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低沉的號角聲響起,南城門下的北蠻人再一次如同潮水般退去。
前一刻還抓著刀槍悍勇殺敵的守城士卒們,瞬間無力的癱倒一地。
城牆上鼓聲一停,早就等候在城下的錦天府老百姓們,紛紛提上竹籃衝上城頭,慰勞守城的士卒們。
竹籃裡裝的,並不是什麼好酒好菜。
煮熟了用棉布煨著的熱雞蛋、粗糙的高粱米窩頭、還帶著麥殼的粗饅頭……聞不到半點葷腥。
但這些,已經是這些窮苦老百姓所能拿出來的最好吃食了。
他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吃食。
癱倒在地上士卒們,接過老百姓們遞上來的食物就埋頭大啃。
他們很疲憊。
疲憊得他們現在根本就不想吃東西,隻想找一床,睡上三天三夜。
但北蠻人不會給他們歇息的時間。
現在不吃,等北蠻人打上來,就沒得吃了……
若是運氣不好,就隻能做個空著肚皮上路了。
前來勞軍的老百姓們,看著蓬頭垢麵、狼吞虎咽的守城士卒們,許多人都濕了眼眶。
多好的後生啊……
遭瘟的北蠻人,為什麼放著安生的日子不過,非要打個你死我活呢?
大家都活著,不好嗎?
……
張楚接過玄武堂甲士送過來的一大壺清水,一口飲儘後,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每一輪攻城,對他而言都是一場折磨。
他的腦子裡裝得是腦漿,不是計算機的集成電路!
但他卻在把自己的腦子,當成計算機用!
每一輪北蠻人攻城,他都必須儘可能巨細無遺的收集、處理各城門的戰場信息。
精神上的透支,比體力上的透支,更加難受。
但他沒辦法。
錦天府十餘萬人的生死,皆係於他一念之間!
他輸不起!
隻能繃著!
現在各城門的情況,都十分糟糕。
輜重儲備,都已經所剩無幾。
最晚投入城頭的士卒,也已經在城頭堅守了兩天。
錦天府,正在一步一步的接近極限……
任何一個戰術上的疏忽,都可能會導致城破人亡!
……
他強撐著站起來,在十名玄武堂甲士的簇擁下巡視城頭。
剛剛往肚子裡填了點食物的守城士卒們,已經在抓緊時間相互依偎著小憩。
許多士卒看到他過來,想要強撐著站起來向他行禮,都顯得十分吃力。
他們實在是太累了。
張楚一路擺手,阻止了那些想要站起來向他行禮的士卒們,順著過道一路向北走。
他看到了一張張疲憊到麻木的臉。
他看到了一把把已經卷刃的長刀。
他多想將這些士卒調下城頭,讓他們好好的睡一覺。
這些士卒,是一萬三千人最後的骨血。
每一個都是老兵。
每一個都是精銳。
但他們現在已經筋疲力儘。
繼續耗下去,還不及那些新兵。
拿老兵、精銳,填進這種低烈度的消耗戰裡,這絕對一個合格的將領應該做的事。
隻要給這些士卒一晚上。
讓他們安安心心的睡上一夜,他們就能生龍活虎、精神抖擻的跟北蠻人再殺上三天三夜!
但張楚手裡,已經沒有預備隊了……
他心頭沉甸甸,一路繼續往前走。
巡視了一節城牆後,他忽然見到一名士卒,雙目無神的抱著一具屍體坐在過道裡。
他的身邊,擺放著食物和清水。
他沒動。
也沒像其他士卒一樣,抓緊時間歇息。
張楚從他的臉上,看不到對生的渴望,也看不到對死的恐懼,甚至連悲戚都沒有……
他就那麼呆呆坐在過道裡,目光沒有焦距的望著城外陰雲密布的天空。
他懷中的屍體,臉很臟,但依稀還能看出,他很年輕,頂多二十出頭,他的額頭上有一個猙獰的血窟窿,應該是箭矢射出來。
他的雙目睜得大大的,似乎至死的不相信,自己會死在這裡。
或許每個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曾以為自己就是這座天地的主角,直到他發現自己錯了的時候,他便開始長大。
這個年輕士卒,沒機會長大了……
張楚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彎下腰輕輕幫年輕的士卒合上了雙眼。
抱著屍體的士卒始終一臉呆滯,竟似沒有注意到張楚。
“他是你什麼人?”
張楚開口了。
抱著屍體的士卒終於回過神來了。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張楚,眼神中既然沒有受寵若驚,也沒有驚慌失措。
“他是俺弟。”
他呐呐的回道。
張楚注視著他空洞的雙眼,知道他心中隻怕已經萌生死誌。
一個人連死都不再恐懼,自然不會再畏懼權勢。
張楚挨著他坐下,用閒聊的語氣淡淡的問道:“家裡還有人嗎?”
“沒了。”
抱著屍體的士卒茫然的搖頭,“爹死了、娘死了,就剩下俺和弟弟了。”
張楚默然。
換了他,隻怕他也不想活了。
好半晌,他才輕聲說道:“你可以選擇死,這並不難。”
“待會兒北蠻雜碎們再攻上來,你可以抱上一個北蠻雜碎,從這裡跳下去,一了百了,等仗打完了,我還會給你們兄弟倆找一塊風水寶地,厚葬你們兄弟倆。”
“你也可以選擇活下去,帶著你爹、你娘、你弟弟那一份兒好好活下去,再苦再難也撐著活下去!”
“我知道,這可能會很難……”
“但你可以替他們去吃他們沒有吃過的好菜,替他們去喝他們沒有喝過的好酒,替他們去住他們沒有住過的大房子。”
“若能出人頭地,你還能娶上十房八房婆姨,生上二三十個小王八羔子,把你爹娘傳給你和你弟弟的血脈,繼續傳下去。”
他自顧自的慢悠悠說著話,越來越多的士卒睜開雙眼,靜靜傾聽。
“兄弟,你家裡已經沒人了,你要再沒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記得你爹娘,記得你和你弟弟了。”
“隻有你活著,你家才能延續下去……”
“話我說到這裡,怎麼選,你自己好好考慮!”
說完,他起身輕輕拍了拍這名士卒的肩頭,繼續巡視城頭。
然而,還沒等他巡視完整個南城牆,北蠻人低沉的悠遠的號角聲,已經又傳來了。
“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