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不去了(1 / 1)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4791 字 2個月前

哥洛佛默默地聽著廷克的抱怨,心事重重的他並沒有開口。

“總之,今天情況特殊,”廷克回過神來:

“莉莉安特彆找到了那個青皮,想要嚇退黑綢子們。”

哥洛佛皺眉抬頭:

“黑街兄弟會?發生什麼了?”

“你還不知道嗎?”

說起這事,廷克歎了一口氣,厭煩不已:

“兄弟會的娼頭——一個叫貝利西亞的婊子——失蹤了,還是在紅坊街被人綁走的。”

聽到感興趣的內容,泰爾斯警覺起來。

貝利西亞在紅坊街被人綁走了。

而他恰恰知道是誰乾的。

哥洛佛蹙眉:“那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廷克聳聳肩:

“這陣子不是流行北方來的姑娘嘛,前些日子,那個貝利西亞就因為爭搶幾個新來的北地姑娘,跟莉莉安結了仇。”

“所以黑綢子們覺得是我們乾的,拉了一大幫人過來施壓,所有店家都受到了‘照顧’——尤其是這裡,你知道,那該死的婊子和她的‘一夜豔遇’,哪怕沒有搶北方姑娘的事兒,這些年裡也一直在跟我們彆苗頭。”

廷克歎氣道:

“就為這事兒,紅坊街一天都在雞飛狗跳,氣氛緊張。哼,剛剛還有架沒眼力的馬車,這當口還在紅坊街上橫衝直撞——對了,你們見到那架馬車了嗎?”

橫衝直撞的馬車……

哥洛佛一愣,好歹在泰爾斯的目光提醒下,木木地搖了搖頭。

“所以是你們乾的嗎?”

泰爾斯連忙接過話頭,轉移廷克的注意力:

“綁架兄弟會的人?”

廷克看了泰爾斯一眼,又向哥洛佛投去疑惑的眼神,後者示意無妨。

“當然不是我們——”

廷克起先否認,但猶豫一會兒後,語氣終究了軟下來:

“好吧,我也不清楚。”

他思索了一會兒:

“凱薩琳老大應該沒乾,但我不敢說紅蝮蛇和流浪者那邊,或者幫裡其他的人一定沒動手。”

“這事兒這麼大,血瓶幫的大人物們會不知道?”哥洛佛有些疑惑。

廷克冷笑一聲。

“你離開太久了,胖墩兒,情況早就不一樣了。”

“六年前的紅坊街一夜大戰,我們被打得落花流水,元氣大傷,這裡本來是保不住的,各種風月生意,全都得變成黑綢子的搖錢樹。”

泰爾斯豎起耳朵。

廷克有些感慨,也有些無奈:

“還是凱薩琳老大出麵,靠著大人物的背景,說動了青皮們尤其是總守備官插手,逼黑綢子們坐下來談判,好歹逼他們同意停戰,把新占的地盤吐出來一半。”

廷克歎息道:

“可是血瓶幫自此也不一樣了,十二至強那樣的潛力新人死的死散的散,沒得差不多了,而幫裡一直宣稱的“幕後的魔能師大佬”倒是一個沒見著……”

“八位異能者乾部隻剩了仨,互相不服氣:凱薩琳老大眾望最高,繼承了大部分的地盤,但她選擇與黑綢子們談和罷戰,承受了很多指責;紅蝮蛇倒是不甘心,主張奪回利益,可就他那點人手勢力還處處樹敵,我隻能說不幫倒忙就不錯了;另外,‘流浪者’弗格從刀鋒領回來了,他手底倒是有一批人,老想分一杯羹,隻是沒有好門路……其他的新山頭要麼不成器,要麼還稚嫩,不夠看的。”

“於是我們一盤散沙,號令不一內鬥不休,生意地盤勢力不斷流失,倒是對麵的黑綢子們齊心協力蒸蒸日上——硬拳琴察、鐵心羅達、眼睛蘭瑟,頭狼費梭、撕裂者安東、胖子莫裡斯,這幾年下來,每個老大都越來越強……你發現了沒,我們現在甚至都不提黑劍和三大殺手的傳說了。”

泰爾斯聽著這些消息,驚覺自他離開之後,永星城乃至星辰王國的地下世界已經翻天覆地,不複往昔。

廷克攤了攤手:

“你從‘一夜豔遇’和‘萊雅會所’的生意對比就能看得出來:我們江河日下入不敷出,隻在苦苦支撐罷了——前些日子搶北方姑娘們的時候,我們就搶不過貝利西亞那頭母狐狸。”

哥洛佛默默地盯著房間裡的燈火,不知所想。

廷克話風一變:

“但是嘛,先是北方女孩兒的生意齟齬,然後就是在雙方交界的紅坊街綁人,接著還有什麼綁匪的馬車越過邊界挑事兒……嘿,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件件都頂在我們跟黑綢子的痛點上!”

哥洛佛和泰爾斯麵無表情地對視一眼。

廷克繼續抱怨著:“還不止這個,你知道血瓶幫是靠賣私酒起家的,結果這幾個月,從釀酒原料、儲酒業務到販酒通路都一片蕭條、處處不順。酒市嗷嗷待哺,但我們卻沒法釀酒,客戶和利潤一天天流失,這簡直是挖幫會的根……”

“還有,據說南街和城郊的幾個大鐵匠鋪子,不管正軌的還是見不得光的,這幾天被青皮查抄了,老板到學徒,抓的抓判的判,要知道他們可大部分都跟黑綢子們有默契和協議,替他們打造武器裝備的。黑綢子以能打敢打出名,這沒了武器還打個屁啊……”

“我們懷疑是黑綢子盯上了我們的私酒生意,黑綢子估計也猜到是我們借助官方斷了他們的武器供應……”

泰爾斯眼神一動。

隻見廷克一臉神機妙算:

“嘿,怕不是雙方都有野心家想搞事兒……我們和黑綢子的六年平靜啊,恐怕要打破了。”

哥洛佛欲言又止。

但廷克輕嗤一聲,無所謂地搖了搖頭。

“誰知道呢,也許這才是常態。”

“雙方在強壓下勉強達成的六年和平,這本來就不正常——感覺像是刻意的虛假。”

房間裡沉默了一陣子。

“如果黑幫們再次全麵開戰,廷克,”哥洛佛突然開口:“保護好自己——還有莉莉安。”

“這還用你提醒?”

廷克不屑哼聲,一拍胸脯:

“老子可是參加過六年前‘一夜戰爭’的!那場麵,那戰鬥,那勁頭,那滿大街的鮮血……日他娘,老子這輩子都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哥洛佛默默地看著他:

“那就好,廷克,那就好。”

看到對方這麼說,廷克有些不自然,但走廊上傳來毫不掩飾的呼喊聲,把他從尷尬中解脫:

“廷克,廷克!”

“你在哪?凱薩琳老大在召集人手!”

這是個陌生而年輕的男聲,語氣興奮,聽得出來是幫會人物:

“黑綢子們說綁匪的馬車進了我們的地盤,堅持要進來搜查,跟邊界上的弟兄們打起來了,躺倒了好幾個——我覺得,我們這次要來真的了!開仗了!”

哥洛佛麵色一變:“廷克,你……”

但廷克冷笑一聲,起身拉開一條門縫。

一瞬間,他的表情變得很痛苦。

隻見廷克扭曲著臉龐,對門外大喊回應:

“該死!我拉肚子了!腿軟……”

“去不了了!”

走廊上的聲音傳來不忿的回答:

“有沒搞錯?又拉肚子?幾年前你還是幫裡的十二至強……”

廷克的聲音急促起來:

“啊啊啊!我忍不住了,要再去一趟廁所,回聊啊!”

廷克把門關上,坐回椅子上,再也不管那個拉他去打群架的幫會哥們兒。

倒是把哥洛佛和泰爾斯看得一愣一愣的。

“怎麼了?”

廷克有些不滿意他們的眼神,解釋道:

“我是真拉肚子了,凱薩琳老大來查崗時我都是這麼說的……我,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臉色一變。

“糟糕,我的瀉藥吃完了,”廷克有些苦惱:

“回頭得再買幾包去。”

哥洛佛和泰爾斯都眼神複雜地看著他。

“那就好,廷克,”哥洛佛吸了一口氣,明白了一些對方策略:

“這樣,挺好的。”

但僵屍隨即認真抬頭:

“廷克,如果你和莉莉安需要我幫忙……”

“得了,”廷克毫不在意地擺擺手:

“你清楚的吧?你現在的身份,還有我們現在的狀態,幫忙就是害人——上次的教訓還不夠?”

哥洛佛頓時一滯。

廷克沉默了一陣,還是慢慢站起身來。

“你和你的小少爺,休息夠了就走吧,”廷克指了指不起眼的泰爾斯,拍了拍哥洛佛壯實的手臂,眼中隱藏著無法言說的情緒:

“至於你那個昏迷的兄弟,如果你不方便,我們會雇馬車送到你那兒的……”

哥洛佛回望著他,略帶迷茫:

“謝謝,我來付車馬費……還有,我換崗了,薪水也漲了,如果你們需要錢急用……”

這句話似乎踩到了什麼點,隻見廷克麵色大變,語氣急促:

“嘿!我們不需要你的臭錢!”

“尤其是你家的!”

哥洛佛意識到了什麼,同樣麵色蒼白、

“我知道,我知道,”這還是泰爾斯第一次看到僵屍如此窘迫委屈,躲躲閃閃,麵帶愧色:

“對不起。”

廷克盯著哥洛佛好一會兒,終究歎了一口氣。

“操,”廷克不滿地移開眼神:

“彆再說對不起了。”

“你說得我都惡心了。”

“我……”哥洛佛沉寂了一秒,失魂落魄地回了一句:

“對不起。”

廷克痛苦地嘖了一聲,搖搖頭放棄了糾正哥洛佛的打算,走向房門。

“還有,”廷克背對著他們,手掌按住門把,語氣猶豫:

“你……你還是彆再來這兒了。”

哥洛佛呼吸一滯。

廷克的情緒同樣低落,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我是說,如果你的仇人又發現了……”

“你保護不了我們。”

哥洛佛沉默了幾秒,艱難開口:

“我知道。”

保護不了我們。

看著哥洛佛的表情,泰爾斯突然心有所感。

他想起了什麼。

隻見僵屍深呼吸了幾口:

“我知道,謝謝你,兄弟。”

廷克沒有回頭,隻是同樣呼出一口氣:

“我們已經不是兄弟了,胖墩兒。”

不是兄弟了。

哥洛佛微微一頓。

“既然逃出了這個糞坑……那就去過你應得的生活吧。”

廷克輕輕拉開門,語氣落寞:

“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的一員了。”

“莉莉安,她也是這麼希望的。”

不再是我們的一員了……

泰爾斯看見,那一瞬間,哥洛佛的手臂在顫抖。

但不等後者開口,廷克就走出房間,隻留下關緊的房門。

哥洛佛恍惚地看著房門,半晌回不過神來。

過了好幾秒,泰爾斯覺得氣氛差不多,才輕輕移步,從角落裡來到桌旁,咳嗽一聲。

“哥洛佛?”

哥洛佛清醒過來,羞愧地低頭:

“我很抱歉,殿下。”

“我剛剛不該……我不該跟那個警戒官動手的。”

“至於莉莉安和廷克……他們不知道您的身份,請多包涵。”

泰爾斯細細地盯著他,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一開始像所有人一樣,以為莉莉安女士是你的情人。”

哥洛佛渾身一僵。

泰爾斯歎了口氣,把椅子挪到他身前。

“所以,關於那位女士,你有什麼要向我解釋的嗎?”

哥洛佛艱難抬頭,怔怔地注視著王子。

泰爾斯看了看四周,儘力平緩自己的語氣:

“放心,這裡隻有我和你。”

房間裡的氣氛冰凍了幾秒。

哥洛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閉上嘴巴,僵硬了臉色。

“若你不想說,”泰爾斯不免失望,但他依舊露出理解的笑容,站起身來:

“也沒關係。”

他走向門口:

“把衣服穿好吧,我去外邊兒等你,是時候回去了。”

但就在此時。

“姐姐。”

哥洛佛嘶啞而痛苦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莉莉安,她是我的……親姐姐。”

泰爾斯的眼神一凝。

他慢慢地回轉過頭。

“還有廷克,”隻見哥洛佛緊閉雙眼:

“他們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姐。”

泰爾斯睜大眼眶。

“他們?你?”

王子疑惑不已:

“但是,但是你是哥洛佛家……”

“我說過,殿下,”哥洛佛睜開眼睛,滿麵疲憊:“我曾經是血瓶幫的乞兒。”

“那是真的。”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

直到泰爾斯鬆開門把手,坐回到哥洛佛前麵。

“我懂了。”

王子儘力平靜而溫和地看著他:

“同一個母親?”

哥洛佛點了點頭,沉默了很久。

泰爾斯沒有催促他,隻是等他慢慢想通。

“我母親,她是個……她做的是皮肉生意,”哥洛佛沙啞開口,帶著幾絲秘密終於公開的釋然:

“她有過很多客人,生了七個孩子——或者更多,我記不清,有些夭折了。”

泰爾斯沒有說話,隻是小心認真地聆聽著。

“而我的父親。”

哥洛佛深吸一口氣:

“他是個活在家族盛名的陰影之下,平庸無能,鬱鬱不得誌的紈絝子弟。”

僵屍的表情重新變得無波無瀾:

“或者用祖父的話來說,‘一個廢物’。”

哥洛佛的父親,和祖父。

泰爾斯默默地道。

“所以有一天,他來到紅坊街尋歡,遇到了我母親。”

“那隻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買春,”哥洛佛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他人的故事:

“留下了一個妓女所出的卑賤雜種。”

卑賤雜種。

泰爾斯皺起眉頭。

“從懂事開始,我就活在這條街上了,”哥洛佛幽幽地道:“女人和脂粉氣,客人和銅臭味,叫床和呻吟,凍餓和病痛——那就是我的童年。”

“莉莉安是我們之中最大的孩子,很小就學著帶領我們混跡巷道,闖蕩街頭,模仿大人們的樣子,努力過活。”

混跡巷道,闖蕩街頭。

模仿著大人的樣子,努力過活。

泰爾斯聽著他的話,自己也漸漸恍惚了起來。

“直到一個粗魯的豪客,把母親掐死在床上。”

哥洛佛的樣子冷靜得可怕:

“自那以後,莉莉安就代替了母親的角色,出賣一切,傾儘所有,帶著我們這些孩子,帶著弟弟妹妹們,掙紮著活下去,饑一頓,飽一頓,苦一天,捱一天。”

掙紮著活下去。

泰爾斯不自覺地捏緊拳頭。

“當我們大家的時候,‘我們血脈相連,理應互相幫助’,莉莉安就會這麼教訓我們。”

“當她遊蕩在街頭上,一次又一次被不同的男人帶走,再揣著可憐的銅板和食物回來,有時候還帶著傷痛,”哥洛佛的眼裡現出痛苦之色,身上的繃帶再次顯出紅色:

“‘我們是兄弟姐妹,這才是最重要的’她總是這麼說,笑著,也哭著。”

泰爾斯麵無表情地盯著桌上的燈火。

“那些日子不好過,”哥洛佛頓了一會兒,“癩痢、鼻涕蟲——我們的兩個弟妹都死於傷寒。佛恩在一次失敗的偷竊中被抓住,被抬回來之後,他沒能熬過去。”

死於傷寒……

偷竊被抓住……

沒能熬過去……

泰爾斯聽見,自己胸膛裡的搏動越來越快。

“直到萊雅嬤嬤收留了我們,”哥洛佛幽幽地看向四周的陳設:“在這裡。”

“萊雅會所。”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萊雅嬤嬤,她是個好人?”王子努力用參與話題來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

“我不會這麼說。”

哥洛佛搖搖頭:

“能在街頭上討生活的,沒有好人。”

“那時候大家還不叫她嬤嬤,這裡也不叫萊雅會所,嬤嬤自己容色豔麗,手段高超,更與血瓶幫關係深厚,接連傍上了好幾個血瓶幫的乾部。”

“她是在為自己打算,看上了莉莉安的容貌和堅韌。”

“至於我們幾個,都隻是附加的。”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自那時候起,就成為了血瓶幫的乞兒。”

泰爾斯眼神飄忽,仿佛看見一片破敗不堪的房屋,裡頭蹲著幾個蓬頭垢麵的孩子。

“莉莉安被嬤嬤帶走,她的日子好過了許多,但血瓶幫裡,管理乞兒的人是個玩飛刀的前馬戲團小醜,脾氣古怪,生性多疑,還喜歡瘋笑著拿我們練飛刀的準頭。”

“到最後,我們兄弟姐妹,隻剩下莉莉安、廷克,我,以及最小的特托。”

泰爾斯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抬起了左手,按住胸前衣下的那個燒疤。

“如果一切正常發展,我會像這條街上出生的大多數孤兒們一樣,要麼進入血瓶幫做跑腿當打手,要麼自己半途出走,想方設法做個學徒或者農人,自謀出路。”

說到這裡,哥洛佛的語氣一顫:

“直到那一天。”

泰爾斯下意識地抬起頭。

“那天,那個管乞兒的小醜,他瘋笑著把我、廷克還有特托趕到一起,交給了一些穿得整整齊齊卻不苟言笑的人,莉莉安也在隨後被送來。”

“我們被帶到了落日神殿,每個人都被取了血樣。”

泰爾斯微微一顫。

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那一天”。

黎明、血與燈火。

哥洛佛恍惚道:“他們送我們去了一棟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房子,吃上了我們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

最漂亮的房子。

最好吃的食物。

泰爾斯的眼神也漸漸渙散。

直到哥洛佛的語氣一緊:

“直到他們推門而入。”

“帶走了我。”

僵屍的話語裡藏著無邊的憤恨:

“隻有……我。”

“我想要帶兄弟姐妹一起走,但是那些人不許,隻是恭恭敬敬卻不容置疑地將我送上馬車。”

“直到我意識到,我走之後,他們要對剩下的人做什麼——你知道,他們都是雇傭者,乾老了這類任務,比如事後滅口。”

泰爾斯低下頭,閉上眼睛。

“我用上了在街頭學到的一切手段,掙脫束縛跳下馬車,”

哥洛佛努力地做了個深呼吸,似乎剛剛攔下某個對手的全力一擊:

“當我衝回去……”

“廷克瘋狂掙紮,莉莉安在痛苦哭喊,特托隻剩抽搐。”

僵屍咬緊牙齒:

“我想要做什麼。”

“可是他們人太多了,太強壯了。”

“我……那時的我,太弱了。”

那時的我……

太弱了。

泰爾斯發現,自己放在桌子下的手臂,正在止不住地發顫。

他的記憶仿佛回到那一夜,重新看見奎德糟紅的鼻子,看見孩子們驚恐哭泣的臉龐。

“就在那時,一位年老卻威嚴的騎士趕到了,他和他手下的人拔出長劍,救下了廷克和莉莉安。”

哥洛佛痛苦地呼出一口氣:

“但是特托,我們的小弟弟……他太小了,當繩子套上他的脖頸,他無法呼吸,更無法反抗。”

“太遲了。”

太遲了。

泰爾斯靜靜地坐在原位。

“那位老騎士蹲下來,摩挲著我的手背向我道歉,告訴我這都是意外,而他是我的祖父,與我血脈同源,是禦封的騎士,哥洛佛家的主人,以及王室衛隊的守望人,”

“而他認為,無論多難堪,多恥辱,哥洛佛家的血統都不能流落街頭。”

談起祖父,哥洛佛露出無比矛盾的眼神:

“祖父很欣賞我對血緣同胞的忠誠與情誼,‘此情此義千金不換’他這麼說。”

“而他可以保護甚至資助我的兄弟姐妹,隻要我能把同樣的忠誠和情誼,交付給我——真正的兄弟。”

泰爾斯抬起眼神:

“真正的……兄弟?”

哥洛佛點了點頭。

“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我父親去世了。而洛薩諾——我的異母兄長——得了傷寒,他們不知道他能否熬過去。”

“身為王黨中堅的哥洛佛家族,需要一個備用的直係繼承人。”

僵屍呆呆地道。

“從那天起,我就改了名。”

“我不再叫胖墩兒,而是嘉倫·哥洛佛。”

“大名鼎鼎的‘風騎士’哥洛佛家族裡,一個出身卑賤肮臟的——私生子。”

泰爾斯出神地看著他,卻似看見了六年前的那一天,他高高地站在群星之廳上,麵對星聚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人潮。

【不論你的過往種種,當你起身,你即為……】

【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

【星辰王國的第二王子。】

泰爾斯閉上眼睛,旋複睜開。

仿佛要把眼前的光影重新洗掉。

“我懂了。”

王子疲憊地道:

“所以,對你來說,這裡,以及他們,莉莉安,廷克,特托……那才是你的故鄉,你的過去。”

“你無法磨滅的自我。”

哥洛佛眼神微聚。

但片刻之後,他搖了搖頭,表情苦澀。

“不。”

“您不明白,殿下。”

“當我日漸成熟獨立,進入王室衛隊,尤其是當洛薩諾日漸優秀,當祖父終於過世,當我重新變得可有可無之後……”

哥洛佛呆呆地看著萊雅會所的房間。

“終於有一天,我回來了,與他們,與我的兄弟姐妹們團聚。”

團聚。

泰爾斯默然無聲。

但在那一瞬間,哥洛佛微顫著舉起雙手,看著因練習劍術而滿是老繭的手指。

“可我卻發現,我給他們帶去的,依然隻有痛苦。”

“無論是當年小特托的不幸。”

“還是之後的事情。”

泰爾斯神經一緊。

“發生什麼了?”他輕聲問道。

哥洛佛輕哼一聲,充滿諷刺。

“您知道,殿下,我並不合群,也不懂交際,勉強靠著祖父的名頭進入了衛隊的先鋒翼,卻得罪了不少人。”

“他們——先鋒翼裡幾個跟我有仇的混蛋紈絝,不知怎地知曉了我的出身,以及我與……”

哥洛佛黯然低頭:

“與莉莉安的關係。”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所以,在我再次跟他們打了一架之後,那個晚上,那些混蛋,成群結伴來到了這裡。”

哥洛佛聲音低沉:

“他們用前所未見的重金,點了莉莉安。”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

“他們,他們將她關在一所房子裡……”

泰爾斯心情沉重,他抿了抿嘴唇:

“懦夫之舉。”

哥洛佛沒有理會他:

“當廷克遍體鱗傷,半夜敲響我房門的時候……”

“我不得不去哥洛佛家族的宅邸,做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向洛薩諾求助,為奄奄一息的莉莉安,找到最好的醫生。”

僵屍不得不停頓下來,以調整自己的情緒。

房間裡安靜下來。

泰爾斯沉默一會兒,重新開口:

“王室衛隊裡,那些人,那些紈絝,他們是誰?”

“不重要了,”哥洛佛表情灰暗地搖搖頭:“已經解決了。”

“解決?”

哥洛佛諷刺地哼聲,眼中現出痛恨與決絕:

“你知道,那些混蛋篤定我不敢冒險動手,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告訴我他們那晚是怎麼折磨她的……”

泰爾斯想起方才莉莉安身上那些可怖的傷痕,默然無語。

哥洛佛咽了咽喉嚨,咬牙切齒:

“我……我控製不住我自己。”

泰爾斯點點頭:

“就像今天?”

哥洛佛閉上眼睛:

“對不起。”

“向同僚動手,我犯了大忌,闖了大禍。洛薩諾托關係、找法條,使儘全力,但也隻能堪堪保住我的性命。”

哥洛佛睜開眼睛,裡頭不見了光芒,隻剩下深深的麻木: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來到衛隊的禁閉井。”

“他告訴我,他是王室衛隊的新任守望人,正好需要一個新部下。”

“所以我走出禁閉井,跟著馬略斯勳爵,去了西荒。”

原來如此。

兩人再度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泰爾斯開口:

“哥洛佛……”

但僵屍像是被突然驚醒,不管不顧地打斷王子:

“所以我知道了。”

哥洛佛緊緊揪著自己身上的繃帶,麵容扭曲:

“很久以前,在我被祖父帶走的那一刻,一切就變了。”

泰爾斯默默地盯著他,突然理解了什麼叫“感同身受”。

“我們,莉莉安,廷克,我……”

哥洛佛痛苦地呼出一口氣,既有憤懣,也有釋然:

“我們回不去了。”

“永遠。”

那一瞬間,許許多多的場景和詞彙都閃過泰爾斯的大腦。

乞兒。

手足。

改變命運的那一天。

新的人生。

舊的負累。

王子恍惚間聽見基爾伯特的那句話:

【也許您找到他們的那一天。】

【就是您害死他們的那一天。】

下一秒,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從回憶中清醒過來。

“哥洛佛。”

王子的聲音穩穩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還走得動路嗎?”

僵屍疑惑地抬頭。

“殿下?”

泰爾斯麵無表情地望著門口,不知何想。

“我想去個地方。”

哥洛佛怔了一秒,反應過來:

“殿下,孔穆托不在,隻有我一個,我們人手不足……”

泰爾斯笑了笑,不等他說完,就朝著門外開口:

“洛比克?”

“洛比克大兄弟?”

門外一片安靜,沒有回應。

哥洛佛麵露疑惑。

泰爾斯覺得麵子有些掛不住,於是提高音量:

“洛比克!洛比克·傻大個·迪拉!”

依舊沒有回應。

空氣突然變得很尷尬。

直到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雙手在嘴巴前圍成喇叭狀,怒喝道:

“科恩·尼瑪的·卡拉比揚!”

門外咚地一聲,像是某人突然撞到了門板。

哥洛佛的臉色變了,他壓下心底的不快,隻是悶悶地盯著門口。

果然,下一刻,房門打開,門縫裡露出科恩警戒官鼻青臉腫的臉龐,上麵滿是驚恐和疑惑。

“怎麼?懷亞大兄……”

泰爾斯直接打斷他:“準備好,跟我去個地方。”

科恩一怔:“哪裡?”

“下城區。”

下城……

無論哥洛佛還是科恩,兩人都愣住了。

幾秒後,警戒官小心翼翼,試探著開口:

“但是,但是那是黑街兄弟會的地盤……”

泰爾斯目光一冷:

“你怕了嗎?”

“西城警戒廳的一級警戒官,卡拉比揚閣下?”

科恩一頓,略有不忿,但依舊猶疑:

“那倒不是,就是啊,恕我提醒,兄弟會和血瓶幫最近又開始有緊張起來的跡象……”

泰爾斯眯起眼:

“你怕了嗎?”

“不不不,”科恩忙不迭搖頭:

“我是說雖然我很強,雖然坐在那邊的大兄弟也就比我弱一丁點(哥洛佛不屑地嗤聲),可要是一頭撞進兄弟會的老巢……”

“你怕了嗎?”

“當然不是,下城區我也去過幾次,就是那裡的路不好走,特彆容易迷路,一迷路就到天黑……”

“你怕了嗎?”

“沒有,但您畢竟是王子,要是不小心磕磕碰碰……”

“你怕了嗎?”

“不會不會,再有一點,我今天是請假來的,不算工傷,那個醫藥費不報銷……”

“你怕了——”

砰!

科恩怒拍門板,帶起一聲巨響!

隻見他滿懷壯闊,視死如歸:

“他奶奶的,有什麼了不起的,去就去!”

警戒官咬牙切齒,吼著西荒土腔:

“俺怕個龜龜的卵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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