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翡翠慶典的公禱日即將落幕,但整座翡翠城燈火通明,不少街道上依舊熱鬨非凡,鑼鼓喧天,時不時還有焰火從各個方向躥上夜空,仿佛狂歡才剛剛開始。
但泰爾斯王子可就沒有這麼好的心情了。
當哥洛佛、和被派去支援他們的分隊回到空明宮時,他們幾乎人人帶傷,個個掛彩:
托萊多的執刀手脫了臼,肩上開了一大道口子;摩根一聲不吭,默默地給自己的傷口上著傷藥;灰頭土臉的羅爾夫需要更換一副義肢;涅希撞破了頭,似乎有輕微的腦震蕩;米蘭達有多處的輕微擦傷,但她拒絕治療,隻是抱著劍坐在一旁沉默;保羅在短時內連發十箭,拉傷了肌肉,手指也需要包紮;哥洛佛渾身是血,看上去十分嚇人,僅次於他回來後那副似乎看見誰都想生吞活剝的恐怖表情。
士氣低落,氛圍沉重。
“當我們趕到時,那個叫迪奧普的羊毛商已經被滅口了,連同他的情婦一起。”
馬略斯跟在泰爾斯身後,陰沉著臉報告:
“我們救下了哥洛佛和,也跟那個有異能的黑衣凶手交上了手,結果……結果如您所見,大部分人都是輕傷,傷勢最重的是哥洛佛,幸好他皮糙肉厚,隻是……”
“隻是?”王子安慰完暈暈乎乎的涅希,轉向馬略斯。
馬略斯停頓一秒:
“隻是那殺手的異能……托萊多一直在反胃嘔吐,亞倫德出現了頭痛和幻聽的症狀,涅希有些焦躁,每過幾分鐘就要掐自己一下,確定不是在做夢……
“哥洛佛最嚴重,昏迷了一個小時才蘇醒,而他蘇醒的過程也比較驚心動魄,我差點就要給皮洛加的家人寫‘照料傷者時意外被殺’的訃告了……
“摩根回來後什麼都沒說,但他這樣沉默已經兩個小時了……羅爾夫症狀最輕,換好腿後已經能走路了,當然,他要是真有啥症狀,估計也說不清楚。”
泰爾斯皺起眉頭,馬略斯的表情也越說越冷:
“雖然大家正在漸漸好轉,但是顯然,所有人,所有跟那殺手照過麵的人都——”
“臥槽,你難以想象那一刻有多緊張,千鈞一發啊!”
一個感情色彩明顯與眾不同的嗓音在房間另一頭響起,吸引了泰爾斯和馬略斯的注意。
“我知道,我知道,多伊爾護衛官,”懷亞皺著眉頭,拿著一個筆記本,“就是,你能不能再多說說那個黑衣殺手的事情?特彆是他的能力?”
“當然!”
頭上綁著繃帶的一拍大腿,唾沫橫飛。
“隻見他一手提著僵屍,一手提著米蘭達小姐,眼看就要手起刀落,但是我大喝一聲‘呔,多伊爾在此’,挺身而出,與那殺手鬥在一塊,刀光劍影,局勢激烈……”
“等等,他兩隻手都提著人,要怎麼手起刀落?”懷亞質疑道。
“噢,是麼?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哎呀你彆打岔,你看你一打岔我就記錯了……”
泰爾斯和馬略斯站在遠處,齊齊眯眼。
“好吧,”馬略斯的眉毛微不可察地一彎,“也許並不是所有人。”
泰爾斯捏了捏手上的布偶小熊,表情莫測。
“沒關係,”王子淡淡道,“都沒事就好。”
馬略斯向形容狼狽的屬下們看了一眼,許多人羞愧地扭過頭。
眾人之中,哥洛佛狠狠咬牙,他站起身來:“殿下,是我……”
“是我的錯,”馬略斯回過頭,“我的布置低估了敵人,那個凶手雖然中了一箭,但是既狡猾又敏捷,選擇的路線極度刁鑽,要麼穿窗闖戶借助室內掩護,要麼把自己藏在院牆或屋簷的陰影裡,伊塔裡亞諾和保羅的弓弩擊之不中,我們攔截起來也極為吃力。”
泰爾斯緊緊抓著布偶小熊,不動聲色。
“就在那時,警戒廳和翡翠軍團的隊伍趕到了,由塞舌爾上尉親自率領,還有不少市民被驚動,前來圍觀。”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來得真快啊。”
馬略斯點點頭:
“保險起見,我讓所有人放棄追捕凶手,立刻掩藏蹤跡,散入人群撤退。畢竟,如果渾身是血、形跡可疑的星湖衛隊——尤其是哥洛佛和——在凶案現場被逮住,那就說不清了,這給殿下您帶來的麻煩和損失,遠比放走那個凶手更大。”
馬略斯抬起頭:
“因此,放走那個凶手的責任,是我的。”
話音落下,休息室裡無人敢開口,大家全都緊張地望著慢慢摩挲小熊的王子,等待他的回應。
“你的決定是對的,托爾。”
幾分鐘後,泰爾斯搖搖頭:
“想想看,‘泰爾斯王子放縱屬下入室謀殺’詹恩一定很樂意看到那一幕,而你們任何人落到他手上,非但不會好過,還會變成最好的把柄和籌碼。”
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而且不僅如此,”泰爾斯表情深沉,“想想看,你們找到了凶手的滅口現場,但他卻恰好沒走,這概率有多大?”
米蘭達目光一厲:
“殿下,您是說,那個黑衣殺手,他是專門在那裡等僵屍和多伊爾上門的?”
聽到這裡,哥洛佛皺起眉頭,也停下了滔滔不絕的話語。
“如果你們沒趕到支援,”泰爾斯舉起手上的小熊,目光閃爍,“我猜,他倆大概會是一死一傷,失去意識,然後被‘正好趕來’的警戒廳抓獲,以謀殺的罪名送上審判席。”
哥洛佛呸了一聲,也瞪大了眼睛。
“但幸好,”泰爾斯抬起頭,“托爾你當機立斷撤退,沒讓人給一鍋端了。”
然後,泰爾斯王子在翡翠城蹦躂的日子,就可以隨著“星湖衛隊入室殺人”的驚天大新聞結束了。
泰爾斯想道:
希萊說得沒錯,在翡翠城,一舉一動都瞞不過詹恩。
從摩斯,到迪奧普,到現在……他處在絕對的劣勢裡。
“運氣好而已,”馬略斯搖了搖頭,“而我們理應做得更好。”
“恕我打斷一下,殿下,諸位。”
懷亞站起身來,舉起他一路問下來,記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這麼說,凱文迪爾家暗中養著一個身懷異能,可以製造幻象的極境劍術高手,負責滅口殺人?”
懷亞的問題讓所有人都沉默下來,許多去過迪奧普宅邸的人都低下了頭。
“不對。”
米蘭達突然開口。
“米拉?”
“我見過真正達到極境的高手,甚至還交過手,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米蘭達把懷裡的“鷹翔”抱得更緊了,“但那個黑衣殺手,他給我的感覺,很奇怪。”
“亞倫德女士?”馬略斯發出疑問。
“他的劍術之精妙,意識之敏銳,是我平生僅見,甚至要超過我所知的一些極境戰士。”
米蘭達搖搖頭:“但是他的動作,他的力量,他身體的協調性都隻能說是一般,遠遠及不上他的劍術與意識,仿佛受過什麼大傷,影響了他的健康,使不出全力。”
米蘭達凝望戴著黑手套的手掌,目光出神。
“謝天謝地,”涅希有氣無力,“幸虧如此。”
“但他很年輕,”哥洛佛開口補充道,“他的聲音,大概三十多歲,不超過四十。”
懷亞略有所思,迅速記著什麼:
“這麼說,是個距極境一步之遙的後起之秀,或者說,一個曾經受過傷的極境高手?”
“不是後起之秀,”伊塔裡亞諾歎息道,“我不想這麼說,但是我在屋頂看得很清楚:他突破你們四人包圍的時候,那場麵,就像貓戲耍老鼠。”
托萊多、涅希、摩根和羅爾夫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想,他絕對有遠超想象的豐富戰鬥經驗,興許是個戰場老兵。”伊塔裡亞諾結論道。
“不是老兵,”摩根冷哼著開口,“上過戰場,紮過人堆,懂得集群作戰的老兵才不像他那樣戰鬥呢,那家夥,更像是在訓練場和決鬥台上練出來的。”
“劍術高手,意識過人,沒到極境,身體拖後腿,受過傷,三十多,年輕的後起之秀,經驗豐富,但不是戰場老兵……”
懷亞讀著剛剛記下來的要點,頭疼道:
“該死,怎麼這些情報都是相互矛盾的?”
“還有一點,”馬略斯突然開口,“異能者的局限。”
泰爾斯看向他:
“托爾?”
守望人深吸一口氣,看向大家:
“世界是公平的,一個人要想把異能鍛煉到足夠戰鬥的程度,所需付出的努力、專注和時間,絲毫不亞於練就終結之力,成為一個超階劍士。如果你貪得無厭,同時鍛煉異能又訓練劍術,最可能的結果就是兩者皆廢。”
泰爾斯問道:“也就是說,一個人,很難成為既精通異能、又身具終結之力的戰士?”
可懷亞更加疑惑了:
“但是那個黑衣殺手,他劍術好,異能也……”
“我想起來了,”米蘭達目光一閃,“他確實說過,控製不好自己的異能。”
“但卻足夠把所有接近他一尺之內的人搞趴下,比嗑藥還快。”哥洛佛的眼神裡閃過憤恨。
一陣風刮起,吸引大家的注意:羅爾夫在牆邊比劃了一下。
“他說什麼?”馬略斯問道
泰爾斯看著羅爾夫的手勢,疑惑道:
“他說,影響彆人……哦,影響精神的能力很罕見,而且往往代價沉重,後遺症不輕。即便是異能者,也很少有人能達到那樣的效果。”
就在此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響了起來,猶猶豫豫。
“殿下,長官,我想,我可能知道那家夥是誰。”
馬略斯皺起眉頭:
“多伊爾?”
眾人的目光齊齊投向,隻見他深吸一口氣,表情複雜:
“那個殺手,他會‘軍團十式’,華金老師的‘軍團十式’。”
此言一出,絕大多數人一頭霧水,隻有寥寥幾人麵色微變。
“華金是誰?”泰爾斯問道。
“華金騎士,或者說,華金大師,”馬略斯沉聲道,“他曾經是先王艾迪加冕前的王子侍從官,後來成為璨星王室的劍術總教習,以及王室常備軍的首席劍術教官,是王國有名的劍術大師,帝風劍術的代表人物之一,當然,他也是多伊爾護衛官的老師。”
話音落下,包括泰爾斯在內,許多人都變了臉色,看向的眼神也不一樣了。
先王的侍從官。
璨星王室劍術總教習。
常備軍首席劍術教官。
劍術大師。
以及的老師。
等等,最後一個頭銜是不是放錯了?
“從他的口吻看,他認識華金老師,”多伊爾淡淡道,目光出神,“關係匪淺。”
守望人皺起眉頭:
“但正因華金大師的身份,蒙他指點,受他影響,從‘軍團十式’中汲取養分的人,不說上萬,也有數千,更彆提這些人之後再將技藝傳出,多伊爾,你是不是……”
但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的意思,長官,但是,華金老師的其他學生或者再傳弟子,出師之後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劍術風格。”
的眼神慢慢聚焦起來,顯出一種泰爾斯從未見過,也難以想象會在多伊爾身上見到的認真。
“但是那個黑衣人,他的‘軍團十式’,絕對是最純正的、華金老師的風格,”多伊爾出神地道,“隻有長年累月待在他身邊的人,經過他言傳身教日夜指正,才能做得到。”
“長年累月,你是說……”馬略斯說。
深吸一口氣,看向所有人:
“對,那些曾經跟隨華金老師身側,奉他為騎士主人,由他按照騎士古法一對一教導技藝,受他傳承的騎士侍從們,隻有他們能做到。”
馬略斯表情微變:
“如果是真的,那……你確定?”
“我確定,”多伊爾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憂慮,“以床頭小熊的名義。”
泰爾斯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裡的小熊。
眾人沉默了一陣,馬略斯抬起頭來:
“據我所知,華金騎士去世之前,收進過九個侍從……”
“八個半。”
少見地打斷了馬略斯。
“他去世了,在我在完成訓練之前。”
多伊爾還是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說到最後,他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
大家奇怪地看著此刻的神情,竊竊私語起來(“我就說嘛,那異能還是有影響的……”)。
“好,那我們需要相關的情報。”
馬略斯向掌旗翼的雨果·富比點了點頭。
掌旗官聞言麵無表情,轉身離開房間。
大家沉默下來,一時隻聽得見懷亞記筆記的沙沙聲。
“好吧,先不談這個黑衣殺手,”泰爾斯歎出一口氣,感覺到大家的消沉,“現在,達戈裡·摩斯去見過這個迪奧普,然後,現在他們兩個人都死了。”
“都是被滅口。”米蘭達冷冷道。
“他一定有問題。”哥洛佛捏起拳頭。
馬略斯點點頭:“迪奧普死了,但他一定留下了什麼。我會讓其他人再去看看,還有什麼蛛絲馬跡。”
但泰爾斯舉起小熊,和它一起搖了搖頭。
“不。首先,翡翠軍團和警戒廳什麼都不會給你們留下的,其次,我們差點著了詹恩的道,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眾人麵麵相覷。
“有人告訴我,詹恩對翡翠城的掌控力超乎想象,”泰爾斯道,“現在我懂了。”
“殿下?”馬略斯問道。
泰爾斯回過神來,嚴肅地看向屬下們:
“我想起來,摩斯提到過,如果要做一些不為官方所熟知的事情,他在新郊區和運河區都有‘人脈’……”
“人脈?”
泰爾斯點點頭:“‘頭狼’拉讚奇·費梭,以及‘流浪者’弗格,試試找這兩個人。”
哥洛佛麵色一變:“頭狼,流浪者,殿下,他們是——”
“血瓶幫和兄弟會,沒錯,地下黑幫,”泰爾斯肯定地道,“在詹恩的視野之外。”
馬略斯沉默了一會兒,看向哥洛佛和羅爾夫。
“現在,你們忘了今天的事情,好好休息,”王子沉聲道,“而我要去會會詹恩,向他討點利息回來。”
馬略斯應聲領命。
泰爾斯邁開步子,懷亞連忙收起筆記跟上。
但泰爾斯沒走兩步,就腳下一頓。
正入神地想著什麼,卻突然感覺到懷裡一重。
他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卻發現出現在眼前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個——
布偶小熊?
誒?
丹尼·多伊爾驚奇地抬頭。
“嘖嘖,你都不照鏡子的嗎?”
在眾人驚異的眼神下,泰爾斯嘖聲搖頭,走出房間:
“眼睛都紅成這樣了,好好睡覺,少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