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略斯的聲音回蕩在耳邊,蓋過他內心深處那個令人不安的解釋:
【對您而言,真相意味著一切。】
“當年舊案,真相究竟是什麼?”
現實裡,費德裡科提高音量,眼神堅決:
“我父親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死在牢裡。”
他轉向沉默無言的詹恩,滿是憤慨:
“甚至倫斯特伯父――那可是你的父親,詹恩――也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遇刺身亡,繼續真相不明嗎?如果是這樣……那我還回來做什麼?”
詹恩依舊麵無表情,仿佛一座石雕。
費德裡科的笑容緩緩消失。
他停頓了一下,毫不客氣地怒喝道:
“陪你們過家家嗎!”
興許是聲音太大,門外傳來敲門聲和懷亞擔憂的詢問。
“我沒事!不用進來!”
泰爾斯不無煩躁地安撫門外的屬下們,回頭歎了口氣。
我就知道。
“費德,人們打破牢籠,是為了走出牢籠,”泰爾斯想起屍鬼坑道裡的那位殺手囚徒,輕聲開口,“而非加固它,背負它,從此隻看得到它。”
費德沒有說話,不知何想。
“而我說過,費德裡科……”泰爾斯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剩下的話連他自己也覺得虛偽,“隻要你答應……你父親最終會被洗脫罪名……”
“為什麼?”
費德裡科毫不領情:
“是因為他本就清白無罪,還是因為我在此妥協,跟你們做了見不得人的交易?”
泰爾斯一時語塞。
“而他呢?”
費德激憤地轉向對麵,直指詹恩:
“無論是謀權篡位,栽贓陷害,羅織罪名還是掩蓋真相,他該受的懲罰呢?也是做完交易就沒了嗎?”
泰爾斯內心一沉。
“真的嗎?”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無言,表情僵硬,出神到仿佛放空自我的詹恩突然開口,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真是這樣嗎?”
隻見詹恩緩緩回過頭,空洞的雙眼裡漸漸聚集神采:
“你所想要的,費德,就僅僅隻是真相嗎?”
費德裡科不由一怔。
“怎麼?”
他望著這個樣子的詹恩,警惕道:
“你又要狡辯什麼?”
詹恩冷哼一聲。
“狡辯的人是你,費德。”
“什麼意思?”
詹恩突然笑了一下:
“告訴我,這麼多年裡,你躲在夜之國度的地下世界,寄人籬下,暗無天日,日子不好過吧?”
費德裡科表情一變,他陰沉著臉:
“拜你所賜。”
詹恩冷笑道:
“你一定厭倦了那些作為籌碼受人操弄,還要搔首弄姿,售賣價值,以便那些非人類的老鬼們賞你口剩飯吃的日子?”
費德裡科的最後一絲笑容消失了。
詹恩繼續不懷好意地道:
“而那為了擺脫那樣的日子,為了逃出那樣的泥潭,為了拿回曾經擁有的一切,費德裡科,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
費德裡科冷臉扭頭:
“我受夠了聽你胡說,詹恩。殿下,我認為……”
可詹恩卻不肯放過他,他高聲喝道:
“誠實點吧!你想要的,根本就不是真相!”
隻見詹恩冷笑一聲,輕輕舉手,緩緩捏拳:
“而是權力。”
費德裡科微微一顫。
泰爾斯也支起了手臂。
“讓你得以改變境遇,忘記過去,從而麻木自我的……權力。”
詹恩嘖嘖有聲,充滿輕蔑:
“也許還有得以重新回到舞台中央的……地位和重視?”
費德裡科難以置信地盯著詹恩,眼神裡蘊藏憤怒。
泰爾斯咳嗽一聲:
“詹恩,也許我們該回到主題……”
“這就是主題!”
詹恩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既然你口口聲聲要真相,費德,還把它當作你的護身符,拿它指責我虛偽冷酷,那麼,親愛的堂弟,我們就把它說個明白!”
他直視費德裡科,一字一頓:
“真相,是,什麼?”
費德裡科目光一厲。
“所有你想要費力掩蓋的醜事,你父親和我父親……”他輕聲道。
詹恩冷笑一聲。
“那為什麼,費德?以你的聰明才智想一想:我們的父親,倫斯特和索納,那一對曾經信任無間的親兄弟,他們緣何反目成仇,彼此內鬥?”
他提高音量,怒喝出聲:
“告訴我!”
門外的懷亞又在敲門詢問了,泰爾斯不得不繼續隔著門安撫屬下們。
興許是被堂兄突然轉變的態度嚇了一跳,費德裡科征了幾秒,這才艱難開口:
“翡翠城。”
他咬牙道:
“當年翡翠城政爭激烈,他們站在了不同的陣營,代表不一樣的人群,以及截然相反的利益……”
詹恩冷冷追問:
“什麼陣營,什麼人群,什麼利益?”
費德裡科皺眉看向泰爾斯。
“彆看他!你是個該死的凱文迪爾!”
詹恩冷著臉,似乎拿出了訓斥弟弟的態度:
“看著我,回答我!”
費德裡科似乎震驚於詹恩的決絕,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繼續道:
“你父親,倫斯特伯父他,他施政失策,急躁激進……”
“真的嗎?”
“是的!”似乎是不想在詹恩麵前示弱,費德裡科不由自主加重語氣,加快語速,“稅製,役務,官製,土地,商貿入股,翡翠軍團,血瓶幫……尤其是血色之年後,伯父的措施走得太急了太快了,激起了許多反對……”
“誰的反對?”
“所有人!”
費德裡科怒吼著回答,他深呼吸一口,調整回正常的語調:
“除了獲益者之外的……所有人。”
泰爾斯旁聽著他們的話,有些莫名的不安。
費德裡科盯著詹恩:
“我父親看到了公爵這樣做的隱患,他顧念舊情,重視人情,他不忿,不平,不滿,於是他站出來承擔了自己的責任,直言不諱為他們發聲,為那些從凱文迪爾封爵起就支持我們的故舊親朋、忠臣良屬們發聲!”
“真的嗎?仗義執言?”詹恩諷刺道,“為一群躺在功勳冊上做夢的蛀蟲,為一個注定要過時的團體發聲?”
費德裡科冷哼反擊:
“彆忘了,你母親出身的波蓬家族就在這樣的團體中!我的母族也是,還有不少原本……”
可詹恩卻不懷好意地繼續:
“還是因為如果叔父不反對公爵,那他有朝一日改姓分封,就會喪失一大批特權和利益?因為舍不得過去,就乾脆搞掉南岸公爵自己來當?”
砰!
費德裡科一拳砸在座椅扶手上,目光冷冽。
“父親不是你,他沒有那麼狹隘自私,也沒有那麼冷酷狠毒。”
他冷冷道:
“無論結果如何,分歧如何,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局為重,循序漸進,好讓翡翠城不致大亂,讓鳶尾花維持繁榮!”
砰!
這次擂響扶手的是詹恩。
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像之前一樣諷刺或否定對方,而是出聲讚同:
“那你說對了。”
準備好再吵一場的費德裡科頓時一愣。
“你父親,索納叔父他從來沒有站過隊。”
詹恩露出緬懷和悵惘之色:
“作為上一代鳶尾花家族中最出色的男丁,以及我父親最親密的弟弟和最信任的左右手,叔父他從來沒有站在南岸守護公爵的對立麵,遑論與他為敵,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
費德裡科和泰爾斯齊齊一怔。
“而他之所以被視作那些舊貴族、老頑固們――有不少是鳶尾花的姻親故舊,是跟他從小到大的同窗玩伴――的代言人,甚至時不時要跟自己的大哥對抗,是為了暫且安撫他們,為了確保他們的動作不至於太過火,為了留住他們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為了讓他們的怨氣和仇恨有一個出口,為了讓他們不至於在未來的大潮中輸到家破人亡!”
詹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後旋複睜開,恨恨道:
“你以為若不是他們跟索納叔父早有協議,澤地那群窮得叮當響還天天臆想無本生意以小博大的臭蜥蜴能躲得過我的清算?全族男人綁到一塊都比不上一個從東陸嫁來的老祖母聰明的波蓬家族能吃到喪葬業這樣的肥差?至於我們那位連銅板都數不清的姑姑和她那專好年輕男侍從的老公,能搞到跟卡拉比揚合股挖礦的機會?平托爾家的小蠢貨能欠著連他父親自殺耍賴都還不上的低息貸款還tm無限延期?”
泰爾斯微蹙眉頭。
“非但如此,索納叔父更是橫亙中間,緩和兩邊勢力的衝突,用儘全力苦苦支撐,維持著翡翠城不至於分崩離析!哪怕我父親被汙蔑篤信巫蠱,昏聵失智,叔父被支持者們公推代兄執政時,他也是堅決不受。”
泰爾斯有些驚訝於詹恩的態度,但更令他震動的,是這位索納子爵在詹恩嘴裡的角色。
橫亙中間……
苦苦支撐……
維持……不至……分崩……
泰爾斯輕輕捏緊了拳頭。
所以他為此而死了嗎?
少年心底裡的聲音輕輕一歎:太可惜了。
隻因為站在了中間?
費德裡科詫異地看著堂兄:“你……”
“沒錯!我們彼此的父親,公爵也好,子爵也罷,他們從始至終,都站在同一個陣營,”詹恩不無痛苦地道,“凱文迪爾的陣營。”
南岸公爵猛地抬頭,像逼問犯人一樣盯著費德裡科:
“這些你都知道,費德,你知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了解你的父親。”
費德裡科怔怔地回望著詹恩。
“但你毫不在乎,無論是你父親的遺願,還是他作為凱文迪爾的犧牲。”
費德裡科臉色一變。
詹恩冷笑道:
“因為你在乎的,隻有你自己,和你自己的地位利益。”
“不!”
費德裡科下意識矢口否認。
但詹恩不管不顧,冷冷繼續: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開給你的條件,是拱海城子爵嗎?”
費德裡科握緊拳頭。
“因為我知道,費德裡科凱文迪爾:你從一開始,要的就既不是真相,也不是公義,甚至不是複仇,不是為了看我受到懲罰,你想要的甚至就不是一個快意恩仇的結局!”
費德裡科眼皮一跳!
詹恩冷冷地道出結論,甚至不顧談吐禮貌:
“你不是傻子,但你拚了命也要把我們父輩的舊怨跟我扯上關係,把凶嫌歸咎於我,並非因為你真這麼覺得,也不是因為那關乎你父親的清白,而隻因為我――因為我他娘的坐在現任南岸公爵的位子上。”
泰爾斯下意識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的這張名貴椅子。
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愧,費德裡科微微發抖。
隻見詹恩冷笑道:
“你不接受剛剛的妥協,不是因為你恨我,更不是因為真相不彰,而是因為你覺得分贓不均:哪怕你當上了拱海城子爵,你也依舊處在矮我一截的境遇裡,聽我號令,受我節製,向我行禮。”
費德裡科陰沉著臉。
“至於我們父輩的舊案,你恨的更並非不公,並非不平,並非正義和真相沒法得到伸張。”
詹恩搖搖頭:
“你真正恨的,是不公的強權並不屬於你,恨的是自己沒法在不平中獲益,恨的是被伸張的正義和真相們怎麼就不靈光,tmd沒有恰巧站在你的那一邊?”
費德裡科呆住了。
詹恩的目光犀利起來:
“而你,費德裡科,我看透你了,你根本不配成為索納叔父的兒子,不配姓凱文迪爾。”
費德裡科渾身一震!
“你,說,什麼?”
他咬牙切齒,怒火中燒。
“得了吧,費德裡科凱文迪爾!”
詹恩突然提高了音量,他哈哈大笑:
“所謂的真相,當年你父親,索納叔父是怎麼死的,甚至我父親,倫斯特公爵是怎麼死的……”
南岸公爵恨恨發聲:
“你就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不清楚嗎?”
費德裡科又驚又怒,但他看了詹恩和泰爾斯各一眼,卻欲言又止:
“你,不,你又要作什麼狡辯……”
可詹恩還在繼續,他眼神陰冷,未曾離開過費德裡科:
“沒錯,為了我們的家族,為了兄長的理想,索納叔父傾儘全力,自以為是地燃燒自己,點燃了舊時代在翡翠城留下的最後一捆柴火――以防它們延燒到整座城池,哪怕這意味著他自己也要葬身火海。”
詹恩頓了一下,聲音嘶啞:
“隻是在那之前,意外先來了。”
南岸公爵疲憊地搖頭:
“我父親死了,正死在矛盾不可收拾的時候,叔父便理所應當,成了最遭人懷疑的凶嫌。”
“不!”
費德裡科忍不住反駁:
“我父親,我父親他抗辯了,解釋了……他沒有謀殺公爵,沒有謀殺他哥哥……”
“他當然沒有!”
詹恩突兀地打斷他。
“但若他堅持抗辯,若他的部屬們像你一樣反抗,隻為把他拱上公爵寶座……”
詹恩掃了泰爾斯一眼,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那便正中敵人的下懷。”
泰爾斯下意識地重複:
“敵人?”
詹恩沒有理會他,隻是繼續看向自己怔住的堂弟:
“倫斯特公爵身處政爭,遇刺身亡,身為他政敵的索納子爵拒不承認行凶,於是忠於凱文迪爾的勢力分裂成兩派,翡翠城岌岌可危,即將重現八指國王和科克公爵分庭抗禮的舊事……”
他冷笑道:
“對外敵而言,還有比這更適合插手鳶尾花的時機嗎?”
泰爾斯反應過來,驚訝道:
“等一等,你是說索納子爵他――”
砰!
詹恩頓響茶杯,目光冰冷:
“閉嘴,泰爾斯。”
泰爾斯不由蹙眉,仔細思量。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跟我父親有什麼……”費德裡科恍惚著。
詹恩冷笑一聲。
“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恨恨開口,重音連連,態度激烈:
“南岸公爵被殺了,索納叔父百口莫辯,翡翠城四分五裂,而敵人兵臨城下――他們就要來了!”
說到最後,詹恩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難以自抑。
“他們?”泰爾斯忍不住插嘴道。
“泰爾斯,你他媽的閉嘴!”
這一次,詹恩看也不看泰爾斯,幾乎是扯著喉嚨吼出來的。
感受到對方不同尋常的激憤,泰爾斯隻能保持沉默。
費德裡科什麼話都沒說,隻是發怔。
“大敵當前,如果拖延下去什麼都不做……”
詹恩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開始有意識地調整自己,但仍掩蓋不住語氣的顫抖:
“他們會像今天一樣,居高臨下遣使翡翠城,把叔父打成弑兄嫌犯,拿出‘羅德裡條例’來仲裁凱文迪爾家族的‘兄弟相殘’,量定家族該受的懲罰,定奪鳶尾花的繼承事宜,乃至更進一步,把翡翠城甚至南岸領變成囊中之物。”
“他們?”費德艱難開口,卻隻是重複了一遍泰爾斯的疑問。
“彼時全城人心惶惶,屬下各懷鬼胎,各大勢力離心離德,就連最底層的血瓶幫都被他們徹底瓦解,形勢糟糕更甚現在,”詹恩艱難地點頭,“我想索納叔父,你父親他,他坐在兄長的遺體和公爵寶座之間,進退兩難。”
隻聽詹恩幽幽道:
“所以,在跟我母親商議過後,索納叔父他,他做出了最勇敢的選擇――趕在他們徹底發難,奪走翡翠城之前。”
“什麼?”
費德裡科下意識地攥緊眼前的茶杯。
好像那小小的杯耳,才是此刻唯一的把手。
“是的,費德。”
詹恩閉上眼睛:
“隻有你父親犧牲自己,隻有他就此認罪,隻有他死在獄中,隻有他拿大義和道理強迫布倫南審判官徇私枉法昧著良心,讓這樁案子死無對證就此中斷,隻有讓這件案子刻不容緩又悄無聲息地蓋棺定論……”
詹恩痛苦地道:
“岌岌可危的鳶尾花才能勉強斷腕求生,撐過敵人們籌備已久、一箭致命的惡性劇毒。”
這一刻,整個公爵書房都徹底靜下來。
鴉雀無聲。
費德裡科一動不動。
泰爾斯則難以置信。
這一刻,他突然想起布倫南大審判官那封情真意切的遺書。
裡頭有幾句話,泰爾斯怎麼看也想不明白:
【自從十一年前定下那個判決開始,我就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
【……那所謂正義、道德和法律,是否僅僅是我們用以團結自身,聚集眾望的工具?其意義在於欺騙大眾,在於維護強權,在於服務統治,其價值有不如無,意義明未若晦?】
【……公義與公利,它們之間的界限,該在哪裡?有權闡釋它們的人,又該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