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在燃燒。
灼痛他的心肺。
【小黎……你……你還……還活著啊……】
師姐奄奄一息的聲音如一汪清泉,在無邊的炙熱裡,將黎從地獄般的噩夢中喚回。
他還記得,在那個真實的噩夢裡,他走在隊伍末尾,跟隨著師父與師祖、師兄與師姐們,以及許許多多形形***的匠工大師,看似義無反顧,實則忐忑不安地走進那座恐怖又宏偉的巨型反魔鍛造爐。
【晨朝的玄王向王災投誠,他出賣了「傳奇計劃」……】
【怪物們遲早會找到我們的……】
【劍湖城失敗了……炸爐……聖日啊,我女兒女婿都在裡麵……】
【歎息山下的行營失聯了,十幾萬大軍杳無音信,雄峻城的六號爐大概也沒了……】
同行的還有枷鎖城的矮人王子與鑄造大師,遠古聖樹的古精靈巧匠與咒師,來自三塔的耄耋大師和資深學者,以及無數有名有姓的匠工,有人沉默安靜,也有人交頭接耳。
【除了我們,還剩幾個爐?】
【應該不多了……】
【如果傳奇計劃不能成功……】
他記得反魔鍛造爐裡密密麻麻的咒文和陣式,催眠又詭異。
他記得人們排好了陣型、位置和輪換順序,井然有序,也氣氛愴然。
他恐懼地看著竭力維護法陣的法師們一個個在鮮紅的視野裡流汗、中暑、昏迷、倒地、燃燒,變成一具具乾屍。
他記得掌門師祖渾身燃火,卻仍堅毅不搖地揮舞鍛錘,錘錘有力,直至爐中的魔火如有生命般漫溢而出,師祖的人影在火焰中消失,鐵骨成炭,血肉成灰……
他記得師祖對麵,不知姓名的精靈巧匠恍若不覺,渾然忘我地繼續砸錘,直到火焰也將他吞噬。
他記得師尊在哀慟中上前接替,在那些連高深的調溫魔法和避火符咒、隔熱材料與耐火甲胃都抵擋不住的熊熊爐焰中,毅然揮錘。
以命鑄兵。
當然,他最忘不了的,是在越發難耐的高溫中,他,明陽劍廬裡序齒最小的弟子,在目睹師尊灰飛煙滅後,徹徹底底嚇破了膽。
【不行,太熱了,讓我喘口氣,涼一涼,師兄,涼一涼……】
他失去了理智,將行前的決絕誓言拋諸腦後,在令人窒息的炙熱中臨陣脫逃。
他。
他!
【抱歉,我一會兒就回來,我發誓,隻喘口氣……】
皮膚灼燒的鑽心痛苦讓他撲上鎖死的大門,瘋狂捶打,哀求著能哀求的一切大人與神明。
【讓我出去!求求你了!讓我出去……出去……】
反魔爐裡的無數眼神向他投來,其中有失望,也有不忍,有憤怒,也有麻木,但很快,所有人都在嗬斥聲中各歸其位,或念咒,或鼓風,或送料,或揮錘……
獨留下他無力拍打和嘶啞的哀嚎。
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
【小黎……】
穿著鑄造甲,同樣被炙烤得皮膚通紅,毛發倒卷的四師姐奄奄一息地站在他身後,勉力笑了笑。
麵對他絕望哀求的眼神,她出手飛快,連續擰動複雜的三層機關鎖,將大門打開了一條縫隙。
也將在絕望和驚愕中的呆怔的他,一把推出門外。
【誰開的門!】
【糟糕,坯身冷卻降溫了!它正在成形!】
【不,這樣下去它隻會是一件普通的反魔武裝!】
【關門!】
【快升溫!】
清涼的空氣撲麵而來,他跌跌撞撞
地倒在門外,茫然回頭。
滿室紅光中,她,平素最照顧他的師姐,在門縫裡看了他一眼。
留下最後一抹笑容。
跟他料想的不一樣,那笑容既欣慰又寬容。
毫無責備之意。
大門轟然闔閉。
【麥金塔的火種不夠了!】
【啟用後備火種!】
【不行,魔法可控的溫度已經到極限了,再加會引起本源互斥的!】
【我們可以延緩互斥,比如額外的反歸衡手段,得用光影咒言,讓紅角塔的書呆子們來……】
【或者像異降術式那樣,短暫地讓法則失範,先讓熱力暫停流向低溫處……嘿,戰爭塔的!試試埃爾伯的陣式乾擾!】
【不,不夠!血棘說了,新反魔武裝要做到的,既不是延緩歸衡也不是法則失範,而是深入本源!否則無法承受與解構麥金塔的魔能……】
【聽不懂!你們這幫該死的法師,說人話!】
在門外看守的驚愕眼神中,他這才反應過來,重新撲上大門,淚水奔湧。
不是這樣的。
不是。
他不是想臨陣脫逃,隻是太熱了想喘口氣……、
隻是一時暈了頭……
不是……
【瑞雅大師不行了,下一個補上!】
【人手不夠了!】
【我來吧,今日矮人已經死得夠多了……】
門外的他哭得聲嘶力竭,很快就看不清眼前一切。
但他仍然聽得見大門之後,反魔爐裡的鍛錘聲響,一遍又一遍,堅實有力。
【我們就不該用麥金塔那怪物留下的火種,而該聽方尖塔的,用龍焰!】
【這時候上哪兒給你綁頭龍?】
【沒時間後悔了!頂上!】
【我……感覺不到……手了……快,接替我……】
【這把鍛錘也不行了,換!】
【後備火種生效!】
【升溫比預想要快得多,更新符咒和術式!我們不能這麼快被燒死!】
大師和匠人們的爭吵此起彼伏,跟他的哭聲一樣,刺耳難聽。
直到最後一錘落下。
鐺!
反魔鍛造爐轟然爆炸。
向空氣裡傾瀉萬千烈焰。
將他團團包裹。
翡翠城的街道上,黎掙脫「邪祟呢喃」的糾纏,倏然睜眼!
他沐浴在熊熊烈火中,一步步向顫抖的洛桑二世行進。
「浴火重生的血族……」
霍利爾家的小***喃喃地道出他那可憐的道聽途說:
「……唯此一人。」
黎握緊了拳頭。
但他們都不知道。
不知道。
火焰在他的身上熄滅,露出被燒紅烤熟的皮膚肌肉,血族的自愈機製立刻開始運轉,生肌,結疤,排出死皮……
他們不知道,他掙脫的隻是異能。
掙不脫的,是噩夢。
【小黎……你……你還……還活著啊……真好……】
噩夢中,嚴重燒傷的他悠悠醒轉,艱難地爬出廢墟,翻開一具具不成人形的屍體,終於在猶自炙熱的爐邊,摸到了四師姐的手。
她早已渾身漆黑,不成人形,語無倫次,奄奄一息。
但師姐的手,它們依舊堅實,依舊有力。
【將坯身,送,送到,送到鋒帥帳中……】
那雙雖然粗糙不已,卻倍經磨礪,曾牽著他在劍
廬裡跑上跑下的大手。
【還差,差最後一步……命運雙子……知道怎麼做……】
以及那件燦若黃金,冷若冰霜,本該是一柄劍,卻因鍛歪了鋒刃而更像一柄馬刀的……
刀坯。
數百年後的翡翠城,黎行走在街道上,他輕輕一晃腦袋,頭臉上的恐怖燒疤漸漸蛻皮脫落,露出新生的肌膚。
不多時,黎重新變得皮膚平滑,五官端正。
唯有身上的衣甲,哪怕所用乃特殊的耐溫材料,也被燒得漆黑焦湖。
「行刑官……赤翼……」
「不是普通的鐵匠……」
「鑄坯者……」
黎冷冷地看著眼前的洛桑二世和揚尼克,看著他們抒發對自己的忌憚。
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根本不是什麼浴火重生。
而他……甚至也根本不是什麼鑄坯者。
他從不對火焰免疫,同樣會為高溫所傷。
每次覺醒異能,身在烈火中心的他所承受的燒傷和灼痛可謂鑽心剜骨,未曾有一刻停歇。
他所擅長的,唯有忍耐。
忍耐高溫,忍耐火焰,忍耐燒灼,忍耐它們在自己身上肆虐的每一分每一秒。
還有最重要的——忍耐噩夢。
當年的噩夢裡,他逃離了反魔爐,免於被熊熊爐火折磨至死。
於是,作為代價……
他要在現實裡,在看不見儘頭的生命裡,一遍又一遍地,承受永世不休的火刑。
僅此而已。
「在痛苦之丘……處決我時……你沒露這一手。」
重傷之下的洛桑二世無力地道。
「因為沒必要,」揚尼克謹慎地盯著黎,「他巴不得你被「處決」時反抗得更激烈一點,把其他六家的政敵殺得再少一點,以穩固血海王座的統治,順便再回星辰王國發揮一下餘熱——比如現在。」
又怎麼舍得殺你呢?
黎沒有說話。
「所以,」洛桑二世麵色灰敗,「我才是那個被耍的蠢蛋?」
就跟以前一樣。
什麼都沒有變。
揚尼克聳了聳肩:
「也不必灰心,黎本就是夜翼君王用以清除異己的刀,深諳內鬥權術,威逼利用,欲擒故縱,幾百年來用慣了諸如此類——」
黎突然轉頭,看向揚尼克。
「哦,黎伯爵,」揚尼克立刻住口,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焦黑痕跡,很是自然地後退一步,「他是你的了,我心服口服,絕無二話。」
但他眼睛一眯。
「恭喜啊,翡翠城紛爭的關鍵,此刻落在了您手裡,」他恢複了翩翩公子的風度,「想必您能為夜之國,為你的女王爭取更多利益……」
揚尼克話風一轉:
「而不僅僅是在星辰王國的內鬥裡跑個腿?」
黎先是蹙眉,旋即麵色一變,不屑輕哼。
「收起你的惡心把戲,小輩。」
「我可沒有用異能,」揚尼克舉起雙手,一臉無辜,「僅僅是實話實說。」
說到這裡,揚尼克微微一笑:
「可你剛剛猶豫了,是吧?」
黎沒有回答。
「冬!」
一道刻意加重的腳步聲響起,打斷了揚尼克。
黎和揚尼克齊齊一凜,雙雙轉頭。
沉重的腳步緩緩接近——那是一個身著甲胃的劍士。
「所以,這就是讓全城人心惶惶的吸血鬼殺手?」
黎和揚尼克對視一
眼。
「似乎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恐怖?」
騎士一步一步向洛桑二世走去,無視一身焦黑的黎和遍體血汙的兩位血族。
黎沒有反應,而揚尼克則眉飛色舞,作驚喜狀:
「啊,原來是翡翠軍團的塞舌爾上尉!」
塞舌爾輕輕哼聲以作回應,隨即把目光聚焦在地上的殺手身上。
就這種貨色,居然還要勞師動眾,從上到下千叮萬囑他們小心異能,泰爾斯王子未免過於謹慎。
「我還以為您在看守空明宮裡的貴人們呢,」揚尼克眼珠一轉,「隻不知您是奉誰的命令……」
「你被捕了,吸血鬼。」
揚尼克頓時一噎。
塞舌爾刻意瞥了兩人一眼,這才輕哼一聲,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洛桑二世:「當然,我說的是他——殺手,以泰爾斯殿下的名義。
聽著對方不懷好意的雙關,揚尼克微微蹙眉,黎紋絲不動。
洛桑二世聽著他們的對話,麵無表情,心中悲涼。
即便有這樣的劍術,永生的身軀……
他終究還是沒能殺上那座高高在上的哨塔。
而高塔上的人,無論是那個王子,還是其他所有人,還是一如既往,僅僅動動手指,就輕而易舉地用無數人的血泊和生命,淹沒了他。
以及他的劍。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輕輕勾起嘴角。
「那麼,我這就要帶走人犯了,兩位喜歡在夜裡走動的客人,你們自便吧。」塞舌爾輕聲道。
揚尼克輕挑眉毛,不緊不慢地瞥了麵無表情的黎一眼。
黎紋絲不動,唯有目光微閃。
塞舌爾也不著急,隻是靜靜地等著兩位血族的反應,右手有意無意地掠過劍柄。
圍繞著躺在地上的重犯,三人之間的氛圍緊張起來。
就在此時,在場的三人齊齊一凜,扭頭望向另一邊。
另一個負劍的身影出現在街巷的另一端,緩緩向他們走來。
「那是……」揚尼克疑惑道。
「卡西恩?」
塞舌爾看清了來人,眉頭一皺:
「你也來了?那誰去看守空明宮裡的……兩位?」
卡西恩笑了。
「彆忘了,塞舌爾,泰爾斯王子讓我們留守宮中,「看護」兩位凱文迪爾少爺,」卡西恩騎士看向失去右臂、渾身焦黑的血族殺手,目光複雜,「不就是為防備眼前這位麼?」
場中幾人齊齊一怔。
幾秒鐘後。
「原來如此,兩位極境騎士出現在此,乃是殿下運籌帷幄,提早布下天羅地網!」
揚尼克突然變得正氣凜然,向著黎冷目以對:
「以免某些人渾水摸魚,從中作梗!」
黎無言以應。
塞舌爾輕哼一聲。
卡西恩沒有理會他們之間的微妙對峙,隻是緩緩走向地上的洛桑二世。
「你肯定不認識我,騎士,」他歎息道,「但我記得你。」
兩位血族客人都被這番話勾起了興趣,齊齊望來。
塞舌爾素來行事果斷,本想儘早收工,但不知道為何,這一刻的他一反常態,湧起好奇心:
「你?你認識這***殺手?」
卡西恩微微一笑,不言不語。
遍體鱗傷的洛桑二世艱難睜眼。
這是誰?
「那年的選將會上,某位隱藏麵目的神秘騎士在萬眾驚呼下過關斬將,一路贏到決賽,在賀拉斯殿下麵前一招惜敗。」卡西恩輕聲
開口。
兩位血族對視一眼。
不。
洛桑二世微微顫抖,眼神閃動:
那不是惜敗。
更不是一招。
「彼時我還是個紈絝少年,混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裡,第一次見識了騎士比武的風采,」卡西恩不無感傷,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於是在那之後,我成為了一名騎士。」
騎士?
洛桑二世聞言諷刺一笑:
「錯誤的決定。」
「是啊,所以他最終還是回來繼承家業了。」塞舌爾輕哼道。
卡西恩搖了搖頭,沒有理會老朋友的諷刺。
「所以,當多年之後,又一位神秘騎士在選將會上出現,我就想起來了:是你,騎士。」
「我不是騎士。」
洛桑二世冷笑著,失口否認。
倒是殺了不少騎士。
揚尼克突然開口:「照你這麼說,他在選將會上贏到最後,應該名利雙收前途似錦才對?但怎麼就落到這副……」
「夠了,」塞舌爾不耐煩地打斷,「廢話夠多了。」
「哦,抱歉,老朋友,」卡西恩回過神來,滿懷歉意地笑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有些感性。」
他看著麵色灰敗的洛桑二世,心中湧起感慨:
也許,是因為目睹了兒時偶像的轟然坍塌,抑或是,見證了一位榮譽騎士的最終隕落?
唯有黎突然扭過頭,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在旁邊一臉無辜,正伸長脖子看熱鬨的揚尼克。
塞舌爾不屑哼聲,他抽出長劍,劍尖指向失去反抗能力的洛桑二世:
「很好,讓我先砍了這怪物的四肢——哦,隻剩三肢——以策安全……」
「我很抱歉。」卡西恩歎息道。
「……然後按王子所說,我們再一前一後,押他回空明宮,那裡有專門準備好的囚籠,防著點他的異能……」
「你不能帶走他。」
「也防著其他人中途出手搞鬼——」塞舌爾反應過來,立刻住口,疑惑地看向老朋友:「什麼?」
帶著滿滿的歉意,卡西恩溫和一笑,自然地攔在洛桑二世身前:
「很抱歉,塞舌爾,但他不能跟你回空明宮。」
塞舌爾用了好幾秒理解這句話,反應過來後微微色變:
「你是……認真的?」
旁觀著的黎再次看向揚尼克,後者一臉無辜地攤手聳肩。
唰。
作為回應,卡西恩也抽出了長劍,笑容憔悴。
塞舌爾的表情徹底冷了下來。
「聽著,泰爾斯王子說過,」他看著眼前的老朋友,輕輕轉動手腕,「把這條費德裡科的狗鎖拿回空明宮,則詹恩大人清白可證,翡翠城危機自解,一切恢複正常。」
正常?
地上的洛桑二世澹澹冷笑。
看看你周圍吧,再看看北門橋,你把這叫正常?
「而你相信他那番話?」卡西恩回應道。
「當然不信,」塞舌爾的眼神不一樣了,手中劍鋒輕輕一振,「所以我才會在這裡,以防有人——無論是那個王子,還是費德裡科少爺,抑或其他想看翡翠城倒黴的野心家——在抓人犯時耍什麼貓膩,阻礙翡翠城回歸秩序。」
「原來如此。」卡西恩喃喃點頭。
要不怎麼說,你比我更懂做官呢?
「但我沒想到那是你,」塞舌爾冷冷道,「就因為你多年前看過這個吸血鬼比武,念著舊情?還是說,在王子和我離開之後,你私底去見了費德
裡科少爺,被他說動了?」
「都不是,我隻是不得不……」
話音未落,塞舌爾的長劍就如靈蛇吐信,電射而出!
千鈞一發之際,卡西恩旋身避讓,同時手中劍刃輪轉,迎上對手。
鐺!
兩人一觸即分。
「終結塔的「薔薇」一脈,對上東陸草原「蛇派」雇傭兵的路子,」旁觀的洛桑二世吐出一口血,冷笑道,「世上還有比這更無聊的風格對決嗎?」
然而卡西恩歎了口氣,不言不語,依舊攔在洛桑二世身前。
反倒是塞舌爾低下頭,皺眉看著自己的長劍。
他失準了。
放在以前,這一擊應該至少能將對方逼離目標身邊才對。
「哇喔,兩位,有話好說,」揚尼克一臉憂心忡忡,「何必同室操戈?」
不知道第幾次,黎若有所思地看向揚尼克。
「夠了,住手!」
眾人同時回頭:
泰爾斯王子出現在街道上,在眾人的簇擁下向這邊而來。
在場者齊齊蹙眉。
「很好,」洛桑二世無力地笑笑,「大人物終於走下高塔了。」
迎接他的,是卡西恩毫不留情的一記劍柄。
貴人駕臨,兩位血族(也許是出於避世的習慣)向著兩邊避讓,塞舌爾麵色不豫地回身行禮,連攔在洛桑二世身前的卡西恩也點頭致意。
「這就是你們一大幫人精心圍捕的結果?」
泰爾斯看不懂眼前的形勢,他忍著怒氣出聲質問:
「塞舌爾上尉,這是怎麼回事?」
塞舌爾表情一頓,轉過身去。
「我也很疑惑,」他沉聲問道,「為什麼,卡西恩?」
卡西恩笑了笑,卻未及發聲,因為另一個聲音趕在他之前回應了:
「因為我。」
眾人再度變色。
因為隨著這道女聲,另一個身影從卡西恩身後的漆黑裡步出,來到眾人麵前。
那一瞬間,泰爾斯瞪大眼睛,失聲驚呼:
「希來?」
隻見希來·凱文迪爾小姐,穿著一身乾練的旅行裝,踏上新郊區的土地,冷冷地注視眾人。
馬略斯、懷亞、孔穆托……泰爾斯身後的衛士們一陣騷動。
塞舌爾也忍不住出聲:
「希來小姐?」
黎不聲不響,揚尼克倒是饒有興趣:
「啊,這我倒是沒有想到。」
麵對眾人的目光,希來冷笑一聲,直直盯著泰爾斯:
「你真以為,在這兒布下陷阱圍獵殺手,我會收不到一點風聲嗎,泰爾斯?」
泰爾斯看了看希來,又看看她身邊的卡西恩,明白過了的他表情數變。
「很好,」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笑得有些勉強,「那就讓我們一起抓住他,希來。」
希來眯起眼,音調上揚:
「哦,我們?」
泰爾斯歎了口氣。
「聽著,這殺手身上有份獵殺名單……總之,他是費德裡科影響翡翠城的棋子,更是詹恩身陷令圄的導火索,隻要他落網,桉情就明朗了,我們能解開詹恩和費德裡科彼此要挾對峙的僵局……」
他向前一步,儘力真誠地道:
「相信我,這也是在幫詹恩早日脫困……」
「或者幫你。」希來冷冷道。
泰爾斯聞言一怔:「什麼?」
希來回頭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殺手,再回過頭時,眼神變得無
比犀利:
「既然沒人再能從場外乾擾,那無論是判費德大逆不道,還是判詹恩非法篡位,都將由你一言而決,對麼?」
此話說得泰爾斯一愣,也讓塞舌爾等人深思。
「希來,我所做的……」泰爾斯難以置信。
「我看透了,你以為你在為所有人考量,但歸根結底,」希來冷笑道,「你想幫的人從來就隻有你自己,或者你自己所謂的理想。」
泰爾斯隻覺得內心一震。
他想要反駁,卻啞口無言。
「不,我們都不想看到翡翠城血流成河,」他努力在震驚中整理語言,「在這件事上,我們該是同盟。」
「那在議事廳裡,你為什麼不肯讓我做城主?」
泰爾斯一時語塞。
「我們早就不是同盟了,」希來毫不客氣地回絕他,「就從那天,你拒絕我的合作提議開始——你沒法跟一個滿口謊言,欺騙成性,意圖操控你,誤導你,且遲早會背叛你的騙子合作,遑論同盟,記得嗎?」
泰爾斯心中一空。
身後懷亞歎了口氣。
早知道那天就該堅持到底,逼著殿下去給她道歉就好了!
揚尼克在邊上搖了搖頭:少年呐!
「我知道,希來,我知道經過了這麼多事,我無法取信你,但是至少,」泰爾斯努力平靜下來,找回理智,跟上對方的思緒,「至少我們不能任由這家夥繼續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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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爾斯,」她輕聲開口,話到後來卻漸聞厲意,「聽說你號稱北極星,無論在龍霄城還是永星城,都很是威風強勢,連陛下也要懼你三分?」
這話陰陽怪氣,泰爾斯眼皮一跳,不由捏緊了拳頭。
「佩服至極,」希來微笑不減,羊裝著鼓了鼓掌,「所以我決定,向你多多學習。」
希來話音落下,眾人一陣疑惑。
但他們很快就不用疑惑了、
下一秒,在所有人驚訝的眼神下,她微笑著,卻也再自然不過地抽出一把匕首,抵上自己的喉嚨。
泰爾斯的眼眶倏然睜大!
什麼?
「以翡翠城的女性繼承人,塞西莉亞·凱文迪爾之名,」希來笑靨如花,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今夜阻我者,當負上家族血債,永世為鳶尾花死敵。」
看見這一幕,在場者發出一陣騷動,星湖衛隊的知情者們更是心情複雜。
泰爾斯看得頭暈眼花,不得不深吸一口氣。
「卡西恩!」
塞舌爾眼見事情脫離掌控,不由怒道:
「事關主人的性命,你身為下屬就什麼都不做嗎?」
卡西恩看著女主人的樣子,想說點什麼,卻最終歎了口氣。
倒是希來冷冷催促:
「卡西恩。」
卡西恩騎士猶豫了一瞬,轉身扣上洛桑二世的後領,拖行著離開。
本就無力回天的殺手也不反抗,他隻是出神呆怔地盯著希來,滿臉難以置信。
星湖衛士們下意識想要上前阻止,然而……
「誰敢動!」
希來厲聲斷喝,依舊匕首貼頸,攔在卡西恩身前,死死盯著對麵的每一個人。
泰爾斯咬牙出聲:
「希來!」
希來轉向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儘顯輕蔑之意。
這一幕讓泰爾斯怒目圓睜,死死捏住拳頭。
他略略側身,壓低聲音:
「黎伯爵,揚,你們一族以身法靈敏,動作迅捷著稱,不知……」
黎麵無表情,不作回應。
「不妨一試,」揚尼克答應得很是暢快,但他看著一臉決絕的希來,話鋒一轉,「隻是,萬一出了意外,責任算誰的?誰算鳶尾花之敵?動手的?還是教唆的?或者在場所有人的?」
其他人齊齊蹙眉。
泰爾斯的拳頭捏得更緊了。
不多時,卡西恩和洛桑二世就消失在霧色中。
等等,霧?
許多人反應過來,環顧一圈,齊齊驚詫:北門橋一夜鏖戰,何時起了這麼多的霧?
遮蔽視野,妨礙追蹤。
詭異不已。
澹澹迷霧中,希來的笑容越發燦爛。
「很好,很聽話,」她輕聲道,「最好彆讓人跟上來,我有辦法知道。」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所有不理智的情感吞回肚子裡。
「好吧,希來,」王子沉聲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希來聞言,手上匕首不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泰爾斯,你一直知道,」凱文迪爾女士眼神複雜,「那麼,現在輪到你選擇了。」
她表情轉厲,話音一變:
「壞,還是更壞?」
泰爾斯頓時氣結:
「你——」
「不急,」希來胸有成竹地打斷他,笑容詭異,「我有的是時間。」
她轉過身,掃視了所有人一圈。
「隻是記得:現在,你擁有病入膏肓的翡翠城……」
希來冷冷道:
「而我,擁有拯救翡翠城的靈藥。」
泰爾斯表情一變。
言罷,希來也不鬆手,就這麼轉身而去,踏上新郊區的街道。
「塞西莉亞!」
泰爾斯忍不住出聲道。
但希來步履決絕,沒有回頭,更沒有回應。
她隻是一步一步,向遠方的濃霧而去。
看著凱文迪爾小姐的背影,緊張的懷亞咽了咽喉嚨,走到泰爾斯身後:
「殿下,我們該不該……」
旁邊的馬略斯狠狠一拍,把懷亞的話噎死在嘴裡。
所有人都看向泰爾斯。
但王子表情糾結,心情淩亂,隻是愣愣地望著希來遠去的背影,沒有回應。
見此情狀,所有人反應各異。
但沒有王子的命令,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希來徹底消失在淩晨的霧氣中。
隻留下眾人詫異的眼神。
以及星湖公爵微微顫抖的拳頭。
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泰爾斯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轉過身來。
「收拾殘局,回宮,彙報,」他咬牙切齒,聲音顫抖,「t所有人。」
眾人如夢初醒,遵令而行。
許多人走過強壓怒火、低頭不語的星湖公爵身邊,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連懷亞都不敢再問王子「那晚上說好的加餐呢」。
「給你個忠告,黎伯爵。」
揚尼克小心翼翼地飄過黎的身邊,輕聲開口,微弱若蚊蠅:「輸了這一把,肯定要在彆處找回場子……」
「這些天,彆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