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和騾子來的時候,就見到自家大哥和石頭坐在客廳裡吃飯。
“楚爺。”
兩人走進去,正要行禮,就見自家大哥擺手道:“彆多禮了,坐吧!”
兩人依言,分彆坐到了自家大哥的左右。
張楚手裡拿著饅頭:“傷亡清點完畢了麼?咱們四聯幫……還有多少活著的弟兄。”
先前攻城戰打到最後,城衛軍、廂軍、民夫,幾乎都消耗殆儘,張楚再舍不得,也隻能將四聯幫好不容易才攢起來的三千弟兄都填上去。
當時那種局勢,他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沒有辦法的辦法。
騾子和李正聞言,不約而同的用擔憂的目光望向張楚。
張楚光是看著他們倆這副猶猶豫豫的模樣,就覺得手裡的饅頭沉重了數百斤。
“說吧!”
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有心理準備。”
騾子和李正迅速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
無奈。
憂慮。
不忍。
卻又不得不說。
自家大哥是個什麼性子,四聯幫已經再沒有人能比他們倆更清楚了。
此次四聯幫的傷亡慘重至斯,將詳細傷亡情況告訴大哥,無疑是拿一把刀子狠狠捅在他心窩子上。
但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這事兒已經拖不住了。
他倆又沒膽子騙他。
騾子躊躇了半晌,還是猶猶豫豫的小聲道:“還剩下九百四十二個完好和輕傷的弟兄了,重傷的和殘了的,有四百三十八個,其餘的弟兄,都沒了,屍體我們隻找回三百多具。”
張楚口口聲聲說著有心理準備,但聽到準確數字,仍覺得心頭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不是心疼四聯幫這點基業沒了。
隻要他還在,隨手就可以再創立一片比四聯幫還要龐大的基業。
他是心疼那麼多活蹦亂跳的弟兄,就因為他一道命令,沒了一大半。
屍體都毀在了攻城戰的烈火中……
這是讓他們以後收紙錢都沒地兒收啊!
騾子和李正一見他的眼珠子開始發紅,連忙站起來,一個給他倒茶、一個給他順氣兒。
“您彆著急、彆著急……弟兄們是為守衛錦天府戰死,死得夠爺們,全錦天府的老百姓都感謝他們,今兒上午,還有好多老百姓來咱四聯幫總舵,要領他們的靈位回去,說要世代供奉。”
張楚接過騾子遞過來的茶碗一口飲下,平息了好一會兒,才喘過了這口氣兒來。
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一張張鮮活的麵孔,強行轉移話題:“四城門都解禁了嗎?”
騾子知道他要問什麼,答道:“都解禁了,狗頭山那邊派過來,被北蠻大軍堵在城外的弟兄,今早已經入城了。”
張楚微微喘息著問道:“狗頭山那邊情況怎麼樣?”
“楊長老已經在武曲縣周邊站穩腳跟了,托您那封手書的福,武曲縣的縣尉也沒敢在找狗頭山的麻煩。”
“糧食的問題呢?”
“暫時解決了。”
“怎麼解決的?”
“撒出去購糧的弟兄,買到了一部分,剩下的,楊長老領人圍剿了狗頭山附近的所有山寨和土匪據點,抄到了一批糧食,據狗頭山那邊過來的弟兄稟報,狗頭山的存糧,足以維持兩萬人吃三個月。”
“三個月?”
張楚皺了皺眉頭,靜下心分析錦天府目前的局勢。
鎮北軍撤入錦天府。
暫時看起來,鎮北軍和錦天府都安全了。
憑借鎮北軍的兵力和氣海大豪的數量,若是據城而守,倒是有希望拖垮北蠻大軍的後勤補給,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不對!
北蠻人是遊牧民族,他們自身的後勤補給的確薄弱。
但如今他們已經攻下雁铩郡、止戈郡、逐馬郡三郡之地,小半個玄北州。
這三郡的糧草,再加上他們自身的補給,會大幅度的增強北蠻人的戰爭潛力。
而錦天府內多了鎮北軍這五萬人馬後,糧草後勤反而會吃緊,若是據城而守,還真不一定就耗得多北蠻人!
再者,錦天府畢竟不是永明關,扛不住數十位氣海大豪集中開戰。
彆的不說,就說錦天府那四座城門,就經不住多位氣海大豪同時放大招轟擊……
需知攻城戰,城門是不能封死的,因為城門一旦封死,就等於失去了反擊的機會,自困死地,敵人完全可以大搖大擺的累土,如履平地的攻入城內,封城屠城。
若失了守城的優勢,就憑鎮北軍那五萬殘兵敗將,不可能是北蠻人十五萬大軍的對手。
如果鎮北軍是北蠻大軍的對手,也不可能會被北蠻大軍像攆兔子一樣,從北疆一直攆到錦天府。
也就是說,鎮北軍有很大幾率,不會在錦天府與北蠻大軍決戰!
有道屁股決定腦袋。
這種複雜的局勢,若換做以前,張楚哪怕是想破腦袋,肯定也是推演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做了兩個月郡兵曹,並且統帥一萬兵馬跟北蠻人打了一場如此慘烈的攻城戰後,他對攻城戰雙方的優勢劣勢,以及可能會動用的種種手段,已儘皆了然於胸。
知己知彼,推演起來自然順暢。
但這個結果,卻令他的臉色又漸漸陰沉了下去。
“將烏潛淵的方位傳給楊長安,讓他派人去找烏潛淵,請他幫派再籌措足夠兩萬人吃上三個月的糧食,而且必須要立刻組織人手耕種……錦天府,怕仍然是守不住!”
他麵沉似水的低聲道。
騾子和李正聞言,臉色都不約而同浮起了遲疑之色。
不是他們不相信張楚,而是鎮北軍看似鼎盛的軍容,給了他們太大的信心。
其實又何止是他們。
連張楚昨日見了鎮北軍那接天連地、來勢洶洶的鼎盛軍容後,心頭都對鎮北軍升起了一股盲目的信心。
弱者遇到強敵的時候,總是會將希望寄托於強者身上。
錦天府與鎮北軍對比起來,無異於牙牙學語的嬰兒,與八尺健兒之間區彆!
且不提那五萬百戰悍卒,光昨日簇擁在冠軍侯世子周圍的那二十多位氣海大豪,便是一股強大到足以毀滅錦天府很多遍的恐怖力量!
“你們倆就彆瞎琢磨了,隻管按照我說的去做!”
張楚懶得跟他們倆解釋那麼多,直接把命令強壓下去。
他都如此說了,騾子哪還敢猶豫。
“是,屬下回頭就派人給楊長老遞消息過去。”
“對了,你有沒有打探到,先前止戈郡那一萬五北蠻大軍上哪兒去了?”
張楚又問出了一個積壓在他心頭許久的疑問。
那一萬五千北蠻大軍沒來錦天府,可謂是饒了錦天府滿城老百姓一命。
若是三萬五千北蠻大軍兵臨城下,其中還至少有三位氣海大豪,張楚就算是能將當時那一萬三千人玩出花活兒來,也決計保不住錦天府!
他一直疑心,那一萬五北蠻大軍,是切鎮北軍後路去了。
但到底是不是,還得血影衛打探過後才知道。
“打探清楚了!”
騾子肯定了張楚的猜測:“切鎮北軍後路去了!”
“據屬下打探來的消息,鎮北軍一直被北蠻人,圍困在雁铩郡下轄一個名叫安寧縣的地方,那個縣城緊臨玄燕大運河,兩麵環水,易守難攻,北蠻人強攻了大半個月,都沒能攻進去。”
“止戈郡那一萬五,便是去封鎖雁铩郡邊境去了。”
“而逐馬郡那兩萬五千北蠻大軍,則是負責攻打咱們錦天府,徹底切斷鎮北軍的退路,企圖絞殺鎮北軍於四郡之中。”
“難怪!”
張楚聽到此處,心頭豁然開朗。
難怪從逐馬郡過來的那兩萬北蠻大軍,會拚著全軍覆沒死磕錦天府!
原來他們的目標,從始至終都不隻錦天府這一座並沒有太大戰略意義的郡府。
北蠻大軍的目標,一直都是被圍困於安寧縣的鎮北軍!
也對。
鎮北軍善守。
而北蠻人善野戰。
鎮北軍雖然隻剩下不到五萬大軍,但憑借安寧縣易守難攻的特殊地利,北蠻人若一味強攻,至少也少說也要付出十來萬人的代價,才能攻破安寧縣。
就這,還不能保證全殲。
因為鎮北軍的氣海大豪實在是太多了,一旦雙方的兵力對比下降到一定程度,光憑那二十多位氣海大豪,就足以護住鎮北軍一部,強行殺出一條血路突圍。
似鎮北軍這種在玄北州有著廣泛群眾基礎,並且在與北蠻人長達數十年的作戰中打出了鐵血軍魂,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視作北蠻人克星的強軍,哪怕隻放走一千人,鎮北軍就複起之日!
強攻又慘烈,又不穩妥。
相比之下,先行攻下錦天府,再放鎮北軍進入已經陷落的雁铩郡、止戈郡、武定郡、逐馬郡四郡包圍圈之中,以北蠻大軍最擅長的騎兵運動戰,一點一點消耗鎮北軍的有生力量,直至徹底覆滅鎮北軍這個辦法,又能減少傷亡,又穩妥。
正好鎮北軍一直在極力向南方突圍。
順水推舟。
請君入甕。
何樂而不為?
這個大戰略是沒錯的!
問題出在錦天府這個局部戰場上。
北蠻人第一次進攻錦天府,因為有著烏氏做內應,是殺進了錦天府的。
雖然最後因為史安在的爆發,沒能一舉拿下錦天府,但卻也摸清了錦天府的虛實。
以張楚接任郡兵曹之職時的情況而言,整個錦天府,竟隻有一千多號殘兵敗將!
北蠻人以兩萬大軍,強攻錦天府,已經是殺雞用上了牛刀!
若無意外,絕對是萬無一失中的萬無一失!
但北蠻人可能不知道,新進接任錦天府郡兵曹的,是一個叫張楚的幫派頭子。
又或許知道,隻是沒將張楚放在眼裡。
卻不想,張楚以發展幫派下線的流氓手法,硬生生在一個半月內,又拉扯起來了一萬三千人的大軍!
更陰差陽錯的是,張楚這個老陰比為了能夠快速支援各城門、訓練新兵,手裡一直捏著了大量的預備隊,以致四城牆的防線,一直都處於搖搖欲墜的態勢。
好像隻要北蠻大軍下一輪進攻,就能攻破錦天府防線的那種搖搖欲墜。
能正麵剛,誰還願意去動腦子?
於是乎,雙方就打成了添油戰術……
當然,這其中,也有張楚一怒之下百騎劫營,一戰就屠戮北蠻大軍近五千人的功勞在裡邊。
等到這一股北蠻大軍發現自己啃到了一塊硬骨頭,崩了門牙的時候,已經晚了……
到那時,他們隻能盼望高強度的強攻,能拖垮、磨死錦天府四城門的防線。
至於最後那一出三大北蠻氣海大豪聯手強攻南城門,已經是這一路北蠻大軍的孤注一擲了。
可惜,他們賭輸了,傾家蕩產。
更可惜的是,張楚贏了賭局,輸了桌麵。
……
“您知道,北蠻大軍最後是如何突出重圍的麼?”
騾子笑吟吟的對張楚賣了一個關子。
張楚凝眉沉思了一會兒,搖頭道:“不知。”
易地而處,他若是鎮北軍的統帥,他實在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能將困於十幾萬北蠻大軍包圍之下的五萬大軍,完完整整帶出來。
“五天前的那個夜晚,您帥五百甲士出城劫營時,用的是什麼招數,您還記得吧?”
騾子麵色一變,再不掩飾自己目光中的崇拜之意。
張楚愣了愣,陡然反應過來:“鞭炮破騎兵?”
“對!”
騾子擊節讚歎道:“據屬下從鎮北軍中打探來的消息,鎮北軍就是學了您的法子,趁夜以鞭炮破了北蠻凶騎的封鎖,一夜之間,連破北蠻四道防線!突出了北蠻人十幾萬大軍的封鎖!”
張楚恍然道:“難怪昨日鎮北軍進城,冠軍侯世子第一個找我,還說什麼‘獻計破敵’連升我了兩級,原來是這個原因。”
他之前是假郡兵曹,從七品。
冠軍侯世子給他晉升的遊擊將軍,是從五品。
隻不過,假郡兵曹是郡府實權官。
而遊擊將軍隻是一個空有品級的武散官。
也就是那種,不打仗的時候你哪涼快哪呆著去,愛乾嘛乾嘛去,但一旦開打你哪怕是在滾床單,也得立刻提起褲子滾進鎮北軍,統兵作戰的預備役武將。
隻不過這個預備役,是屬於鎮北軍體製內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