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過眼雲煙(1 / 1)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2641 字 2個月前

“陛下的手令已經正式下發。”

坐在對麵的基爾伯特滿麵笑容,舉起茶杯輕呡一口:

“現在,您歸來且封爵的消息已經傳遍永星城,幾天後,整個中央領乃至全國都會知曉。”

待客廳裡,泰爾斯——作為主人而非客人——無奈地笑了笑。

帶著晨起的慵懶,少年站起身來,慢慢地踱步到窗邊。

晨光透過窗紗,把裝潢低調但整潔如新的待客廳照得一片亮堂。

泰爾斯拉起窗戶,撲麵而來的是清新的空氣。

以及一片突兀刺耳的嘈雜。

“是啊,”新晉的星湖公爵倚在窗邊打了個嗬欠,按了按腰:

“我從這兒就能感覺到了。”

窗下的閔迪思廳並不平靜。

花園和鐵門外的道路早就被各色馬車停得滿滿當當,這還不算許多步行或騎馬而來的訪客,其中相當一部分人衣著華貴,徽章明顯。

鐵門外,王室衛隊和璨星私兵們全力以赴,正忙得不可開交:一麵解釋,一麵勸阻。

泰爾斯貼近窗戶,獄河之罪湧上耳朵,大概捕捉了一些零散的話語。

“對不起,勳爵,閔迪思廳這個月裡不迎客,”鐵門前,先鋒官哥洛佛那僵硬嚴肅的聲音傳來:

“隻有陛下的特許手令可以通行……”

隨即,另一個稍顯激動的聲音蓋過了哥洛佛。

“不不不,魯克,我跟你同學四年但是從來都不熟,所以,無關人等一律……什麼,你隻是來看看風景?你夠了哇!連續兩天看風景,一看就是八小時,你覺得我是白癡嗎?”

是多伊爾。

此刻的他站在一位一臉無辜樣的貴族身前,氣急敗壞地向身後的閔迪思廳揮手:

“天天這麼吵,天天這麼吵,我不用……王子他不用休息的嗎?”

泰爾斯不由挑眉。

另一個得體而溫和的聲音闖入他的耳朵:

“……那麼這位凱瑪榮譽子爵,”這是明麵淡然微笑,實際卻拒人千裡的馬略斯,他麵對的是另一位不太好打交道的貴族:

“您為何不去找您口中那位卡拉比揚家的繼承人,問問他,能破例覲見公爵的秘訣何在?”

“哦,原來您家是禦商,還有三個從九歲到十九歲不等的、很可能變成王子妃的漂亮女兒啊!失敬失敬,那也許身為未來王親的您,一定能拿到陛下的恩令?那時再來拜訪,我必定列隊開道以迎。”

“嗯,馬略斯家族很感激您的關照,買不到您家的貨物真是太令人痛心了……”

“感謝您問候我的父母家人,雖然他們都已不在人世……”

“嗯,那我就代表我所有在世的女性親屬,感謝來自您和您下麵那器官的問候……”

“好的,子爵閣下,我一定會把話帶到我家的祖傳墓地,讓我的祖先們都知曉……”

“但在那之前,為了星湖公爵的安全,我要暫時扣押您到警戒廳……”

“為什麼?因為我懷疑您私藏武器,意圖對公爵不軌……武器在哪?您看,您戒指上的寶石太亮了,這於公爵閣下的眼睛有害……”

“那我建議您直接向陛下或者艾德裡安勳爵投訴我的服務態度……”

“關多久?放心好了,距離公爵的歡迎宴會隻剩兩個半月,那之後您的計劃就失效了,然後王室衛隊就會正式對您提起‘謀刺王室’的案件訴訟……”

聽到這裡,泰爾斯歎了一口氣,拉下窗戶,不再去聽那位大腹便便的凱瑪子爵“我不是我沒有你表亂說”的慌張自辯,也不再管他是如何一臉驚恐地逃回自己的馬車。

這是他回到王都,入主閔迪思廳的第三天了。

從第二天開始,閔迪思廳便門庭若市,來訪的人絡繹不絕。

吵得星湖衛隊們不得安歇。

“前些天,您不該接見那位卡拉比揚繼承人的,即便那是您的故交,”基爾伯特放下茶杯,歎了口氣:

“現在,王都裡的很多貴族、官吏、有頭有臉的人,全都有樣學樣,攀著關係想要進來。”

“是啊是啊,我明白了,”泰爾斯坐回座位,出神地道:

“這就是代價。”

他低估了自己歸國的影響力和震撼力。

王子吸引的不僅僅是來訪者。

顯然,星湖公爵的入住不但驚醒了素來清淨的閔迪思廳,三天裡,這座宅邸的規格提升更是牽動了整座永星城:

市政廳連發六道急令,重修綠植,換裝燈火,把暮星區所有(王子可能看到的)道路街口清理得乾乾淨淨,裝點得富麗堂皇,一個流民也不許入,一個乞丐也不能見,市容市貌提升之大,某種程度上更勝大貴族雲集的東城區。

警戒廳則重定了巡邏日程和人手安排,暮星區以及它緊鄰兩個區裡(原本互相扯皮)的三個警戒廳團結友愛、精誠合作,無數警戒官們爭先恐後、兢兢業業,成批的治安隊來回搶班、日夜巡邏,把這片位置尷尬得快被人遺忘的地段,變成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人間天國。

永星城總守備官急急增加了靠暮星區一側城牆上的城防隊伍(儘管暮星區距離城牆十萬八千裡),確保“沒有宵小能越過我們,威脅到王子”,還特地求得手令,從城外調來常備軍,設立特彆線路,專為閔迪思廳的補給和後勤運輸開道——按照某位大兵的說法,“就連運出去的王子便便,也不許被人玷汙!”

泰爾斯無精打采地按了按額頭。

基爾伯特則無奈地笑了:

“我已經能想象自己回家的時候了……我大概這輩子都沒有這麼受‘歡迎’的時候。”

“身為陛下最信任的近臣,您本來就很受歡迎,”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而且相信我,比起星辰人,埃克斯特人會更歡迎你。”

基爾伯特恍然點頭。

這幾天裡,如果不看圍牆外那一大堆伸長了脖子等著,渴望著碰運氣見王子一麵的投機者之外,閔迪思廳裡的日子還是挺平靜的。

一覺睡到醒,早餐,自由活動,午餐,一覺睡到醒,自由活動,晚餐,自由活動,一覺睡到醒。

哦,對了,自由活動基本上不能出室外,因為要躲狗仔隊——咳咳,他是說,躲開那些求見王子而不得的狂熱投機者們。

雖然生活節奏跟在龍霄城時差不多,但是……

沒有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沒有敵暗我明的惴惴不安,沒有箭在弦上的持續高壓,沒有絕地求生的緊張刺激,沒有千裡逃亡的瘋狂之旅。

無人打擾,無人乾涉,無人過問。

他還真是有些……

不習慣啊。

泰爾斯端起茶杯,滿意地潤了潤喉嚨。

跟六年前客居此處,凡事都要經過基爾伯特相比,六年後,他變成這裡的主人還是有好處的。

至少他可以直接對周圍的人下命令(比如“給我換個硬一些的床墊”),說出來的話也會被遵從——至少是明麵上。

這日子過得,確實是……

泰爾斯緩緩後仰,由衷發出獨屬於米蟲的哀(讚)號(歎):

令人頹廢啊。

以至於他都快忘了複興宮裡的……

那個人。

“所以,基爾伯特,我們今天什麼安排?”

泰爾斯悶悶地指了指桌麵:

“你為什麼帶來一大堆……紙?”

慈愛地看著公爵的基爾伯特像是突然想起般回過頭,把桌上的一遝紙張搬到膝頭,同時抽出一副眼鏡。

“請原諒,年紀大了,眼睛有些不好使……”

人過中年的外交大臣不好意思地道。

他的眼鏡很特彆,是一副手持式的折疊鏡,沒有鏡架,而是在鏡框的右側特彆做了一副把手。

“順便一句,和您所要求的、送給女大公的禮物,是在同一家手工鏡坊訂的……”

基爾伯特一邊說著,舉起眼鏡罩在眼前,開始翻閱膝蓋上的紙張。

“我不曉得您怎麼想,但畢竟他們是專門給學者和我這樣的老頭子訂做眼鏡的,用色設計既不花俏,也不新潮,估計討不到年輕姑娘的歡心,您當初就沒想著再送些彆的……”外交大臣話中有話,但早已身經百戰的泰爾斯臉色如常,充耳未聞。

“那麼,首先……”

不知道是見王子毫無反應,還是終於找到了紙上的目標,基爾伯特還是微歎一聲,道:

“您的歡迎宴會初定在兩個多月後。”

“新晉的星湖公爵會被正式介紹給整個王國——至少是整個永星城。”

外交大臣依舊垂著頭,目光卻從眼鏡上方瞥來,望向泰爾斯。

介紹給……整個王國。

泰爾斯心情一凜。

他深吸一口氣,從椅子上坐直。

這幾天來的慵懶和舒心頓時一掃而空。

也是時候了。

他歎息著告訴自己。

醒醒,泰爾斯。

除了高貴的鏟屎官之主以外……

世上哪來快樂的米蟲呢?

泰爾斯振作起精神:

“而這兩個多月?”

基爾伯特把眼睛從紙上抬起來:

“是您休息、適應和調整的時間。”

“這麼久?”

基爾伯特搖頭否認:

“不,一點也不久,事實上,還有點太短了。”

“畢竟,您在北地待了六年,”外交大臣打量起泰爾斯,看著對方習慣性的、看似散漫不正,實則撐肘虛坐,隨時可以翻滾落地的坐姿,以及毫不回避、銳利而直接的眼神,包括身上利於行動卻不甚莊重的常服,微不可察地一蹙眉頭:

“從談吐、舉止、習慣到禮儀,知識,我們要校正的東西太多了……”

這次輪到泰爾斯皺眉了:

“校正?”

“談吐、舉止、習慣?”

基爾伯特察覺到自己的失言。

“抱歉,絕無不敬,但我的意思是,我們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了……”

外交大臣看了泰爾斯一眼,語氣恭謹:

“恕我直言,雖然有當年國是會議的驚豔亮相,但那畢竟是六年前。”

“六年裡,除了零星的消息,沒人了解您。”

“現在,他們隻知道泰爾斯王子剛剛從粗魯荒蠻、危險苦寒的北地歸來,在那些不講理的北方莽漢,在埃克斯特人的影響和教育下長大。”

基爾伯特行了一個標準的禮儀,真誠地道:

“而我們需要展現給他們的……”

泰爾斯向後靠上椅背,無奈按頭。

“我明白了。”

“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年少的星湖公爵深深歎息:

“王國從上到下的所有人都在懷疑,第二王子是否可能被野蠻又變態的北方佬們歪曲了想法、教壞了人格、打傻了腦子、扭轉了性向……”

“畢竟,在他們眼裡埃克斯特人全是文盲,所以他們甚至可能懷疑,王國歸來的繼承人會不會僅有外表是星辰王子,內核裡卻是個北地來的粗魯文盲?”

一氣說完話,泰爾斯不爽地呼出一口氣。

困了我六年,六年。

你滿意了?

好吧,查曼。

勉強算你贏了一子。

泰爾無趣地想道。

“我沒這麼說,”基爾伯特愉快地笑了笑,但隨即臉色一肅:

“但性向……您是在開玩笑,對吧?”

泰爾斯懶得替這個小小的調侃收尾,自顧自地道:

“而你們要做的,就是在我亮相之前,要把我重新變得更本地,更體麵,更為人接受,更……‘星辰’?”

“不全是,殿下。”

基爾伯特表麵上放過了那個不怎麼讓人放心的“玩笑”,重新笑道:

“事實上,北地之行是您最亮眼的履曆之一,如同雇傭兵身上的傳奇旅途:陌生而神秘,引來不知情之人的敬畏和驚歎。”

不知情之人……

泰爾斯在心裡自嘲了一下。

但對方提起雇傭兵,他又突然想起快繩,然後是神秘恐怖的瑞奇。

“所以我們不妨適當保留一些龍霄城為您留下的烙印……”

泰爾斯回過神:

“烙印?”

基爾伯特笑著點點頭:

“讓其他人曉得,泰爾斯公爵同時身俱國境線兩側的優點:您是這個時代裡唯一一個,既受帝國與星辰傳承,又得北風與巨龍磨礪,既能在複興宮激辯群臣,也能在英靈宮絕境求生的……”

“天之驕子。”

空氣安靜了一秒鐘。

在目光灼灼的外交大臣麵前,泰爾斯低下頭,下意識地搓了搓自己的臉。

該死。

不愧是搞外交的。

比起“包裝一下土包子泰爾斯”來,這話說得還挺……

漂亮的?

星辰狡狐功力未減啊——泰爾斯感歎道。

區區幾句得體而無傷大雅的軟話,就把他內心的不快驅散了。

在這點上,他跟普提萊那個說話掃興的陰森小老頭真有雲泥之彆。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當初同在外交司共事的兩人,一人能扶搖直上,成為國王親信,名揚西陸。

而另一人奔波在外,終日勞苦,功績再多,也無人知曉。

泰爾斯默默地想道。

“好吧,如果我真是個文盲,基爾伯特……”

幾秒後,泰爾斯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同樣笑著回複道:

“那你們十四歲才開始掃盲,是不是有些晚了?”

“他人也許不了解,殿下,但我可是您的專職教師,”談起往事,基爾伯特不無感慨:

“隻不過經曆了六年的課間休息罷了。”

他向泰爾斯眨了眨眼:

“所以,您還記得十四行詩的作法嗎?”

泰爾斯和基爾伯特同時輕笑起來。

但出乎意料的是,笑著笑著,基爾伯特卻突然發話了。

“所以,隻是六年的休息罷了。”

他的聲線低沉下來:

“殿下。”

“六年。”

泰爾斯收起笑容,奇怪地看向外交大臣。

“彆灰心,孩子,”基爾伯特沒有看他,隻是緩緩道:

“要知道。”

“有時候,父親也會犯錯。”

泰爾斯愣住了。

“給他時間,殿下,”基爾伯特幽幽地道:

“給他時間。”

他略有哽咽。

待客室裡的溫度和光線,仿佛在那一刻裡齊齊下沉。

泰爾斯沉默著,深思著。

基爾伯特也沒有說話。

兩人就這麼默默地對坐著。

好半晌。

終於,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

“基爾伯特,”王子看著這位曾經手把手教他認字,曾經年富力強,現在卻滿頭灰發、疲態儘顯的中年人,認真地道:

“謝謝你。”

基爾伯特勉強笑了笑,收束起自己的情緒。

“為了什麼?”

泰爾斯低下頭,半晌後勾起嘴角:

“為了……所有事。”

沉默。

一時唯有窗外隱約的嘈雜。

“不,殿下。”

“所有事……”

基爾伯特歎了口氣:

“都為了你。”

泰爾斯沒有說話。

“殿下,”基爾伯特掃視著眼前熟悉的閔迪思廳,終於露出一個憔悴但放鬆的笑容:

“歡迎回家。”

那個瞬間,王子的心中湧起一段發源自六年前的暖流。

一掃往日的陰霾。

仿佛初回星辰時的隔閡……

隻是過眼雲煙。

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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