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兩位凱文迪爾會麵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一天的時間裡,泰爾斯不斷發出手令和信件,邀請不同行業、階層、身份的客人前來空明宮一會。
首先到達的人是“海狼”坦甘加。
跟爭鋒宴會那天的華服美飾和滿身香水相比,這位翡翠城的著名船主今天穿著樸素到有些陳舊的航海外套,戴著厚實的船長手套而非寶石戒指,脖頸上係著發黃的汗巾,麵貌凶惡,談吐粗豪,從裡到外都透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海盜匪氣。
而他一進入王子的奢華書房就開始驚歎裡頭的陳設,並過分熱情地寒暄,途中頻頻看向泰爾斯的臉――那上麵的瘀傷實在明顯,令人沒法忽視。
“被詹恩打的。”
初代凱文迪爾公爵的經典中幅畫像下,泰爾斯頭也不抬地回答道,順便在點金區警戒廳申請增加維安費用的報告上執筆批複“沒錢”。
坦甘加的笑容消失了。
他瑟縮著搓搓手,目光猶疑,一副問了錯問題,無所適從的難堪樣子。
不,他是特意如此。
泰爾斯抬頭打量眼前的人,心底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位前海盜本性喜好奢華,貪戀享受,但他不知從何處聽見風聲,得知王子此刻處境窘迫甚至囊中羞澀,是以覲見前就摘取首飾換下華服,打扮得寒酸俗氣,又刻意表現得大大咧咧乃至粗魯憨傻,以避開王子的怒火和鋒芒。
想到這裡,泰爾斯不由眯起眼睛,他從懷亞手裡要回剛剛的報告,把“沒錢”劃掉,寫上“請轉遞財政司合議”,示意懷亞為客人解釋一二。
海狼並不是無緣無故受邀前來的:
近日,王子殿下接到空明宮群眾的舉報線索,得知南岸領周邊的航線上出現了一小撮乘搭武裝商船的,“有組織性質的犯罪份子”來回逡巡,肆意攔停船隻,登船“檢查”,強收過路費與保護費,理由是“公爵都倒了,他發的許可證不管用了”。
而這引發了一係列變故,從航運成本上升、船隻入港延期,到貨運命脈受阻、海貿信心大挫,再到商人憂心忡忡,或囤積居奇或賤價貶貨,令市場波動不休、物價偏離常理,乃至中小手工業者叫苦不迭、城中市民商旅人心惶惶,而“翡翠城是真的要完了”之類的險惡謠言重新甚囂塵上……
“什麼?”
坦甘加沒等懷亞陳述完就忙不迭地叫起屈來,先是一臉難以置信“王國海疆竟有此事,真是豈有此理”,再是“殿下明鑒我們海狼船團也是受害者”,還有“大環境如此,我們提價也是沒有辦法”,乃至略顯無賴的“唉喲如今世道,這可教我們如何是好”……
“我不想聽這些理由,”泰爾斯麵無表情地批複公文,“也不想知道你在中間擔了什麼乾係,但你有一天的時間――僅僅一天。”
坦甘加皺起眉頭。
“如果一天之內,你解決不了問題,不能讓翡翠城的航運秩序恢複如故,坦甘加,”王子低下頭,在風紀署請求於城門口廣立二十座豐碑,碑上凋刻“泰爾斯王子訓政名句”以教化萬民的公文上畫了個大大的狗頭,“那我就隻好解決你了。”
坦甘加的表情僵住了。
這位前海盜的表情在那一秒裡麵多次變換,從不滿到凶狠,再從憤怒到委屈,但都被掩飾得很好。
最後,他瞄了一眼王子臉上的瘀傷,看了看守在王子近旁的侍從官,再瞥了瞥守在門口的摩根和庫斯塔,以及立在角落,警惕十足的巴蒂斯塔和涅希,表情恢複平靜。
他轉換策略,先是義憤填膺“這都是那萬惡的詹恩逼我們做的”,隨即委屈訴苦“我們壓根不想被卷進王子和公爵的戰爭”,最後更是泣涕連連“無奈我們勢單力孤人微言輕無力反抗”……
坦甘加的理由洋洋灑灑一大堆,從他們海狼部族戰敗流落異鄉,被詹恩大發慈悲收留,他們不能知恩不報開始,說到他們十幾年來落戶安家翡翠城,好不容易有了一席之地,卻未曾想被人拿捏了軟肋,輕易反抗不得,又說到詹恩錢權並進,威逼利誘無孔不入,全麵掌控了他們的船團,對他們頤指氣使,而坦甘加為人魚肉,隻能伏低做小,數十年如一日地苦苦支撐,說到動情處泣涕連連,連泰爾斯也不禁動容。
“原來如此,”泰爾斯沉吟著,給公文上的狗頭塗上凶猛猙獰的獠牙,“之前的爭鋒宴會上,詹恩說誰都有可能背叛他,但唯獨坦甘加不可能――想來是因為他拿捏住你的軟肋,反掌間就能覆滅你的船團。”
在周圍衛士古怪的眼神下,坦甘加淚流滿麵,苦澀點頭:
“殿下明鑒,我們實在是……”
“難怪。”
泰爾斯歎息著放下筆:
“難怪你要千裡迢迢地去夜之國,把費德裡科和他的殺手塞進你的艙底,偷渡回來謀害詹恩。”
話音落下,坦甘加的啜泣聲戛然而止。
整個書房安靜下來,在場的衛士們齊齊側目。
“殿,不,我……”
趁著坦甘加一臉驚恐啞口無言的空當,泰爾斯拿起筆,誠心誠意、認認真真地照著阿什福德管家提供的草稿抄了一封感謝信,送達翡翠城的喪葬業巨頭――波蓬家族的妥麗兒老夫人提前歸還了一筆為額三萬五千一百一十八枚金幣零九枚銀幣外加四個銅子的空明宮借債,兌票直遞王子殿下的書桌。
此外,老夫人還在信中熱情又冷酷地暗示,若有不足,波蓬家族將很樂意提供等值服務,例如為王子本人提供從製棺到鑿碑,從掘墓到葬儀的一係列尊貴服務。
可惜的是,從“黑目”約翰一世開始,璨星王室就有火葬的傳統,麵對如斯熱情,泰爾斯再是眼饞也隻能敬謝不敏。
書房裡,坦甘加終於從最初的震顫中冷靜下來,但接下來的幾分鐘略顯尷尬。
總結起來,大概就是反應過來的海狼船主先極力喊冤,抵死不認,請求辟謠,但麵對“空明宮群眾線索舉報”這種來源可靠又鐵證如山還民心所向更不容辯駁的事實真相,他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大名鼎鼎的海狼在代表正義與法律的王子殿下麵前幡然醒悟,誠心悔改:
“哎呀,殿下……我手底下有幾個簽臨時短約的新水手,他們業務不熟,匆忙之間不慎誤接了一筆生意,護送夜之國的大人物前來翡翠城……沒錯,就是那位黎伯爵!但是我發誓,全程都是那幾個臨時的水手搞的,我壓根不知道吸血鬼們在船艙裡帶了什麼隨從……當然,此事我雖不知情也未參與,莫名其妙被無辜牽連,但我畢竟是他們的船主,監管不嚴督察不力是我的錯,我責無旁貸,絕對不推諉卸責……”
“哦?”
“我發誓,手下載他們來的時候我是真不知道!殿下您知道的,吸血鬼們行事神秘,從來不許人多問……我,我真的從未參與他們謀害公爵的陰謀,要是我提前知道,那我……那他們給再多錢也不載啊……事發後我馬上認識到錯誤,立刻采取了措施,已經在海上解雇了那幾個短約水手……唉,我失察至此,當真追悔莫及……但天可憐見,我從未想過背叛,遑論謀害詹恩公爵啊!殿下,您要相信我啊!”
泰爾斯若有所思地撓著下巴。
“哦,這樣啊……我當然是相信你啦,畢竟人誰無過呢?”
坦甘加感激涕零,直到王子的下一句話:
“但是詹恩相不相信呢?”
坦甘加的哭臉僵住了。
泰爾斯看也不看他一眼,先是在城管署關於不夜宴遊的一百七十頁總結報告封麵上畫了一隻造型誇張的雙色奶牛貓。
他再在隨公文而來的另一封、名為反省請罪實則陰陽怪氣的請罪書上大氣地寫下“今日發薪,補足積欠”。
“巨觀你個錘子――抱歉,不是說你……對了,我聽詹恩說,你們海狼的業務不止是保鏢和運輸,偶爾也搞搞綁架和勒索?”
泰爾斯邊寫邊說,有意無意:
“那,十幾年前,那艘送費德裡科去公海,最後把他放跑了的船,不會也是你的人在開吧――哈哈哈,開玩笑,玩笑而已嘛!我當然知道那不是你們……隻是真巧啊,也是在海上和船上出的事……我要是詹恩,嘖嘖……哎呀彆緊張嘛,哪怕詹恩知道了,隻要夜之國和費德裡科肯為你作證,證明你是無辜被牽連的……哎就算沒人作證也沒啥……以詹恩明察秋毫、心細如發、眼裡不揉沙子、手裡不容冤桉的性格,嘛,想必也不會懷疑你的忠心……”
在坦甘加不斷變換的表情和眼神下,泰爾斯澹定地折起給妥麗爾老夫人的信,交給懷亞放入信鴉腳筒。
“……頂多懷疑你的能力罷了。”
坦甘加才擦乾眼淚,臉色煞白。
他抬頭看向泰爾斯身後的牆上――畫框裡的初代南岸公爵,“致命鳶尾”正平靜地把玩匕首,嘴角上翹,似笑非笑。
“殿下,我能問問嗎,您是從哪兒知道,費德裡科少爺乃是上了我的船偷渡來……”
因為你的某位乘客嘴巴不嚴。
“群眾線索舉報。”泰爾斯輕聲道。
坦甘加皺起了眉頭。
在好幾秒的痛苦猶豫後,他咬了咬牙。
“但是如果我幫了您這個‘小忙’,而詹恩大人出獄後,發現我對他的命令執行不力,甚至懷疑您今天召見我就是……”
“且不說他能否出得來,”泰爾斯輕聲道,“但若真有那一天,你是寧願讓詹恩埋怨你這人膽子太小,遭不住第二王子的威逼恐嚇……”
王子停頓了一秒。
“還是寧願教他懷疑:你這人膽子太大,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顛覆空明宮?”
那一瞬間,坦甘加瞪大了眼睛。
泰爾斯王子和坦甘加船主的閉門會談,最終在一片熱情和諧其樂融融的氣氛裡,勝利告終。
會議上,坦甘加船主表達了堅決擁護泰爾斯王子開明統治的信心,堅決維護翡翠城秩序安定的公心,以及堅決守護南岸居民人身財產安全的決心。
他強調,海狼船團將以身作則,從我做起,率先在全團雇員中展開自查自糾、自省自警的清朗行動,大力整治船團中廣泛存在的、臨時雇員們自律不嚴、公私不分、思想滑坡、舉止有虧的缺點與毛病,做到深刻反思、舉一反三、查漏補缺、有錯必糾、絕不再犯,並同步督促同行同業者們大力跟進、齊頭並進、共同躍進、砥礪奮進。
與此同時,船主反駁了翡翠城中的荒謬謠言,他指出:南岸領周邊海域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必不會有“海上有組織投機犯罪分子”,南岸海疆從始至終都是和平的、安全的、穩定的、有秩序的,商貨流通順暢,航運井然有序。
有鑒於此,少數工商業者們對本地營商環境、航線安全和市場秩序的擔憂是多餘且毫無必要的,翡翠城依然擁有著世界上最健康、最安全、最有活力、最具發展前景的經貿合作市場。
此外,坦甘加船主還大力批評了一小撮自私自利的商人和手工業者們不知自愛、盲目跟風、傳謠信謠、上頭買賣、攪亂市場、最終害人害己的短視行為。他相信,在泰爾斯王子的英明領導下,翡翠城必將再現王後之城、財富之城、夢幻之城的光榮曆史。
凱瑟爾陛下私人特使、星湖堡公爵、第二王子、王室第一繼承人、翡翠城代理城主泰爾斯殿下,對坦甘加船主的發言與立場表達了高度的讚賞和支持。他向與會者強調:俗話說,無風不起浪,而空穴也不能來風。翡翠城是王國有名的法治城市,絕不會任由彆有用心的敵對分子造謠作亂,以分化團結,危害民生,打擊信心,服務他們不可告人的卑劣目的。
會議雙方進行了坦誠、建設性、富有成效的溝通。會議的最後,殿下親自步送坦甘加船主到書房門口,揮手致意,依依惜彆。
王子侍從官懷亞卡索陪同會見。
“下一次,坦甘加,”送走對方前,泰爾斯渾不在意地加了一句,“如果不想走漏風聲,那就謹慎選擇客戶。”
坦甘加眼神一顫,若有所思。
送走心事重重的坦甘加,泰爾斯坐在書桌後,看著緩緩關上的房門,陷入沉思。
感覺到了嗎,泰爾斯?
心底裡的聲音對他道:
你看清這個海盜的本質了嗎?
他無意為你服務,卻最終不得不爾。
這就是權力的落差,所能起到的作用。
無論是大與小的落差,還是有與無的落差,抑或知與不知的落差。
它操控、強迫、激勵著人們,去做出常理之外、本分之外、利益之外、理性之外的事情。
想到這裡,泰爾斯無奈歎息:是啊。
我不過輕輕一言,坦甘加就害怕如斯。
不,泰爾斯,彆傻了。
心底裡的聲音幽幽反駁他:
他所害怕的,從來不是你的某句話。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
“懷亞,您相信我們的坦甘加船主,相信他其實並未背叛詹恩嗎?”王子幽幽道。
在一旁整理公文的侍從官聞言一怔。
“我不知道,殿下,”懷亞發言謹慎,措辭小心,“但就剛剛看來,我不覺得他――至少看上去不像――有這樣的膽量。”
“我也這麼覺得,”泰爾斯點點頭,“整個船團幾百號人,生計性命都捏在對方手裡,他害怕詹恩,恐懼詹恩,更不敢背叛他。”
“那就是說他確實是被蒙騙……”
“但他是人,他擁有比恐懼,比膽量,比忠誠,乃至比利益立場都還要複雜得多的東西。”
懷亞麵露不解。
泰爾斯靠上椅背,出神地望著牆壁上“致命鳶尾”的肖像。
“坦甘加是經年的海上老油條,他絕對知道那趟生意有問題,可他既不拒絕也不支持,而是默不作聲,袖手旁觀。”
嫉妒,不平,憤慨,僥幸,懶惰,貪婪,謹慎,市儈,殘忍,衝動……
泰爾斯一樣樣數著他剛剛從坦甘加的眼神裡讀出的東西:
所有這些湊在一起,且每時每刻都在不斷來回更替,讓坦甘加這個人複雜而多變:
他時而對詹恩嫉妒不平,時而對他忌憚不已;時而在咬牙切齒滿腔憤恨,時而滿足滿意乃至感激涕零;時而慶幸自身靠山後台的強大,時而又埋怨金主仗勢對他頤指氣使;時而狡詐算計要落井下石,時而想裝聾作啞明哲保身;時而指望翡翠城興旺發達他好繼續發財,時而對鳶尾花可能的沒落幸災樂禍尋思要分一杯羹……
而所有的一切複雜可能,或推或拉,卻都在那群血族客人們踏上他船隻的那一刻收束。
坦甘加陷入猶豫,一邊篤定這絕算不得背叛,一邊又暗暗幸災樂禍推波助瀾;他一麵覺得這種小事理當威脅不到空明宮,一麵又暗暗希冀這能給大人物們一些應得的教訓和苦頭;他在事後輾轉反側忐忑不安,一力撇清關係,一麵又忍不住趁著劫難,就著大勢大發橫財……
“詹恩是對的,他把握住了最根本的利益鏈條,因此篤定坦甘加決計不敢,更無力背叛他。”
泰爾斯出神道,仿佛看見一條條細線從初代倫斯特公爵的畫像背後延伸而出,籠罩空明宮,覆蓋翡翠城乃至南岸領:
“但他也並不全對:坦甘加在黑白分明的忠誠與背叛間步履蹣跚,最終走向不可控的第三條路。”
視野中,畫框延伸出的每一條細線,都在以不同的姿態、幅度和頻率輕輕震顫,或推或拉,或大或小,或急或緩。
懷亞思索了一下:
“但他這麼做,仍舊導致了南岸公爵失勢,幾與背叛無異。”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泰爾斯勾起嘴角,與畫框裡同樣似笑非笑的第一代倫斯特凱文迪爾,隔開七百年的距離對視一眼,“如果坦甘加真的下定決心,從一開始就背叛詹恩,那事態的發展、我們所麵臨的局麵乃至最後的結果,想必都截然不同。”
他搖搖頭,輕歎道:
“我恐怕也就沒有機會,像現在這樣找他‘合作’了。”
“所以,坦甘加的行為,和真正的背叛還是有差異的,”懷亞反應過來,“就像這和純粹的忠誠,也有不小的距離。”
泰爾斯點點頭,發出感慨:
“人們並不總是清醒地、明確地、理性地、主動地、自知自覺地做出選擇的。更多的時候,他們往往是被迫地、無意地、麻木不仁地、後知後覺地、當下也許堅定但事後可能追悔地,做出取向模湖的選擇。”
“就像坦甘加,”懷亞點點頭,“以及這場風暴裡,翡翠城中從上到下的無數官商工農,市民百姓?”
泰爾斯看向懷亞,略有驚異:
“正是。”
他坐正身姿。
“曆史也許不是由英雄造就的,尤其是那些我們印象中堅定的、偉大的、魄力十足、目的明確的英雄,而是被無數個像坦甘加這樣,麻木懶惰卻又蠢蠢欲動的看客們,是被他們無意識地齊心協力所彙出的洪流,共同托舉起來的。”
泰爾斯出神歎息:
“所以《落日教經》裡,先知莫哈薩會說:‘那不隻是曆史,更是命運。’”
所有人都在奮力掙紮,卻甚少有人意識到,由始至終,都隻是他們在作繭自縛。
懷亞擔憂地看著這個樣子的王子:
“殿下,您還好嗎?”
“什麼?噢,當然,”泰爾斯回過神來,“好了,有請下一位客人……”
懷亞不無疑慮地點點頭,目光在王子臉上的瘀傷上掠過。
於是房門再一次被打開。
“哈沙!親愛的哈沙!我最最親愛的哈沙特使閣下!”
“殿下!尊貴的殿下!我最最尊敬的泰爾斯王子殿下!”
來自終結海對岸泰倫貿易邦的邦首特使,哈沙大人大笑著張開戴滿寶石戒指的雙手,和同樣笑到臉部變形的泰爾斯熱情相擁貼麵示好,仿佛從第一天開始就親如兄弟――儘管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會麵。
“曦日在上,殿下位臨翡翠城以來,從未對鄙人如此熱情過,”哈沙的通用語有著荒山等地的特色口音,卻並不濃重,隻見他笑容不減,動作熱情,一麵對泰爾斯臉上的傷視而不見,一麵又巧妙地在貼麵禮中避開傷處,“可真讓鄙人惶恐不安呢!”
“落日見證,惶恐是出於未知,”泰爾斯擦了擦臉上被沾到的脂粉,把臂挽手,催請體型龐大的哈沙先坐下,“但您料事如神,怎麼可能惶恐?”
“哦?怎麼說?”
泰爾斯落座後神秘一笑:
“我聽說,您在來翡翠城之後,就聯合了十好幾個商團代表、各國貴戚、友邦特使――體量巨大,在翡翠城有分棧的那種――搞了個臨時的商業同盟?”
哈沙那一對刷染白黃紅黑四色――以示對曦日大君肅穆、慈悲、慍怒、混沌四聖態之敬畏崇拜――的人造眉毛向上一挑。
“聽誰說?哦,哈,哈哈,一個小小的聚會罷了,都是平時玩兒得來的朋友……最多用來跟詹恩公爵討價還價,在進口關稅上談判博弈罷了。”哈沙大笑著擺擺手,姿態自然。
泰爾斯眯起眼睛:
“難道不是因為您料事如神,早早篤定了翡翠城會出大事?”
“,這倒沒錯――翡翠城哪還有比您貴駕親臨更大的事兒?”
泰爾斯和哈沙對視一眼,同時哈哈大笑,一者心中感歎對手不好對付,一者暗中尋思是哪個小崽子透露了風聲。
“還真有比我更大的,”泰爾斯皮笑肉不笑,“比如說,趁著空明宮易主,人心不穩市場蕭條的當口,你搞的同盟聯起手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破壞行業規矩,製造短缺恐慌,排擠本地業者,嚇退上下遊的新老客戶,在市場一團糟的時候抄底撈一把,把本就在走下坡的翡翠城,再往深淵裡推一手?”
哈沙眼裡的笑意消失了。
“啊,我可算知道您邀請鄙人來做什麼了。”
泰爾斯也收斂了笑容:
“你,哈沙特使,還有你那個牽涉國外各行各業的‘小聚會’,不是來翡翠城談關稅的。”
“事實上,我們就是來翡翠城談關貿政策的,”哈沙不慌不忙,“隻不過這一次,談判條件有些……嗯,特彆。”
“這是詹恩的要求?”
“您何必明知故問。”
泰爾斯長歎一口氣:
“如果翡翠城就這麼死了,關稅條件談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呢?”
“市場不會死,”哈沙搖搖頭,“它們隻會衰落。”
而頭腦足夠聰明、本錢足夠豐厚、關係足夠硬朗的人,在衰落的市場也能裡獲利。
甚至獲利之巨,更勝豐年。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既然把話說明白了,我能否請求你們,不要再為詹恩站台了?”
“對不起?”
“我說,請特使閣下發動一下在那個小小外商聯盟裡的人脈,不求他們虧本經營乃至讓利於民,隻求他們正常行事,好好做生意,不要再跟著做恐慌宣傳唱衰環境,也不要把控交易操控市場,讓翡翠城各大鋪子裡的貨量和物價回歸正常,讓這座衰落的城市起死回生?”
哈沙特使沉吟了一會兒。
“那圈子裡都是穩賺不賠的聰明人,殿下,”他緩緩道,“他們這麼做是因為有利可圖,而一旦涉及到利益的事,如果他們不樂意,我也……”
“那就讓他們樂意,”泰爾斯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就像你身為牽頭人,扇動他們不樂意一樣。”
承受著泰爾斯咄咄逼人的目光,哈沙輕輕皺眉。
“曦日可鑒,假使鄙人和我的朋友們樂意合作了,我們會有什麼好處呢?”
“好處?”
泰爾斯古怪地輕哼一聲,亮出側臉上的瘀傷:
“看到了嗎?今天早上詹恩揍的,現在估計都傳開了……有什麼感想嗎?”
哈沙眯起眼睛,居然認認真真地端詳了好一會兒。
“很用力,很突然,卻不專業,更像衝動的產物,”哈沙念念有詞,“以鄙人對老朋友詹恩的了解,他涵養甚好,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更彆提直接動手了。”
哈沙一臉狐疑地看著他,就差沒在臉上寫“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泰爾斯不得不咳嗽一聲,板起臉把話題拉回來。
“既然看到了,特使閣下,你該問的就是:如果你們繼續站在詹恩那邊,攪亂‘我的’翡翠城,會有什麼壞處?”
看著這個樣子的星湖公爵,哈沙微微蹙眉。
“好吧。”
他思索一會兒,歎息道:
“鄙人保證,泰爾斯殿下,我們不會像詹恩公爵――無論他許諾了多優惠的關稅政策――所期望的那樣,推波助瀾,阻止您掌控翡翠城。”
“十分感激。”
“但我們也不便站在您這一邊。”
“什麼意思?”這次輪動泰爾斯皺眉了。
哈沙微笑道:
“鄙人是說,我們將暫且保持中立,直到勝負分出。無論是詹恩大人還是費德裡科少爺上台,乃至您親領空明宮――順便一說,無論哪一種都不影響您王國繼承人的身份,以及我們對您的尊敬――鄙人保證一切將恢複正常,我們很樂意繼續和翡翠城精誠合……”
泰爾斯沉默了。
他抬頭看看致命鳶尾的畫像,深吸一口氣。
“不夠。”
哈沙挑挑眉毛。
隻見泰爾斯回過頭來,語氣放冷:
“在一場強弱分明的戰爭裡,你若保持中立,便無異於倒向強者。”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不跟我站在一塊兒,”泰爾斯支著肘部向前壓,麵色生冷,“就是跟他們站在一塊兒。”
哈沙看著這個樣子的王子,不由蹙眉。
“嗯,您和詹恩大人還真是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在商言商,”哈沙很是自然,“生意上的事,當然得真金白銀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