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籍在外麵等著,良久才看到一個人出來,在昏黃光下,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讓大王久等了。”方真說,他的表情有些不對,之前欣喜激動都淡了不少,神色黯然,眸光中甚至帶著一點淚光。
抬眸看向蘇子籍時,不等蘇子籍開口問,就說了致使他心情糟糕的事。
“辯玄的左眼怕保不住了。”說著,就忍不住歎息。
這句話,讓蘇子籍也略吸一口涼氣。
辯玄的左眼保不住了?
方才光線昏暗,蘇子籍隻注意到辯玄臉上有傷,左眼腫得厲害,當時想的是,怕是這次傷愈了臉上也要留疤,沒想到竟嚴重到要瞎一隻眼。
方真見慣了受傷的人,辯玄也不是無知小兒,既這麼說,就八九不離十了。
那樣一個相貌俊美風流的人,卻破了相、瞎了眼,從普通旁觀者角度看,都會感到可惜。
蘇子籍歎道:“竟會這樣?實是可惜,這是怎麼回事?”
“還能是怎麼回事?”方真微微苦笑:“大獄中,最喜折磨高官,還記得本朝開國時幾起這樣案子?”
“辯玄俊美風流,也和這一樣,就要折磨他,破他的相。”
蘇子籍記起來了,這的確發起了多件,其中之一是禮部尚書入獄,都被打斷了肋骨,哀號半夜而死。
後來有人出獄,花了大力氣,硬是整死了獄官上下,才使後來不敢那樣猖狂。
不想辯玄也栽在了這方麵。
“唉,越是硬骨頭,越是高官,越是俊美風流,越要折磨,這可惜了。”蘇子籍說著:“不過,我看沒有全瞎,馬上就要出去了,我立刻派醫師治療。”
“哎,希望有轉眼!”方真的唏噓遺憾,則要比蘇子籍更強烈一些。
他畢竟跟辯玄是真有交情的朋友,哪怕礙於身份,兩人在外人看來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甚至大多數時是通過新平公主舉辦宴會才小聚一下,可在方真眼裡,還是有著不輕份量。
方真也是真讚賞辯玄的言行相貌跟才藝,覺得辯玄雖涉入了世俗卻仍心存高潔,正是因他這麼想,看到好友落難如同雪落泥濘,才會更難過。
“清園寺本有八十七個和尚,現在也隻剩下三十一人了。”方真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
回想清園寺之前的盛景,是如何在文人中享有盛譽,又回想到辯玄的風姿,與現在一看,簡直和夢一樣,恍惚間,就醒了。
因這裡並不是多讓人放心的地方,方真的話就壓低了聲音,輕聲:“當年我第一次認識辯玄,就是在新平公主的詩社,那時公主年紀不大,辯玄年紀亦小,隻是少年和尚,卻性格溫和,言之有物。”
“我那天恰受了父親訓斥,在宴上喝得多了一些,醉了,是辯玄發現,給予照顧,讓我沒有出醜,細心實是讓人心裡服帖。”
“那一日,不過是聊了一些詩詞,後來與他熟悉了,聊的事就多起來。我知他並非表麵上看著不沾世俗,他認識公主也是有所圖,甚至與我相交,初時怕也並不單純,隻因我出身淮豐侯府,又是陛下用著的人……”
方真再歎一聲:“可不管是因何相識,我與他之友情,卻還是真的。”
“現在想來也是唏噓,我曾以為,以辯玄的才貌,縱然有難,也該是與女人有關……沒想到,他竟會因這種事入了大獄。”
過去他一直擔心是辯玄與新平公主相處多了,引皇帝震怒,怕要遇到桃花煞。
沒想到新平公主這個劫難被辯玄意外跨了過去,卻因周玄的事讓整個清園寺徹底完了。
蘇子籍在一旁安靜聽著,也不由警醒。
是啊,曾經風光的寺院,出名的和尚,轉眼間就跌落泥潭,連自救都難了。
要是自己落到這下場……
但轉念一想,太子出事,皇帝可是毫不留情,連子孫都殺儘,那可不是謠傳,而是他親眼看見。
自己要是落到這下場,怕是連半點生機都沒有,連辯玄都不如。
辯玄起碼還有人敢救,而且能救,換做是自己,到時諸王巴不得落井下石,而新皇帝也不會如對辯玄這樣,把自己當做無關緊要之人,隻會斬草除根。
二人說話間,裡麵就慢慢走出了第三個人,正是辯玄。
與方才的沉默陰鬱不同,此時,辯玄仿梵被方真開導過了,一出來,就衝著蘇子籍行禮。
蘇子籍與對方目光對碰,沒避開這個禮。
辯玄直起身,說:“救命之恩,小僧永不敢忘。小僧從入獄時,就已不覺得能活著出來,沒想到卻有大王相助,讓小僧竟有踏出大獄這一天……”
似是想到了在獄中的遭遇,他眸光微沉,俊美的臉因傷痕,讓他看著就讓人下意識發冷。
辯玄十分認真向麵前的代王承諾:“從今以後,隻要大王需要,小僧願為大王赴湯蹈火。”
這感謝,看似是發自肺腑了。
尹觀派越發看重自己了,劉湛也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可見清園寺的和尚是真的遭了大難,受了大罪,自己現在伸出援手,才能讓辯玄說出這樣以前絕不會說出口的話。
“辯玄,你的禮我已受,你我也算是朋友,我當然不能不顧。”蘇子籍聽著,卻沒應下,隻是說著:“這般感謝的話就不必再說了。”
“隻是你要洗淨罪孽,甚至救得彆人,重振清園寺,還得戴罪立功,望以後多多配合。”
辯玄定定看著麵前代王,嘴唇顫抖了幾下,再次一拜,這次起身,就不再說方才那番話,而說:“小僧定會配合,認真辦好大王交代的事。”
隨後又沉思片刻,說出了九個名字,這就是可以帶出大獄的人了。
從剩下的三十人裡隻選出九人,這的確是件令人選擇起來很艱難的事,誰知道被留下的人又能有幾人活下來?
但辯玄必須要選,還要選出對代王有用的人,也唯有這樣,剩下的人才存著那一線生機。
蘇子籍見辯玄的神情波動隻是片刻,很快就表情莊重,心下也有些佩服。
“經過此事,此人梵法,又深了不少啊!”
“要不是我本身臻至至誠之道,還真看不出他的深埋在心的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