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們的長桌上,庫倫首相歎息不已心有餘悸,詹恩淡淡冷笑,獨眼龍麵無表情,瓦爾公爵則依舊自斟自飲,旁若無人。
宴會致辭,宴會致辭……
泰爾斯死命默念著,可惜大腦一片空白。
好比交作業的死線就在零點,然而直到晚上十一點五十,你手中的文檔還是空空如也。
等等。
宴會致辭,也不是沒有參考,不是麼?
下一秒。
“大人們,歡迎,歡迎來到閔迪思廳。”
泰爾斯單手舉著酒杯,緩緩踱步,走出座位,讓所有人都能看見他。
出於禮貌,來賓們紛紛起立。
他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快快快下一句該說啥……”——泰爾斯的內心獨白)地環顧大廳,聲音回蕩,清晰可聞:
“貴客盈門,高朋滿座。”
“從小到大,我隻參加過一次這麼大的宴會。”
泰爾斯低下頭,似乎在回憶,又停了幾秒。
他抬頭一笑:
“你知道,在龍霄城。”
“努恩王想要感謝我……額,宰了他兒子。”
宴會廳裡響起一片笑聲。
北地來的客人們除外,他們統統麵色鐵青。
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
宴會。
那個瞬間,舉著酒杯的努恩王,那副豪邁粗獷的樣子,不可避免地從少年的腦海裡冒出來。
一起來的還有北地特色的歡迎宴會上,天生之王那雄渾震撼的嗓音:
【來啊!吃!喝!打!操!為所欲為!】
【直到你們躺著、滾著、軟著、爬著,被人抬出我的宮殿!】
【混蛋們!】
泰爾斯勾起嘴角,默默地掃視了一眼儀態文明的星辰來賓們。
果斷地把咿呀怒吼的努恩王踹出腦海。
“相信我,你們不會想在那兒的。”
泰爾斯歎息道:
“龍霄城的食物糟透了,酒也不行,簡直是受罪。”
一些來賓吃吃發笑。
泰爾斯聳了聳肩,眉飛色舞:
“我猜,這就是為什麼他要感謝我——宰了他兒子。”
大廳裡笑聲再起,此起彼伏。
伊麗絲神色古怪地瞥著泰爾斯,為他的大膽而擔憂。
馬略斯低聲勸慰著緊張的基爾伯特,告訴他這是幾個月來,公爵閣下的吐槽方式,多習慣習慣就好了。
豪爾赫發出不爽的哼聲。
“是啊,這也是為什麼,當黑沙大公坐上王座,喝到龍霄城糟糕的特供酒之後……”
泰爾斯晃了晃酒杯。
“他就後悔了。”
大廳裡的笑聲開始變成常態。
“查曼王恨上我了,囚禁了我整整六年……”
泰爾斯看向每一個人,頗為不解:
“但是我真的幫不了他,我是說……”
星湖公爵向著大廳聳肩攤手,表情無奈:
“我總不能把每個埃克斯特國王都殺了吧?”
大廳裡的笑聲越來越大,出乎意料的是,瓦爾公爵也在其中,他盯著自己的酒杯,笑聲毫不掩飾。
凱瑟爾王眯起眼睛。
泰爾斯深呼吸一口,伸手按了按,止住宴會廳裡的笑聲。
“好了,在座諸位中的許多人可能認識我。”
公爵們的席次上,許多人反應不一。
“沒錯,我剛剛結束了一場長達六年的旅途,”泰爾斯正色麵對著來賓們,滿意地看到他們同樣正襟危坐,揚杯道:
“文明優雅,安寧祥和。”
有些來賓們忍俊不禁。
但泰爾斯的語氣旋即急轉直下:
“而我的歸來一定給許多人帶來了意外,因為我能從你們的眼中看到:疑慮,警惕,疏離,敵意。”
最後一個詞,讓宴會廳裡原本輕鬆愉快的氣氛冷了下來。
獨眼龍和鳶尾花公爵緊緊盯著泰爾斯,若有所思。
泰爾斯半轉身子,不去看國王的表情:
“這位六年前突然冒出來的王子,從敵國回來後究竟變成了什麼樣?他會給你們帶來什麼?會給王國帶來什麼?是安定還是動蕩,是安穩還是變化?”
“可以理解,因為我也有相同的懷疑。”
泰爾斯麵色凝重:
“有人欣喜,有人迷惑,有人觀望,有人猶疑,當然,也許還有人不想看到我的出現。”
連帶著整個大廳都徹底安靜下來。
“但我記得六年前,在我要離國北上的時候,一位大人告誡我,”泰爾斯看著手裡的酒杯,神色認真:
“去埃克斯特,去北風與龍的兒女之間,去從另一個角度,另一個世界,看到另一個星辰,也許我能有所收獲。”
南垂斯特公爵看他的眼神變了。
“我確實有所收獲。”
泰爾斯抬起頭,揚了揚眉毛:
“最重要的是……彆喝埃克斯特人的酒。”
賓客們再次哄堂而笑。
可泰爾斯很快回到正軌:
“但我依舊迷惑。”
這一次,星湖公爵的眼裡不再有戲謔:
“玩笑歸玩笑,但毫無疑問,努恩七世是一位偉大的國王。”
“他果敢決絕,目光遠大,慷慨英武,智計絕人,而即使是他這樣的天生之王,也沒能避免自己的不幸,沒能挽救龍霄城的災難,沒能阻止埃克斯特的衰落。”
許多賓客們開始竊竊私語。
泰爾斯的表情像是在沉思。
“這讓我開始懷疑。”
“跟他們比鄰而居的我們,要如何生活,如何統治,如何前進,才能不致如此,不留遺憾?”
泰爾斯停了幾秒,讓賓客們的議論發酵,然後他正色昂首:
“誠實地說,我不知道。”
泰爾斯大聲道:
“但當我踏入這個大廳,我想,至少我知道了答案在何處。”
泰爾斯高舉酒杯:
“今天不僅僅是關於我……”
“三千年前的今日,上古諸王全軍北上,孤注一擲,對陣獸人,千裡逐聖。”
泰爾斯回憶起曾經的埃羅爾世界曆史課:
“不僅僅是岩嶺的安塞特國王,而是路多爾、沙文、北地、索恩蘭、遠山、開倫薩、鹽地……是那個時代無數民族,無數國度,無數城邦的人類團結一致,無私無畏,方能塑造奇跡,寫就史詩。”
泰爾斯揚聲道:
“他們立足冰川之上,踏著獸人的顱骨,向世界宣告:隻要齊心協力,人類便所向無敵!”
許多賓客們麵色嚴肅,紛紛舉起酒杯,遙遙回敬致意。
“與此相反……”
泰爾斯沉下表情,細細看向每一位來賓:一臉無辜的庫倫公爵、臉色陰沉的詹恩、若有所思的廓斯德、默默發愣的瓦爾……
“分裂則衰,內鬥則弱,自私者鄙,相殘者末。”
泰爾斯的嗓音厚重起來,他環顧一圈,不容置疑:
“相信我,我目睹了英雄耐卡茹的子孫是如何過活的:努恩王的霸道專橫帶來上下猜忌,查曼王的暴虐無度為他樹敵無數,大公們的桀驁野心使得王國動蕩,而北地人自古以來的狂熱盲目,自以為是,則讓事態一再惡化,不可挽回。”
他嚴肅地道:
“所以我懂了,無論是逐聖之役還是今天的王國,唯有戰勝這些弱點,唯有上下一心,唯有團結合力,我們方能立足大地,仰望蒼穹。”
泰爾斯大聲道:
“就像今天,就像昨天,就像明天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我與在座諸君從一而終,矢誌不移的誌業!”
基爾伯特和幾位好友則表情古怪,似乎為王子的臨場發揮而驚訝。
下一秒,泰爾斯把酒杯舉過頭頂,怒喝道:
“敬星辰!”
隻聽泰爾斯長聲道:
“為我們七百年來沐浴她的光芒,感激她的偉大,托庇她的羽翼,分享她的榮耀!”
一秒的沉默。
直到戴著鐐銬的北境公爵,瓦爾·亞倫德出乎意料地舉杯,果斷應聲喝道:
“敬星辰!”
獨眼的崖地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笑了笑,同樣舉杯:
“敬星辰!”
緊接著,柯雅王後也期待而配合地舉起酒杯,帶動一大批不甚習慣的賓客們紛紛舉杯。
很快,在王後的眼神催促下,國王也輕輕哼聲,渾不在意地舉起酒杯。
有了先例,來賓們被激起了氣氛,齊齊舉起酒杯,紛紛應和:
“敬星辰!”
大廳裡頓時沸騰起來,聲震穹頂。
坐在角落的豪爾赫和列維·特盧迪達四處張望,為了合群,還是彆扭地舉起了酒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內心裡鴨子上架般的忐忑趕出去:
“敬國王!”
泰爾斯轉向凱瑟爾王,遙舉酒杯,努力不去閱讀後者眼中無比複雜的意蘊:
“為他臨危受命力挽狂瀾,數十年裡嘔心瀝血,堅毅不搖守護王國!”
廳內賓客漸漸習慣,齊聲呼應:
“敬國王!”
泰爾斯的話語越發順暢,他回過身,看向整個大廳,把酒杯轉過一圈:
“敬我們自己!”
“為在座諸君與我們的先祖們,為我們數百年如一日,齊心協力負重前行,承載人類最光輝過往的偉業!更為我們必將一如既往,勢不可擋!”
來賓們紛紛舉杯呼應,如山洪爆發:
“敬我們自己!”
泰爾斯內心鬆開一口氣,他露出笑容,再次向北方看去:
“還有——”
泰爾斯真心實意地吼道:
“操你!查曼·倫巴!”
不用提醒,似乎也沒人思考,許多人毫不猶豫地跟隨大喝:
“操你!查曼·倫巴!”
喊完這一句後,許多人先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哄堂大笑。
這一次,原本不同席次上的不同背景的來賓們倒是難得一致,包括豪爾赫和列維這樣的北地人在內,都喊得毫無芥蒂,誠心誠意。
但就在此時,一道不一樣的呼喝穿透人群,高高響起:
“敬泰爾斯公爵!”
泰爾斯微微一驚。
那是一位衣著普通,貌不驚人的年輕貴族,他站在外地來賓的席次中,堅毅地舉杯高呼:
“為他的開明、智慧、胸襟、勇氣——與年輕!”
所有人又是一怔,但很快,許多人接連回應:
“敬星湖公爵!”
“敬泰爾斯王子!”
“敬璨星!”
廳裡的應和聲此起彼伏,聲勢浩大,但卻有不少人在懊悔:
為什麼自己不搶先開口?
泰爾斯聽著大廳裡的呼應,顧不上背後國王的表情,深吸一口氣。
“諸君!”
泰爾斯神色堅定,目光不搖,舉杯喊出最後一句拖長音的祝酒辭:
“星辰若在——”
不用任何人提醒,全場被挑起情緒的賓客們齊齊反應,喊出那爛熟於心的下半句話:
“——帝國永存!”
泰爾斯趁熱打鐵,仰頭就杯,為了一飲而儘的豪邁效果,還灑出了不少。
幸好,不是北地的黑麥蒸餾酒。
而是星辰國產的葡萄果酒。
泰爾斯低下頭,看見來賓們都喝得差不多了,他這才大笑著開口:
“很好,那麼就讓宴會——”
下一秒,泰爾斯本能地把酒杯往下一扣:
“開始吧!”
但這一次,泰爾斯沒有聽見他過去幾年裡再熟悉不過的,北地厚重木酒杯與餐桌或石磚相撞時,那道提振人心的雄渾悶響。
而是……
“啪啦——”
泰爾斯渾身一顫!
這聲音……
清脆、悅耳、純粹……
讓人……
心碎。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宴會廳裡倏然一靜。
星湖公爵艱難地低下頭,看向腳下,那已經碎成一地渣的名貴玻璃酒杯。
謝特。
泰爾斯馬上意識到:他闖禍了。
他麵無表情地移動腳步,想要離開案發現場,但靴子踩在玻璃渣上,反而發出讓人心悸的響動。
這讓更多的目光齊刷刷地射來,聚焦在王子身上。
王室宴會的來賓們麵麵相覷。
許多人手裡還舉著剛剛喝完的酒杯。
他們看著剛剛當著整個王國的麵,犯下謀殺酒杯此等大罪過的星湖公爵,不知所措。
直到偏遠的席次上,來自麋鹿城的豪爾赫從事官喝完了酒,興致勃勃,毫無滯澀地往下方一砸!
“啪啦——”
玻璃碎裂的聲音,讓所有人再度一震。
但下一刻,反應得最快的是基爾伯特,隻見他毫不猶豫地灑掉喝不完的酒,同樣揚手往地上一砸!
“啪啦!”
他身旁,泰爾斯的親衛隊長,馬略斯勳爵麵無表情,卻也狠狠砸下酒杯!
“啪啦!”
珠玉在前,許許多多有眼色的星辰來賓們紛紛反應過來,前赴後繼,隻見熟練或不熟練、習慣或不習慣、喜歡或不喜歡的人們都高高揚手,狠狠砸杯!
“啪啦!劈啪!砰!嘶啦……”
一時間,宴會廳裡如堅冰破裂,銀瓶炸響,清脆而尖利的碎裂聲此起彼伏,前呼後應,如一整支行進的協奏曲。
就連高高在上的柯雅王後,也興致勃勃地揚手一投,看著王後的特供酒杯飛出一個弧線,落在地板上……
碎屍萬段。
不止如此,基爾伯特使勁地給宮廷總管打眼色。
後者反應過來,連忙揮手。
樂者、小醜、吟遊者們紛紛上前,奏響音樂,跳起表演。
而仆役們手忙腳亂地呼喝彼此,厚鞋底踩著滿地的玻璃碎渣,在窸窣脆響中齊齊上前,端上餐食。
宴會開始。
音樂和表演,餐食和美酒,宴會廳裡的氣氛終於重新活躍起來。
客人們的交談、議論、大笑聲終於肆無忌憚地響起。
蓋過了泰爾斯一個“順手”引發的嘩然與驚愕,突兀與尷尬。
基爾伯特這才呼出一口氣。
外交大臣一摸額前,已經是滿頭冷汗。
他的殿下喲……
而罪魁禍首,始作俑者,尊貴的星湖公爵泰爾斯,則生無可戀地踏著一地的碎玻璃,在耳邊與腳下的雙重“樂曲”中,機械地回到座位上。
“泰爾斯,”
伊麗絲一邊不動聲色地拖著腿,把她剛剛因為不熟練而沒砸成碎渣的半個酒杯掃到一邊,一邊猶豫而疑慮地問道:
“關於剛才……”
“我知道,我知道,抱歉,對不起,我的錯,”泰爾斯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謹記姑姑教誨的他雖然滿心羞愧尷尬,麵上卻雲淡風輕,仿佛生來就該如此:
“我隻是……”
“習慣了。”
最高的席次上,凱瑟爾王麵無表情,隻是輕輕地放下他手上完整無缺的酒杯。
整個大廳裡,除了宴會開場的觥籌交錯之外,許多客人也在議論紛紛,比如璨星七侍的席次。
“這到底是星辰,還是埃克斯特的宴會?”史陀男爵皺眉道。
帕特森子爵輕哼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沒事人一樣的泰爾斯王子:
“這重要嗎?”
“哈哈,活潑好啊,”老多伊爾男爵嬉笑道:
“活潑才有人愛嘛!”
其餘人皆不作聲。
但有些人就不這麼想了。
作為宮廷總管,前來閔迪思廳幫忙安排宴會的昆廷男爵目瞪口呆,顫抖著吩咐仆人:“打……打掃……”
“還有,傳話,再送一批新的禦用玻璃杯來……”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叫住仆人。
“等等!”
“記得,要多兩倍的數量。”
昆廷男爵悲憤地咬牙,他看著一廳碎渣,對一臉不解的仆人道:
“備用。”
就在宴會氣氛越發熱烈,每個人都沉浸在美食美酒或談笑風生中,無暇他顧的時候,在一個沒人注意到的偏遠席次,一位嚴肅的客人卻目光恍惚,有一下沒一下地叉著餐盤裡的鵝肉。
下一秒,他肋下一動。
客人微微色變,想要轉身,但一個似曾相識的老成嗓音慢慢地滑進他的耳中,讓他動作一滯。
“彆回頭。”
那個老成的嗓音緩緩道:
“你該知道,把這東西帶進來有多不容易。”
客人渾身僵硬,但還是放下右手,不動聲色在桌子下接過對方的“東西”。
“為什麼?”來賓疑惑地問。
老成的嗓音似有若無,似乎渾不在意: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但是顯然,這個更有效。”
“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
客人的思緒生生一緊。
他看了看桌上的餐叉,艱難地開口:“為什麼?”
但老成的嗓音沒有回答,隻是緩緩道:
“記得,找準目標。”
“你的機會隻有一次。”
客人咬緊牙齒:
“我不明白,他明明拒絕了我,為什麼……”
但老成的嗓音已經不再回答。
就像它從來沒有出現過。
客人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把肋下的東西塞進衣服裡。
找準,目標?
客人緩慢地抬起頭,看向宴會廳上方,國王下首的位置。
那裡,坐著一位從容不迫,卻身份非凡的……
少年。
客人在恍惚中呼吸著,眼神從痛苦、煎熬、不忿、嫉妒、猶豫,漸漸化成無可動搖的堅毅與狠厲。
他緊緊盯著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公爵,輕輕按住衣服下陌生人的禮物。
手上的皮膚傳來陣陣涼意。
他知道,那是一把短劍。
質量上佳。
鋒刃冷酷。
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