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爾瑪眼眶微睜,有些吃驚地接過那個精致的盒子。
她先是疑惑地看了看滿麵笑容的泰爾斯,然後輕輕地打開它。
“這是……”
塞爾瑪看清了盒子裡裝著的東西,訝異地抬起頭。
“我去年寫信給國內的時候,讓基爾伯特他們托人做的,今天才由普提萊帶過來,”泰爾斯不無得意地眨眨眼,抓起盒子裡的東西:
“你知道,星辰國內的工匠水平比較好……我按照他們的要求,量過了鏡片的弧度和厚度,希望不會有大的差錯,還準備了好幾副備用鏡片……”
“如果有錯的話,隻好重新磨鏡片了——話說手工打磨很貴的……”
塞爾瑪吸了一口氣,看著泰爾斯手上那件明顯的精工細作出來的物品。
“隆重介紹……夾鼻眼鏡!”
泰爾斯微笑著,拿起手裡那副與少女臉上那副完全不同的新眼鏡。
這副眼鏡很奇怪,它完全沒有沒有耳架,隻在一側鏡框上連著鏈子,鏡框很纖細,鼻托也稍顯奇特。
泰爾斯熟練地伸出左手,撫過塞爾瑪的一側額頭,把她臉上那副又大又重的黑框眼鏡取了下來。
仿佛練習過成千上百次一樣。
但塞爾瑪隻是呆呆地看著他,毫無反抗地任由王子取下她的眼鏡,連視力受到極大影響,也毫不在乎。
仿佛經曆過成千上百次一樣。
泰爾斯興奮地擺弄起手上的新眼鏡,把它按上少女的鼻梁,手指輕觸她臉上柔嫩的肌膚:“像這樣,用了一點氣壓的原理,夾上鼻子,就能穩住眼鏡,完全不需要架上耳朵!”
“然後把這條鏈子放進……”泰爾斯抓著眼鏡一端的細鏈,低下頭,想要在塞爾瑪的身上找一個衣兜放進去。
但他卻難堪地發現:少女的身上沒有衣兜,唯一有空隙的地方隻有胸前,那同時被外衣和束胸內衣緊縛著的……
“不放也行。”第二王子尷尬地移開目光,把鏈子塞到對方的手裡。
第一次戴上沒有耳架的眼鏡,塞爾瑪反應過來,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她小心翼翼地扶著小巧的新鏡框,晃了晃腦袋,仿佛害怕它掉下來似的,然後抬起頭看看四周。
泰爾斯觀察著女大公的新形象:近乎透明的夾鼻眼鏡讓塞爾瑪的臉從黑框鏡架的折磨中解脫,此刻的少女眨著迷惑的眼神,少了曾經的古板與嚴肅,看上去頗為嬌俏可愛。
泰爾斯滿意地吹出一口氣,拿起塞爾瑪那副磨損甚多的舊眼鏡,嘿嘿一笑。
幾秒鐘後,少女終於適應了她的新眼鏡。
“謝謝。”塞爾瑪低下頭,似乎有些尷尬。
“不客氣,我老早就想說了,”王子笑道:“身為這片土地的領導者,戴著那副黑框眼鏡總有些不太嚴肅——活像隻青蛙,哈哈。”
出乎他預料的是,塞爾瑪的表現很平靜,既沒有激動和興奮,也沒有好奇與疑惑。
而是……
“呐,泰爾斯。”少女呆呆地扶著眼鏡,出神地望著遠處。
泰爾斯揚起眉毛:“嗯?”
塞爾瑪輕輕地抬起頭。
泰爾斯注意到,她的眼眶周圍有些紅。
不會吧。
一件禮物而已,感動成這個樣子了?
最害怕看見人哭的泰爾斯心中咯噔一下。
“泰爾斯,”塞爾瑪輕聲道:“你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天嗎?”
泰爾斯疑惑地眯起眼睛。
“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天。”
“那個晚上,那個淩晨,那個上午。”
她的聲音虛幻而渺茫,仿佛從遠方飄來。
泰爾斯皺起眉頭,想起過去。
那個晚上。
努恩,倫巴,帶血的王冠,新生的女大公。
“當然,”他的話語不自覺地凝重起來,直視著眼前的少女:“那種經曆,怎麼可能忘記。”
“因為你,泰爾斯,”塞爾瑪認真地看著他:“我變成了女大公。”
“因為你。”
泰爾斯微微一怔,正想開口,但塞爾瑪隻是搖搖頭,通紅的眼眶讓泰爾斯一陣語塞。
他隻感覺胸口沉悶。
隻是……
為什麼提這個?
“你說過的,”隻見塞爾瑪抽了一下鼻子,帶著淡淡的鼻音,帶著淡淡哀愁的目光從新眼鏡後射來:“不要逃避,去選擇我要成為的人……”
“而你會一直在我身邊……”
泰爾斯有些尷尬,他唇角微張。
“啊,”王子深吸一口氣,想起曾經的話語,下意識地露出一個令人安心的微笑:“我會一直在的。”
塞爾瑪沒有說話。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王子。
眼裡湧動的情緒讓泰爾斯頗為不安。
兩人就這麼安靜地對望著。
好半晌,沉悶的氣氛,終於被少女的一道笑聲打破。
隻是,這道笑聲在泰爾斯聽來,似乎並非那麼開心。
“對不起,泰爾斯。”
“是我的錯,”少女帶著淡淡的失落:“明明跟你無關……我今天不該踹你的。”
啊?
泰爾斯先是睜大了眼睛,然後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腦袋。
今天的塞爾瑪有些超乎他的預料。
王子隻能帶著疑惑,尷尬地笑笑。
“沒關係,”泰爾斯輕聲歎息,無奈地搖搖頭:“誰讓我們是朋友呢。”
“就像你說的:生死與共。”
說到這裡,塞爾瑪微微一顫!
女大公猛地抬起頭,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泰爾斯!”塞爾瑪吐出一口氣,話語一滯:“今天的聽政……那個……”
泰爾斯感覺到了什麼:“嗯?怎麼?”
但就在這時,塞爾瑪直視著泰爾斯的雙眼又突然一黯。
像是放下了什麼。
泰爾斯疑惑地看著她。
這到底……
下一秒,塞爾瑪的語氣和節奏回複了平穩。
“那個……祈遠城來了信鴉,”她偏過頭,似乎毫不在意地道:“羅尼和他的同盟,北方的三位大公,想邀請我,邀請龍霄城在反對國王法令的宣言上簽字,支持他們的抗議。”
“哦,那是好事啊,”滿腹疑問的泰爾斯想起這幾個月來埃克斯特的大事——查曼國王在黑沙領推行的新封爵法令幾乎遭到了全國上下的一致反對和聲討,目前估計正在焦頭爛額——有些幸災樂禍:
“給倫巴一點顏色看看。”
“是啊,”塞爾瑪悶笑一聲,語氣卻有些低沉:“是好事呢。”
泰爾斯蹙眉看著眼前悶悶不樂的少女。
“說起這個,你知道嗎,我們很快就要有位新老師了,”王子試探地問道,想要打開話題:“還是普提萊從安倫佐公國請來的,他說那是一位德高望重……”
但下一刻,塞爾瑪卻極為突兀地站了起來。
“我吃飽了,你繼續吧。”女大公回複了恬靜和平淡的表情。
泰爾斯心中一驚。
啊?
可是她才……
“明天,老時間,藏書室,”塞爾瑪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有一批新書到了,彆忘了,我們一起看。”
泰爾斯下意識地點點頭。
少女對他微翹嘴角,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就抓著拳頭,快步走出了用餐室。
留下泰爾斯一個人,不明所以地對著滿桌的食物發呆。
她。
怎麼了?
王子愣愣地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
她的座位上,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體香。
泰爾斯突然反應過來:塞爾瑪離開的時候,把那副黑框眼鏡留在了餐桌上,沒有帶走。
————
鮮血庭院,當天夜晚。
“您真的不知道?”
房間裡,普提萊在沙發上翹著腿,輕鬆地吞吐著他的煙鬥,對著眼前一臉嚴肅的泰爾斯道。
“當然,聽政日裡的英雄大廳,可不允許一個外國王子混進去,”泰爾斯有些焦躁地道:“今天,龍霄城的聽政會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跟平素基本不發言的女大公有什麼關係嗎?”
普提萊表情舒服地嘖了一聲。
“好吧,雖然我也進不去,但我畢竟還是有一些渠道的……”
“普提萊,如果你知道什麼,就趕緊說出來,”泰爾斯歎了一口氣,連連催促道:“我真的很急。”
泰爾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捏緊了口袋裡的那副舊眼鏡。
心中略有沉重。
普提萊點點頭,輕哼了一聲。
“聽我說,殿下,”曾經的副使閣下淡淡道:“今天,龍霄城的聽政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有人指責您。”
泰爾斯挑起眉毛。
“指責誰?”
王子有些訝異,他指著自己:“我?”
“嗯,”普提萊一邊觀察著泰爾斯的反應,一邊慢吞吞地道:“有人說,星辰的那位少年王子,為了下盤棋而強行霸占了民用的商鋪——就在矛區,每月一次。”
“啊?”
泰爾斯吃驚地擺出了“O”型嘴。
但是我到矛區下棋,包括那間棋牌室都是……
可是普提萊的話還在慢悠悠地繼續:“在此期間,那位王子還慫恿他目無法紀的屬下,到僅僅屬於領主的城郊叢林裡狩獵……狩獵野兔。”
泰爾斯又是一陣迷茫。
我特麼什麼時候讓手下去狩獵野兔……
等等……這個……
泰爾斯想到了某個鬥篷下的身影,頓時胸中一悶,眼前一黑,覺得自己差點吐出一口血來。
“反正引起了軒然大波,”普提萊抽了一口煙,滿意地哼唧兩聲,這才繼續道:“聽政會上的封臣們,聽聞了敵國王子在對他容忍禮讓的龍霄城裡囂張跋扈的舉止之後,都義憤填膺地向裡斯班攝政要求……”
“要求對您的罪行實施相應的懲罰……比如更嚴酷的地牢拘禁,”普提萊嗬嗬笑道:“比如北地特有的鞭刑。”
“‘給那個帝國人一點教訓’之類的。”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罪行?那,”王子殿下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向悠閒抽煙的普提萊投去懷疑的眼光:“等等,你的王子就要被人打屁股了,為什麼你還能這麼淡定?”
普提萊輕笑一聲,在略有不滿的泰爾斯麵前搖了搖頭。
“彆急啊,殿下。”
“您的運氣一如既往地好。”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普提萊用緬懷的語氣感慨道:“第一次,六年裡的第一次。”
“在以往的聽政日裡都沉默寡言的,那位年方十八的沃爾頓女大公……”
“居然激動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泰爾斯皺起眉頭。
她……
站了起來?
“沃爾頓女大公震驚了四座——她頂著幾乎所有封臣的激烈聲討,大聲疾呼,說願意用自己的名譽和權威擔保,”普提萊說得很輕巧,但在泰爾斯聽來卻如此動魄驚心:
“擔保您的行為都得到了她的允許:要追責,就先從她開始。”
泰爾斯愣住了。
他出神地望著虛空,無意識地道:“然後呢?”
普提萊臉色一沉。
他放下翹起的腿,坐正了身體。
“然後啊……”
“有個不長眼的子爵,當眾指責您的那位女士,”普提萊長歎一聲:“說她如此袒護一個人質王子,難道兩人之間有……”
泰爾斯呆呆地聽著普提萊的講述,絲毫沒有注意到勳爵閣下對那位少女有意無意的特殊稱呼。
“當然,他當場就被憤怒的北地人們打得鼻青臉腫,趕出了廳外。”
“後麵的事情就難看了,聽說女大公發了脾氣,砸碎了一個石杯——裡斯班攝政甚至差點就控製不住場麵了。”
“為了一個外人……我想,龍霄城諸封臣對他們的女封君,大概印象更差了吧。”
普提萊說完這句話,輕輕呼出一口氣,吹出一個煙圈。
原來……
泰爾斯不自覺地坐倒在床上,表情驚愕。
他摸了摸膝蓋,想起少女狠狠踢來的那一腳。
她今天……
他又想起她在餐桌上突兀的話語,那種泫然欲泣的語氣。
因為我……
“但因為此事,許多封臣們臉色都很難看,他們齊聲諫議:為了龍霄城的統治穩定,以及沃爾頓家族的血脈傳續……”
泰爾斯呆愣地坐著,渾然不覺自己的呼吸開始加速。
“尊敬的女大公應當在今年,就在本地封臣中挑選夫婿,成婚生子,”普提萊的話傳到泰爾斯的耳朵裡,竟然有種隔離感,仿佛是從另一個房間傳來的一樣:
“理由太過正當,連裡斯班都無法提出異議。”
“這就是聽政會上發生的事情——我想,至少應該是您想知道的那部分。”
泰爾斯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
普提萊若有所思地看著有些失魂落魄的泰爾斯,輕歎一聲:“殿下,做好準備。”
“您的朋友。”
“那位可憐的小姑娘。”
想起過去的歲月,瘦削的男人嘖舌搖頭:
“要嫁人了。”
普提萊的聲音很低,仿佛生怕吵醒了某個沉睡的人。
另一邊,久久不言的泰爾斯甚至已經忘記了如何反應。
普提萊默默地吐出一個圓滿美好的煙圈,靜靜地看著它在空中飄散無形。
就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隻有吹出煙圈的人,才能在那一刻裡記得它是多麼完美。
幾秒鐘後。
泰爾斯·璨星王子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窗外。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你會跟我一起麵對,你會……】
小滑頭。
他在心裡呼喚著那個許久未曾出口,卻清晰如故的名字,怔怔地望著英靈宮的方向。
隻覺手足冰涼,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