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很黑,也很白,既黯淡無光,也刺眼耀目,像是空無一物,又像是容納萬千。
星空下的青草,礁石前的海浪,宮牆上的紋刻,深海裡的廢墟……無數景象閃過眼前。
他的思維略略停滯,隨後緩慢轉動。
他來過這裡。
就像以往一樣,他忘記了一些東西,卻也記得一些東西。
忘掉那些次要的、無傷大雅的累贅之物。
記住那些神奇的、真實不虛的重要存在。
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在這裡。
他。
隨著他思緒輕轉,世界的儘頭,自然的偉力,太陽的熾熱,地下的潛流,生命的活躍,死亡的沉寂,一切的一切都展現在他眼前,毫無保留。
很舒爽,很自由。
就像放開了一切束縛,擺脫了一切枷鎖,卸下了一切沉重。
沒有重力,沒有時間,沒有其他。
再沒有什麼能限製他的思緒。
隻有他存於此間,如自在疾馳的脫韁野馬,任由翱翔的蒼穹飛鳥,肆意暢遊的深海孤魚。
徜徉在世界上。
無所不在。
無所顧忌。
直到他自己變成整個世界。
【世……界……】
一股略微的不適閃過他的心頭。
但那不重要,就像麵對所有其他不重要的事情一樣,他沒有在意。
隻有一種感受,還頑強地陪伴著他。
衝動。
不夠。
這股衝動突兀而起,一發不可收。
還不夠。
他的感受裡升起淡淡的急躁。
遠遠不夠!
他想要更多。
想要知道更多,了解更多,得到更多!
隨著這個念頭的出現,他開始上升。
真是神奇。
他猶如初升的旭日,帶著無限的光與熱,升向沒有儘頭的天際。
越來越高。
越來越快。
而所見,所聞,所看,所感……則越來越多。
越來越快!
直到他的感官邊緣,出現了那片無儘的深空。
黑暗,寂靜,淒清。
如此美麗、神奇、不可言狀,仿佛在萬物的中心。
讓他沉醉。
但那不是最吸引他的。
那個瞬間,他看見了深空裡的一處迷霧,霧中灰暗迷蒙,遮蔽重重,卻滲透出無數耀眼白光,光芒如水流動,微微閃爍。
那是什麼?
他剛剛冒出這個念頭,滲透著白光的迷霧就微微一動!
它們如有生命,向他蔓延而來。
奇怪。
他看著那片黑暗深空裡的迷霧,感受著他們之間的距離慢慢縮小。
為什麼……如此親切?
就像——他看著流動著向他靠近的迷霧,突然有種淡淡的激動——就像它們在呼喚我。
他想要。
想要穿越那層白光,進入那層迷霧,去發現裡麵的東西。
這個念頭生出,他的心裡頓時如萬蟻撓心,忍不住要接近那裡,投入那片黑暗中,進入那股迷霧,那陣白光。
仿佛那裡有著最大的戰利品。
神奇的感覺再度出現:隨著與迷霧距離的接近,他對世界的感受越發清晰,對自己的心意越發堅定。
他垂下視野,發現眼前萬物,已經從大海沉降到水滴,從森林深入到葉脈,從大地轉移到土壤,從生命透視到存在。
他正勒令著這個世界以新的方式,再度展現在自己麵前。
深空越來越近,迷霧也越來越近。
而他……越來越……完美?
他想大笑,卻發現笑已經遠遠不能概括他的感受,他也想歎息,可是自己早已不在感情的窠臼裡,他還想張開雙臂,但在這裡,連軀體都不再重要了。
他想要。
想要!
幾道目光從黑暗的深空後睜開,遠遠投射到焦急趕路的他身上。
但那不重要,不是麼?
這一刻,他的眼裡隻有那片深空裡的迷霧!
隻想要撥開它,進入它!
至於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離得越來越近。
深空越來越真實,迷霧越來越親切。
他相信,他們之間隻有咫尺之遙!
得到它,發現它,自己就能變得更加……完美。
咫尺之遙,快了。
哈哈。
他早該來的,不是麼?
為什麼等了這麼久?
他應該早早就在這裡,進入那道黑暗深空,撥開那片光中迷霧,麵對一個更好的自己。
一個更強、更高、更萬能、更完美的自己!
他就要到達那片深空了,黑暗裡的目光越發淩厲,但他不在乎!
那個瞬間,久違的瘋狂和喜悅,衝動與快感同時湧起。
仿佛曾經散漫迷茫的思維找到了中心,他接近那片深空的速度不斷加快。
仿佛願望不斷被滿足,一步步逼近他所期望的終極一步。
仿佛他之所以出現於此,蹉跎至此,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感受過這種神奇,不是麼?
就在不久以前。
那讓人欲罷不能的狀態,那淩駕一切的權能,就像他是大千世界的神靈,宇宙萬物的主宰,至高無上的——
【神靈……】
突然間,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男聲從心底裡響起。
優雅、自得而輕鬆。
卻恰似一盆寒意逼人的冷水,撲頭蓋臉地澆遍他的全身!
他前進的速度略略一滯。
本已誌在必得,如在掌中的深空與迷霧,似乎瞬間遊離出去,從咫尺之遙,再度變成天涯之遠。
不,彆。
他的心底發出一道失望的哀歎。
彆停。
彆停。
他真的……還想要……
如果他有手臂,那他一定竭力延伸,伸向那片深空裡的迷霧。
【神靈是什麼……】
那個男聲再度響起。
仿佛幽靈的耳語,若隱若現,時有時無。
正在竭力“伸手”的他微微一愣。
什……什麼?
他突然很恐慌。
而這種恐慌不知從何而來的事實,則更讓他不知所措。
【世界……】
再一次,那個優雅的男性嗓音幽幽響起,猶如喃喃自語。
【世界又是什麼……】
那個瞬間,他像是被人重重一擊!
他的視野猛烈顫抖,感官齊齊破碎,曾經飛速閃過眼前的畫麵,知曉一切的萬能,頓時從知覺中消失!
就連遠在天邊的黑暗深空,也變得模糊了。
隨著他的異狀,從那片深空中射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們透露出一股疑惑。
正如他的疑惑。
那是什麼?
疑問,不解,惘然,似曾相識的不諧與不妥,失去所有物的迷茫與恐懼,瞬間襲上心頭。
神靈。
主宰。
世界。
萬物。
越來越多的詞彙侵入他的思維裡,來回閃現。
這是什麼……
他很苦惱,很難受。
是不是有點耳熟?
直到——
【當你想起神靈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什麼?】
是那個男聲,它再度無比清晰地響起,在他聽來,不啻於靜夜驚雷!
那一瞬間,他奔騰傾瀉無所拘束的思緒頓時重重一挫!
啊啊啊!
如果他有聲音,他一定在慘叫。
神靈是什麼?
他不知道。
但心底裡已經有另一個聲音,默默替他回答了。
【與我們格格不入,又遙遙相對的存在。】
那個聲音微粗,乾燥,如鴨子發聲,帶著淡淡的不耐,像是未成熟的少年。
莫名響起的一問一答之間,他突然很心慌。
不,不是這樣的!
神靈,他所預想的神靈,這個狀態所告訴他的神靈,明明是……明明是……
【仁慈的造物主?額,或者全知全能的冷酷者?嗬嗬,沒啥,我就是覺得……那個,落日女神像看著挺冷酷的,皓月倒是……】
【木偶的操控者,在暗中默默觀察?對了,我想問,魔能師是不是都向你一樣喜歡偷窺……咳咳,我是說暗中觀察……】
【也許它們是另一個世界的高級生物?那個,艾希達,你確定你是本地人類生的?我的意思是你媽媽也許有一天出外散步時遇到了飛碟,然後飛碟上有個像你一樣英俊瀟灑的……啊啊啊,老師我錯了啊……額,空,空氣,我需要,空氣……】
【皓月祭祀的意思好像是,女神有時會回應凡人的祈禱,有時不會,所以我在想,神靈是不是一群實驗者?就是穿著白大褂,在盒子裡培育像我們這樣的樣本,然後他們在盒子外商量著諸如“今天中午吃什麼”之類的恐怖陰謀……】
那個討厭、無知、又自以為是的公鴨嗓響得越來越頻繁。
神靈……
是什麼?
他微微一顫,突然恐懼地發現:
他不知道。
這個發現如坐騎失蹄,讓他從懸崖邊緣,跌落萬丈深淵。
問答還沒有結束。
【世界於你而言,又是什麼?】
……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多,越來越雜,那個優雅男聲與討嫌公鴨嗓的一來一往越發頻繁。
但他卻很不妙。
那一刻,他就像突然登上了速度劇增的馬車,爬上失控散逸的雲彩,坐上隨洪流浮沉的扁舟!
而他突然發現,自己再也不能控製前進的方向,感受掌控萬物與世界的成就。
眼前的黑暗深空越來越遠,迷霧消失不見。
他在下墜。
他驚惶地發現這一點。
就像他之前如旭日直升一樣,現在的他,如滾滾雪崩,隨著不可逆轉的大勢直落千裡!
他無力阻止,也無法可想。
隻能絕望抬目。
看著那離他咫尺之遙,充滿無儘秘密的黑暗深空,看著那曾觸手可及的誘人迷霧與美妙白光……
消逝不再。
可惡,那個該死的公鴨嗓還在喋喋不休……
【世界?嗬嗬,也許世界萬物真的自有冥冥之力,但它們一定無知無覺,不冷不熱……天地不仁,物質歸物質,客觀歸客觀……】
【但我突然又意識到……】
【我們身處的世界,理解的世界……它並不是冷酷的物質,也不是灰暗的客觀,它是我們的認知與外界的反射交織出的一副畫……在這個角度,它必須有顏色,有溫度。】
【它對我們,才會有意義。】
啊啊,好難受……
那個公鴨嗓……他怎麼不早點去死!
【我看到了世界,但我不知道我看到的和“事實上”的相差有多遠——如果那裡真的存在一個客觀的世界的話……】
【或者說,我看到的世界是因我而存在的……嘿,艾希達?薩克恩先生?你怎麼了?你可是老師誒,魔能師也會走神的嗎?下雨了吃飯了美女路過了……回神了喂!啊,彆,彆,我不是故意……那個,呼吸……給我……空氣……】
隨著他的下墜,那幾道原本鎖定在他身上的目光慢慢變了。
不再淩厲,也不再疑惑。
而是散發出勃勃怒意。
似對某事極度不滿。
他繼續在下降,如高空直墜。
失重,眩暈,恐慌,窒息,瞬間襲來。
就像他曾經跟黑劍,從龍霄城的天空之崖上高高跌落一樣。
等等?
他心中一驚。
黑劍是誰?
龍霄城又是哪裡?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知道?
我……
我又是誰?
我……
我是……
下一個瞬間,泰爾斯猛地從蹊蹺的世界裡驚醒過來!
仿佛從深寒的冰麵下,鑿穿了一個可供呼吸的小孔。
讓他大口喘息。
但是……
泰爾斯下意識地環顧四周。
我在哪兒?
可他目中所見,上下左右,隻有一片模糊不清的景象,仿佛藏在重重厚厚的水幕之後。
餘光所瞥,似有光華流動,秘密深藏,但舉目望去,卻又不見一物,萬千俱寂。
我本來……在哪兒?
他迷惑地自問。
可他想不起來。
但泰爾斯還在下降——這是他唯一的感覺。
速度越來越快。
怎麼辦……
他的心跳速率劇增,曾經淡化的恐懼感和迷惑感相繼襲來。
這究竟是怎麼了……
泰爾斯越來越恐慌。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
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就像一個失憶的病人,渾身傷痛地在醫院陌生的床上醒來。
可惡……醫院又是什麼?
周圍的景象依舊一片模糊。
他很迷茫。
就像曾經的艱辛旅途裡,他孤身行走大漠時的感受。
等等。
泰爾斯死命晃了晃頭。
大漠?
那又是……哪裡?
正在此時,泰爾斯隻覺得額頭一涼!
寸寸銀色流輝,如熒光微爍,從他的身上溢出。
他的耳邊響起微微耳鳴,隨之而來的,是一道輕聲囈語,幾不可聞。
【永……】
【永不迷途。】
泰爾斯一個激靈!
這是……
在聽見這聲奇異囈語的刹那,他下降的勢頭就隨之一止!
仿佛懸停半空。
泰爾斯驚得思維都凍結了一刹。
但很快,那股銀色流輝就如星光般散開,在模模糊糊的半空中閃爍出一道光華,通向遠方。
就像一條道路。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這條光組成的路,儘管依舊迷惑重重,乃至記憶缺失,但他卻冥冥中知道:
這就是正確的路。
我要怎麼過去?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泰爾斯就渾身一震!
那個瞬間,他仿佛回到了陰影之徑,眼前本就模糊不清的視野慢慢虛化(可惡,陰影之徑是什麼?為什麼想到它的時候,我會這麼熟悉,還這麼……心急?),變白。
不,不是外界變白了。
而是一道白光,占據了他的視野!
泰爾斯呆呆地想。
這股奇異的白色光芒從他的體內滲透而出,托著泰爾斯飛向銀輝組成的道路,在模糊的空中穿梭。
泰爾斯睜大著眼睛——他突然想起來,自己似乎看不見自己的身體——感覺他的大腦已經無法負荷當前的奇異景象。
隨著被奇異白光托住,順著銀輝緩緩前進,他的頭顱有些隱隱作痛。
直到銀輝和白光齊齊消失,泰爾斯終於停在一片同樣模糊、靜謐的無色虛空中,不上不下,不前不後。
泰爾斯心中苦澀。
這裡到底是……
“此乃第一閾值的臨界,”一個淡漠的聲音突兀地出現:“一步向前即是叩門,進入本態。”
“向後一步,則落回實體。”
泰爾斯嚇了一大跳!
他連忙轉著視線,發現了聲音的源頭。
那是一個人影。
一個同樣模糊不清,無光無色,隻有邊緣處能與這片奇怪的空間相區分的奇怪人影。
他猶如一尊塑像,默默站在自己身後,紋絲不動。
就像……
就像打了馬賽克?
泰爾斯的大腦又是一痛!
馬賽克又是什麼?可惡……
但那個聲音淡漠的人影再度開口:
“從古至今,甚少魔能師能駐留此間,”他淡淡道:
“到此處者,如逆水行舟,或遵循魔能追尋閾名,直上本態叩門,或急急降閾離開臨界,回歸實體。”
泰爾斯怔住了。
魔能師……
這些……
說到這裡,模糊的人影帶上了一絲嚴肅,泰爾斯莫名地覺得他似乎在朦朧的幕後默默觀察著自己:
“直到你的出現,孩子。”
泰爾斯迷茫地注視著他,不明所以。
“什麼?”
他就像一個蠢笨癡傻的孩子,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影。
人影頓了一下,似乎在細細觀察他。
“看得出來,艾希達把你教得不錯,”他還是那道淡漠的聲音:
“他給你的東西點到為止,恰到好處地保護了你,把你從倉促叩門的邊緣拉了回來,不至於迷失自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艾希達?
泰爾斯感到一股悸動,他的心裡,似乎有一個繭慢慢破碎。
氣之魔能師,艾希達·薩克恩。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慢慢回來了。
“你是誰?”
泰爾斯看了看周圍不辨一物,像是靜止不動,又像是流光溢彩的模糊虛空,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是魔能師?”
“你的閾名是什麼?”
“屬於哪個派彆?激進者?溫和者?混淆者?雙皇?”
人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一頓。
仿佛在思考什麼。
“很好,艾希達教你的很多,也很現實。”半晌之後,人影才默默出言:
“儘管是第一次,但就引導者而言。”
“他還算稱職。”
引導者。
泰爾斯的注意力漸漸集中,找回的記憶越來越多。
我剛剛是在……在一個黑暗的地下……一個牢房……
一股焦急感慢慢升起。
“你,你認識艾希達?”泰爾斯強忍著頭疼,咬牙道。
人影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點頭,似有所感。
“他原本能成為一個好老師的,艾希達本來就是最有前途和天賦的法師學徒,又跟著最負盛名的葛戈裡大師學習,”人影緩緩搖頭,話語不快不慢,不高不低:
“他已有的成績比起許多正式法師都毫不遜色,如果艾希達繼續下去,也許終有一天會成為大師……靈魂之塔也會以他為傲。”
“但可惜……”
他沒有再說下去。
泰爾斯狠狠皺眉,什麼都聽不進去,那股莫名的焦躁感一直折磨著他。
就好像……他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忘了去做一樣。
但那到底是什麼?
“所以你到底是誰?我這又是怎麼了?”泰爾斯強行壓下那股焦灼,語氣卻漸漸不客氣起來。
就在此時。
咚。
沉悶的聲音。
泰爾斯似有所覺,匆匆抬頭,卻依舊隻能望見一片模糊虛空。
巧合的是,那個奇怪的人影也在此時抬起頭。
“你也感覺到了?”
人影望著遠方:“你在叩門的刹那回落,消失不見,讓她們願望落空。”
他頓了一秒,視線從天邊垂落,仿佛在無奈歎氣:
“女孩兒們……很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