然後再想法子改個身份,他的下一代,基本就算是地方鄉紳一類。
若是後代有出息,能博個出身,有了政治資本,那妥妥就可以換一張皮,自稱是漢人寒門不在話下。
想到這裡,馮永古怪地笑了一下:雖然短時間看不出來,但很明顯,以後這種半奴隸的部族可能會很快被衝擊瓦解。
畢竟隻要進入南鄉這個軍事團體,漢胡都會被強行揉捏到一起,再加上吃食穿著要比以前好上太多,那些被抽調服役的奴隸願不願意再回到以前的日子,那幾乎就是猜想得到的。
到時是官府出麵,直接贖買人身自由還是怎麼樣,就看部族頭目的胃口有多大。
“郎君請看,前頭就是那個頭目。”
裡長突然用手指了指前頭。
隻見前方正站著一群人,最前頭的,是一個穿著錦袍的黑小個夷人,神色有些緊張,手裡捧著一個銀器,看模樣是個容器,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
還沒等馮永走近,他對方就急步跑過來。
馮永對著部曲略一示意,那頭目就順利地跑到馮永麵前,然後突然跪了下去,雙手舉著容器,嘴裡結結巴巴地說著什麼。
馮永隻聽得懂“大人……送……”幾個字。
裡長低聲解釋道,“阿泊的漢話說得不好。他是在說恭迎馮……大……大人。”
漢話裡的“大人”和夷話裡的“大人”含意大不一樣,裡長翻譯到這裡,也變得結巴起來。
“還給郎君送來了好東西,這壺裡裝的是他們部族在山裡從樹上找到的好酒。”
馮永點點頭,伸手拿過酒壺,又把他扶起來,點頭微笑示意。
阿泊看著眼前的漢人大官,皆是衣著華麗,精美無比,他不禁感覺有些自卑,下意識地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衣服。
馮永把酒壺遞給身邊的部曲,含笑讓阿泊一起跟在自己身邊。
經過前來迎接的人群時,這才發現全是女子。
“這個部族,莫不成也是以女子為尊?”
馮永有些奇怪地問了一句。
裡長臉上露出男人都懂的笑意,“回郎君,這是阿泊精心挑出來的,泊石族裡最好看的女子,若是郎君有入得眼的……哎喲!”
裡長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就飛撲了出去,一下子趴在地下,啃了一嘴的泥。
眾人的目光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馮永身後的關索。
馮永咳嗽一聲,“走路怎麼這般不小心,還不快些起來。”
說著,眼不斜視,直接從那群女子身邊走過,同時嘀咕一聲,“又黑又小,難看死了,哪有什麼可入眼的?”
說完又瞟了一眼身邊的關索,關索麵無表情。
張嶷句扶低頭,當作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緊跟了上去。
馮永大婚前後,兩人都在馮莊呆過不短的時日,看見過關姬是什麼模樣。
從錦城行軍到越巂,雖然關索沒表明身份,但張嶷和句扶也能猜出幾分。
虎女的威名,那不是吹出來的,是打出來的。
連趙家的二郎君這等人物,都隻能是對君侯夫人避退三舍,兩人就更不敢說什麼。
馮永巡視完邛都,擇役兵精壯一千人,與越巂戰兵五百合成一部,向著蘇祁縣和台登縣進發。
等巡視完台登縣,馮永已聚集了兩千五百人,大軍腳步不停,旗幟遮天,繼續向著孫水河穀上遊前進。
狼離騎著馬,親自在前麵開路,並派人送信給旄牛部。
旄牛部的狼路聽聞馮郎君領軍巡視孫水河穀,連忙率領所有兄弟妻子來到孫水河穀源頭,並築起高台,高掛牛尾,同時燃起篝火,等待馮郎君的到來。
建興五年四月,越巂長史與旄牛部大王狼路會盟於孫水河穀。
狼路表示願意幫助大漢開通大道,讓邛都與錦城重連大路。
馮永於是上表朝廷,請求獎賞狼路。
大漢天子聞言,封狼路為旄牛王加邑侯,並從府庫裡撥出一批毛布進行賞賜。
至此,越巂郡內終於全部太平,馮永從南鄉調來土木工程隊,開始全力修複邛都與錦城之間的大道。
大漢的建興五年,正是曹魏的太和元年。
太和正月,涼州西平郡豪族麹英聽聞魏帝新立,趁機叛亂,殺臨羌縣縣令、西都縣縣長。
七年前就鎮壓了西平郡麴演叛亂的郝昭,聞訊後再次率兵前往西平郡。
麹英不敵,帶著親信西逃,進入西羌之地,被兩年前西遷到西羌之地的禿發鮮卑部攔住,麹英被族長之子禿發闐立砍了首級,並送往西平郡。
郝昭得麹英首級,傳於邊地,極大地威懾了外族胡人。
禿發鮮卑的這次表現,得到了郝昭的賞識。
郝昭看到西平郡常常叛亂,又看到禿發鮮卑驍勇善戰,便有心驅使其部以為助力,於是便允許禿發鮮卑進入西平郡進行交易。
這樣的話,大魏在東,禿發鮮卑在西,兩邊夾擊之下,西平郡再無叛亂之憂。
至此,尋找了多年牧場的禿發鮮卑終於能安定下來。
西平郡的消息傳到洛陽,已經是太和一年四月,魏帝曹睿先是給郝昭封了賞,後又有感涼州之地的叛亂,遂召眾臣以商對策。
隻是涼州自百餘年前,就紛亂不斷,又豈是能輕易治理?
更重要的是,在座的大臣大多是關東世家出身,對遙遠的涼州根本就漠不關心,又有誰會真心想辦法?
時河南尹、關內侯司馬芝看不過眾臣敷衍了事的模樣,當下終於忍不住地站出來,大聲道,“稟陛下,涼州之所以經常叛亂,不過是因為當地大族對羌胡與邊地百姓欺壓太甚。”
“涼州羌胡和邊地百姓,不但被世家豪族隨意買賣,為奴為婢,他們耕種出來的糧食,大半也要被人強行收走。”
“他們辛苦勞作,一年到頭,卻是吃不飽穿不暖,甚至活活被餓死凍死,所以這才心生憤恨之意。”
“可是那些大族,為了私下之利,又把錯誤推到官府身上,甚至帶著不明真相的羌胡和百姓攻伐官府。造成這種情況的,皆是因為地方豪族坐大。”
“臣以為,隻要對地方豪族世家加以限製,再安撫好羌胡,善待百姓,叛亂自然就會減少。”
此言一出,舉堂皆驚。
所有人都看向這個以剛直著稱的家夥。
甚至有不少人眼裡都露出了陰森之意。
曹睿坐在上頭,聽了半天,也沒聽到一個有用的建議,心裡正煩躁,此時突然有人冒出來,其話語如驚雷震耳。
當下連忙定眼看去,不禁失聲叫道,“原來竟是連皇太後亦不能折其誌的司馬子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