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有過相同的想法——魔能師與其他各族可以和平共處,甚至相互助益。】
這個瞬間,泰爾斯腦海閃過的卻是很久之前的那場對話。
那是六年前的龍霄城。
吉薩剛剛消散在淨世之鋒下。
於漫天的灰燼裡,當泰爾斯信誓旦旦要為魔能師尋找新的未來時,學者般儒雅的艾希達卻輕描淡寫、有意無意地對他道:
【無論是魔能師,還是人類,甚至精靈,類似的努力與嘗試不計其數……】
【他們都失敗了。】
那道好聽的嗓音曆曆在耳,眼前殘酷的真相卻動搖心旌。
他們都失敗了。
泰爾斯嚴肅地看著眼前的薩克埃爾,卻在想另一個身影。
艾希達。
你究竟……隱瞞了我多少事情?
十八年前,你和吉薩,還有……你們到底做了些什麼?
“陛下,跟災禍……達成了盟約?”極致的靜默裡,塔爾丁難以置信地道。
“氣與血?哦,我還記得,血瓶幫對麼……”這是若有所思的奈。
他們的發聲打破了沉默,震驚的諸人紛紛出言。
一片嘩然的氣氛中,小巴尼猛地踏上一步,斷喝道:
“安靜!”
嘈雜一時的地牢頓時一清。
小巴尼的表情依舊僵硬,但泰爾斯看得出來,他鎮定的表相下掩藏著湧動的情緒。
隻聽小巴尼冷冷道:“就這樣?”
“三災同盟?”
他的對麵,刑罰騎士把目光從泰爾斯的身上收回,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喃喃地道:
“那些災禍……他們沒安好心,他們更不在乎星辰的未來如何,相反,他們隻想藉著王國達成自己的目的,哪管會留給我們怎樣的厄運和災難。”
“而那隻是個開始。”
隻聽薩克埃爾枯燥乾啞的嗓音響起,宛如夢境幻滅:
“仿佛一夜之間,王國天災不斷,穀物絕收,貨運阻塞,海路封鎖,全境商農大亂,百業荒廢,矛盾頻發,直到叛亂迭起,局勢糜爛,一發不可收拾……”
場中的眾人,聞言齊齊一沉。
“就在這個時候,在我們忙於平亂剿叛,急於安撫國內的時候,整個世界卻像是同時得到了某個命令……”
刑罰騎士茫然地看著半空:
“我們的盟友和同伴蹊蹺巧合地喑啞無聲:無論是迷海三國、聖樹廷、列王廳甚至是大海彼端的太玄宮,都對援助星辰諱莫如深。”
“我們的敵人和對手卻前所未有地默契團結:從康瑪斯的商貿抵製到大荒漠的軍事侵擾、卡塞人的海上劫掠、翰布爾的航路封鎖、埃克斯特在北方的挑釁,就連叛軍們身後似乎也有源源不絕的支持,仿佛說好了要一齊發難。”
他寸寸回憶著曾經血色之年的曆史,話語中的悲涼感染了場中的氣氛,讓王室衛隊的諸人臉色越來越難看。
泰爾斯則不知不覺地蹙緊眉頭。
“偏偏自皇國購入的魔能槍來源無端斷絕,永世油和瀝晶礦都跟不上趟,常規武器和軍用補給變得極其困難。”
薩克埃爾的話在繼續,聲音越來越緊,仿佛慢慢窒息:
“我們輸掉的不僅僅是戰爭……國王與封臣們離心離德,貴族的抗議此起彼伏,三大神殿與複興宮的關係降至冰點,無恥的終結之塔甚至來信指責陛下的統治。”
“所有事情都趕到了一塊,化成對我們最不利的局勢……”
他的眼睛裡浮現出痛苦和哀傷:
“而你們能見到的,就是衛隊裡的兄弟們一個個減少,為了職責與榮譽,丟下他們的妻子兒女,跟在諸位璨星的身邊,一批一批地整裝出征,前往戰場,或者半個月回一封信聊報平安,或者永遠沒有了音信。”
那一刻,王室衛隊的諸人,包括塞米爾在內都沒有人說話,但他們各自有所反應,或深深低頭,或不自然地撇開視線,坎農甚至輕輕地嗚咽起來。
“但你們以為,當年的這一切,就真的隻是巧合嗎?”
薩克埃爾癡癡地看著納基手裡的火光,隨著回憶推進,話語慢慢猙獰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為什麼,知道我們成為眾矢之的原因。”
“無論陛下初衷如何,但與災禍同行——這就是我們災難的起源和開端,讓星辰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局,把整個世界都變成我們的敵人。”
“草!”納基狠拍大腿,痛罵一聲。
不知是為了艾迪王,還是為了薩克埃爾。
整個世界都會變成我們的敵人……
泰爾斯的呼吸不自覺地變得紊亂。
“為什麼?”
聽到這裡,小巴尼冷冷打斷薩克埃爾:
“如果你認為這就是根源和原因……”
“那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為什麼不求助老隊長,甚至我父親?”
“他們一定有辦法!”
“為什麼擅做主張?”
薩克埃爾的眼神一動。
騎士慢慢掃過在場的王室衛隊們。
泰爾斯注意到,不少人下意識地避開了他銳利如刀的目光。
幾秒後,薩克埃爾嘲諷似地輕笑一聲,低下頭:
“你不明白。”
“等我真正想要做些什麼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他輕輕一抖:
“局勢惡化,每況愈下,就連護衛在諸位王子身旁,最為精銳的衛隊弟兄們,也時有噩耗傳來。”
“一年不到的時間,叛軍的勢頭越發壯大,攻城略地,我們的軍隊士氣低落,節節敗退,西荒和西南的戰火延燒內地,燃遍國境,王國上下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薩克埃爾每說一個字,衛隊眾人的眉頭就緊上一分。
“直到埃克斯特——那頭剛剛懾服了黃金走廊和康瑪斯人的恐怖巨龍——也露出獠牙,加入落井下石的行列,不惜血本儘起舉國之兵,十萬精銳,勢不可擋,鐵蹄滾滾,洶洶而來。”
“我想,那就是我們的敵人為王國準備好的最後一擊,這場滅國史詩的最終一章。”
泰爾斯不由得想起努恩七世。
那個年紀雖老,卻威勢不減的國王。
那頭狡詐精明,又凶狠強悍的頭獅。
他還想起經由亡號鴉之口述出的,當年埃克斯特南下大軍的目的所在。
想到這裡,泰爾斯不禁疑惑:當年的努恩王能那麼果斷地出兵,真的隻是出於政治目的嗎?
“而我們已經焦頭爛額,山窮水儘,連一支像樣的軍隊都組建不起來……”
薩克埃爾的話語越發痛苦難當:
“就這樣,承載帝國之輝,立世七百年的星辰王國,就這樣走到毀滅的邊緣,隻差一步就墜落深淵,徹底終結。”
“可即便如此,即使災禍已經把王國一步步帶向獄河,你們也難以想象陛下的一意孤行,偏執頑固……”
說到這裡,刑罰騎士猛地抬頭,雙目憤然前望:
“難以想象他對枕邊的那個女人……對那個怪物毫不動搖的信任。”
“而這都起源於那一晚。”
薩克埃爾緩緩收聲。
小巴尼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
“所以你就背叛謀逆?投向了陛下的敵人?”
先鋒官閣下似乎儘力壓抑著自己的震驚,努力把焦點轉移到當前。
薩克埃爾沉默了很久。
似乎在猶豫。
“陛下被迷惑了。”
終於,刑罰騎士淡淡開口:
“他看不到災禍才是一切的根源。”
“他必須清醒。”
刑罰騎士的目光漸漸變得清亮起來:
“隻要遠離那些居心叵測的怪物,唾棄他們用心險惡的陰謀,不再寄希望於禁忌,而是回到王國的正軌……”
他仿佛深淵之下痛苦掙紮的旅人,於最後一刻看到了希望:
“敵人落井下石的蹊蹺同盟失去基礎,將不攻自破,甚至傳說中那高高在上的兩大禁忌存在,也會移走她們的目光……”
“魔能槍與永世油的供應會恢複,盟友的態度會複原,無關利益的敵意會消除,叛軍的幕後後援會停止,我們腹背受敵的困境會減輕,分裂四散的人心會聚攏,前線岌岌可危的態勢會好轉,而我們需要擔憂的,就剩下老對手們而已。”
“星辰王國,就能在這場浩劫裡幸存下來。”
薩克埃爾的表情越發激動,卻在一瞬之後變得黯淡。
“但在此之前,必須有人站出來,肩負責任,力挽狂瀾,即便那意味著最不可饒恕的背叛,最無法原諒的汙名。”
他眼中放射出深深的沉痛,入神地看著自己的拳頭:
“必須有人拯救我們自己——在陛下把整個世界都變成敵人,把整個王國帶進深淵之前。”
“必須有人,徹底終結這場無望而不必要的對抗。”
沒有人說話,就連一臉嘲諷樣的塞米爾也緊閉嘴唇,最前方的小巴尼深深閉眼,似乎在思索。
泰爾斯的身側,納基深深地歎出一口氣,不止是他,其他人也麵容憂慮,心事重重。
王子心亂如麻。
他想起在閔迪思廳,約德爾與自己就魔能師一事攤牌時,私下裡吞吞吐吐的鼓勵。
【我見過那些災禍,不止一次……你的家族,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同那些災禍……糾纏在一起……】
不止一次。
那肯定不止艾希達,也許就包括了芙萊蘭,甚至吉薩?
說起約德爾,他就想起秘科,想起黑先知,他們在那場浩劫裡,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泰爾斯又想起六年前,北境的亞倫德公爵陰謀事敗後,在複興宮裡對凱瑟爾王歇斯底裡的質問和指責。
【就跟你那該死的父親一樣,你和他都知道自己的選擇會帶來什麼,但你們從來都不在乎……如果不是你們把那怪物帶回來……】
他們說的,大概是新王後,芙萊蘭吧。
他見過凱瑟爾的樣子,尤其是鐵腕王冷冷地讓他出使龍霄城的那一幕,還曆曆在目。
他的祖父,當年的艾迪二世,也是這樣的嗎?
泰爾斯也想起英靈宮的英雄大廳裡,決鬥失敗的佩菲特大公無意間泄露出的,對艾迪二世的評價。
【我們早晚有一天,也會出現像星辰的艾迪二世那樣的瘋子,拖著他的整個國家下地獄!】
泰爾斯木然地看著眼前的薩克埃爾。
身為王室衛隊裡備受信任的守望人,他本該是最忠誠的衛士吧。
但是……
“不。”
地牢中,一道感情欠奉的幽幽低吟,在眾人的耳邊響起:
“即使必須是某人……”
“那也不該是你,不該由你來做。”
泰爾斯驚訝地轉過頭,看見小巴尼緩緩地抬起頭,目中射出銳利的冷光,直指刑罰騎士。
“伊曼努·薩克埃爾。”
薩克埃爾沉默了。
“你不是陛下。”
“你不是米迪爾王儲,不是賀拉斯王子,你不是首相,不是政務官,更不是陛下的軍事和外交顧問。”
小巴尼似乎已經度過了同僚的背叛和當年的真相帶來的震撼。
他像是想通了什麼,此刻的話音不高,語句卻鏗鏘有力,斬釘截鐵:
“你甚至連王室衛隊的衛隊長都不是,而僅僅是陛下的臣仆,薩克埃爾子爵的次子!”
小巴尼深吸了一口氣,咬牙質問道:
“你有什麼權力,傲慢自大地替整個王國斷言未來?”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但他的眼中湧起深深的痛苦。
先鋒官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堅決:
“你有什麼資格,站在汙穢的黑暗深處,妄稱‘拯救世界’!”
衛隊的諸人愣了一下,對視幾眼,散亂的眼神漸漸統一,同時射向刑罰騎士。
麵對蹙眉掙紮的薩克埃爾,小巴尼冷哼一聲:
“你還記得禁衛誓言嗎?”
刑罰騎士微微一怔。
禁衛誓言。
但不等他反應過來,小巴尼就張口揚聲:
“我誓言,此生儘獻禦座,永奉皇權,彆無二主。”
“我誓言,此劍隻為帝令揮舞,隻為帝敕斷折,彆無他用。”
“我誓言,此身或葬於禦座息處,或埋骨皇命半途,彆無所終。”
僅僅三句,但小巴尼的聲音很洪亮,回蕩在四壁之間,一掃之前的痛恨。
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沉重冷靜,穩重大氣的先鋒官。
薩克埃爾聽著這熟悉的語句,慢慢恍惚起來。
“他們做到了。”
“老隊長,托尼,甚至我父親,”小巴尼強忍著喉嚨的澀意,保持著聲音的平穩:“還有當年所有犧牲在複興宮內外,甚至犧牲在前線戰場上的衛隊弟兄。”
“無論陛下要去哪裡,他們都誓死跟隨,不問去意,不疑有他。”
薩克埃爾的身軀顫抖起來。
庫倫老隊長……
首席護衛官托尼……
副衛隊長,大奎爾·巴尼……
泰爾斯的眼中,不止是薩克埃爾,衛隊的諸人也情狀各異:
塞米爾低下頭,陷入深深的悵惘和掙紮。
坎農倚著牆壁,掩麵微顫,大個子布裡緊緊捂著自己的胸口,納基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火把,仿佛裡麵有著好看的戲法。
塔爾丁和貝萊蒂、奈三人則怔怔出神。
“我相信,即使在去往獄河的路上。”
小巴尼的聲音也開始顫抖:
“他們也會拚儘全力,為陛下搶到擺渡的小舟。”
“而你呢?”
刑罰騎士胸膛起伏。
但小巴尼的話語就像一把利劍,痛斥他的要害:
“你所說的一切,薩克埃爾,並不能讓你開脫自己的罪惡。”
“隻不過是你自私自利,說服自己的夢囈而已。”
小巴尼結束了自己的話,隻留下厭惡和唾棄的眼神。
他的話顯然很有力度,王室衛隊的諸人也想通了什麼。
他們拋去對昔日手足的猶疑和不忍,目光中換成了同樣的厭惡與排斥。
這一次,薩克埃爾沉默了很久。
直到他艱難地啟唇:
“我沒想開脫或推卸責任,更不奢求原諒。”
“你說你想要答案,”刑罰騎士輕聲道,“這就是我的答案。”
“當年的一切,所有的罪責……”
“都由我一力承擔。”
小巴尼盯了他很久,很久。
直到巴尼的表情也回複正常,他像是想通了什麼,慘笑著搖了搖頭:“不。”
“你什麼都承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