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了,不知何時開始,王子對目前的生活也並非太討厭:遠離紛爭和算計,死亡與血腥。
上課、訓練、看書、下棋、放風、門禁……
懷亞、羅爾夫、埃達……
裡斯班、尼寇萊、賈斯汀、金克絲……
還有那個女孩兒。
但是泰爾斯知道——他心底一直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提醒自己,在普提萊到來後,這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對於生來多難的他而言,這不會長久的。
命運不會無故示好,意外總是突然而至。
比如……
王子歎了一口氣,翻開那本帶來的《人類之光——騎士聖殿始末》,從裡麵拿出一張眼熟的天藍色請柬。
泰爾斯看了看上麵漂亮的花體字,隻有三個詞:
準備好了嗎?
王子搖搖頭,重新抬起頭,看向對麵突然出現的艾希達。
詭異的是,這麼明顯的一個活人出現在包廂裡,出現在王子的對麵……
但所有視線能及的人,無論是身後的懷亞、羅爾夫、賈斯汀,甚至無數街道和對麵樓房上的士兵們,都好像沒有看到他一樣:他們的目光不時掃過魔能師的位置,卻毫無反應。
就像這個人不存在。
這讓泰爾斯心中不安,他隻得調整呼吸,控製心跳。
這不是第一次了。
冷靜。
他安慰自己。
“放心,他們既聽不到我的聲音,也看不見我的存在——空氣是很有趣的東西,稍稍調整,就會出現奇跡。”氣之魔能師頭也不抬,摩挲著手裡的棋子。
“畢竟,世上隻有一個黑劍。”
艾希達還是那麼英俊,深棕色的卷發依舊順眼,衣袍光潔如新,好像他是從六年前突然跨到六年後,無視了中間的時間流逝一樣。
“是啊,”泰爾斯眉頭微蹙:“印象深刻。”
“你長大了。”
艾希達抬起眼睛平靜地道,他的眸子後隱現藍光:“似乎還很悠閒,一點也沒有身為一國人質的自覺。”
泰爾斯沒有看對方的表情,他抓起一枚小卒,把它前移一格:“難道我要每天哭哭啼啼,盼望著某個能掀翻世界的災禍來救我嗎?”
艾希達沒有在意他的諷刺,隻是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但魔能師的棋盤上,一枚卒子自己向前移動了一格。
“我希望你仍然記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指真正的身份,”氣之魔能師輕聲道:“彆卷得太深,也彆太高調,以免難以自拔。”
泰爾斯吹了聲口哨,搖搖頭。
“當初為了帶走我,差點毀掉龍霄城的那個家夥好像是你吧。”泰爾斯又移動了一步。
艾希達沒有說話,表情也不見變化。
“作為一個此後消失了六年,除了五年前的那封請柬之外,什麼都沒帶來的人,”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試探著問道:“好像也沒資格這麼說?”
真是的。
差點就以為他被封印了啊。
直到五年前的那封請柬,上麵隻有一句話:準備教室,耐心等待。
直到……
泰爾斯看了看那張前天又突然出現的藍色請柬,又歎了一口氣。
“我的消失是有原因的,”艾希達的目光回到棋盤,第二枚小卒詭異地向前輕移:“吉薩的出現不是小事,不僅僅是天空王後,在這六年裡,許多存在都明裡暗裡地光臨過龍霄城——其中包括你我都該警惕的敵人,我沒把握不被發現。”
敵人?
泰爾斯抓住這個詞。
“所以我需要低調等待,直到最危險的時候過去,”魔能師瞥了一眼四周:“而在我離開的日子裡,你還做得不錯——找到了一個好地方。”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移動小卒吃掉艾希達的一枚棋子,把小卒變成劍士:“為了這個不引人懷疑的場合和借口,我處心積慮,足足準備了三年。”
是啊。
五年的時間裡,泰爾斯試探過無數種與艾希達安全無害地私下交談的可能性:在英靈宮裡自言自語,在靜謐處看書,躲進藏書室——但無論哪一種都過於危險或者不便,無論是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還是英靈宮裡隨處可見的衛兵。
他需要一個特殊的場合,一個光明正大遠離眾人卻不會引起懷疑的場合。
比如現在:誰會想到,眾目睽睽之下,自己跟自己對弈的星辰王子,事實上在跟災禍對話?
“這就是世俗束縛的悲哀,”艾希達再次移動第三枚小卒,好像毫不在意泰爾斯的劍士:“我還是那句話:考慮看看,跟我走?你就不用為準備教室而煩心這麼多了。”
艾希達抬起頭,有深意的目光望向泰爾斯。
王子搓了搓手指,抓起一枚盾戰士,斜向移動一格,試圖堵住對方的三枚小卒。
“我以為我們說得夠清楚了,”泰爾斯歎息道:“你們需要的是一個國王,來做一些以往做不到的事情。”
“但你處境艱難,”艾希達毫不停頓地讓騎士從三枚小卒的空位後移出,同時牽製住橫衝直撞的劍士和準備攔截的盾戰士:“說實話,哪怕你表現驚豔,但對你能否順利加冕,我依然不看好。”
“如果你還是隻準備說這些廢話,那我們可以提早結束了。”泰爾斯加快了語氣,略有不悅,他抓起一枚投石弩,跳過兩枚棋子,放在威脅對方騎士的位置。
艾希達露出一個泰爾斯見過的,讓人心寒的笑容。
“那把武裝呢?”
“六年前封印吉薩的那把,”魔能師輕聲道:“我以為你來見我的時候,至少會把它帶在身邊。”
棋盤上,屬於艾希達的一枚卒子突然前進一步,變成劍士。
“為了你的安全。”
他輕聲道。
那把……武裝。
如果是以往的泰爾斯,這時候心中大概會咯噔一聲。
但泰爾斯深知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麼樣的存在——艾希達可以在極遠處就探知目標體內的氣壓活動。
“它在該在的地方。”泰爾斯淡淡地道,體內的獄河之罪仿佛溫水般流過肺部和血管,維持著原來的呼吸與擴張節奏。
王子移動盾戰士到對方騎士的攻擊範圍裡。
這一次,艾希達足足盯了他十秒鐘。
半晌之後,魔能師才收起那個感情欠奉的笑容,把目光轉到棋盤——盾戰士的位置剛好是對方投石弩的援護範圍:“很好。”
很好什麼?
泰爾斯靜靜地盯著他,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幸好。
自己控製住了身體的反應。
用獄河之罪……
對方突然輕聲道:“準備好了嗎。”
思考著問題的泰爾斯沒能反應過來,他微微一動,抬起頭來:“準備什麼?”
下一秒,艾希達突然坐正了身姿,再也不去管眼前的棋盤。
仿佛要麵對最嚴肅的場合。
“在開始之前,我們必須先明晰一些規則。”艾希達淡淡道。
泰爾斯有些愕然:“規則?”
艾希達緩緩頷首——泰爾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魔能師那幾乎沒有變化的臉上讀出來的,但他下意識地覺得,艾希達此刻的表情無比認真:“在途中,你本來應該好好做筆記,但鑒於這種情況……所以,第一,你要認真思索我的每一句話,這是對我,也是對你自己的尊重,相應的,對於你的話,我也會嚴肅以待。”
泰爾斯被他的態度所感染,不由自主地點頭以應。
“第二,在途中你可以隨時發問,甚至可以提出反詰。有些部分我也許會拒絕回答,但這不是你沉默以應的理由——這是最糟糕的學生。”氣之魔能師用他少見的,均勻而平穩的語速說出這句話,一反他以往的奇怪的節奏和習慣。
泰爾斯不自覺地直起腰身,認真地點頭。
就像一個最虔誠的學生。
“第三,但你在發言之前要想清楚,站在我的角度,我會怎麼回答——少說些沒有意義的話,直擊重點,節省時間。”
“第四,我的課上不允許你用比喻和類比來闡述觀點,那是最容易取巧的方法。”
泰爾斯隻能繃著臉,不斷地點頭,把目光聚集在對方同樣認真的雙目上。
“最重要的一點是,要謙卑,”艾希達輕聲道,這一次,他平穩的話裡似乎帶了一絲彆的東西:“並非對我,而是對你將要獲取的知識——對你所不認同的東西,首先予以尊重,再給予思考,找出分歧,最後才是質疑,而質疑不能隻限於對方,更要質疑自身,比如你的預設前提。少用絕對和肯定的詞彙,鼓勵使用假設和條件語句。”
泰爾斯先是一動,隨即按住自己的右手——他生怕自己忍不住舉手或者去下意識地找筆頭。
艾希達注意到了他的反應,嘴角微彎,輕輕哼聲。
王子不禁覺得有些窘迫。
“當然,你開口的時候,也要做好被提問的準備,”氣之魔能師的話語還在下意識地繼續:“如果有在座的同儕提出了……”
泰爾斯表情一動,覺得有些奇怪。
同儕?
艾希達幾乎是馬上就察覺到了不妥。
他的話語生生一頓,不自然地收住。
就像突然被掐斷了一樣。
氣氛回複了安靜。
包廂四周的士兵和侍衛們依然麵色如常,毫無察覺。
但在棋盤兩側的小小空間裡,泰爾斯在那個瞬間中捕捉到了——魔能師的臉上居然微微一顫,左手也輕輕一緊。
泰爾斯驚訝地張大嘴巴。
這是……
這是他認識艾希達以來,對方從未有過的反應。
艾希達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地盯著自己的棋盤,麵無表情,一動不動。
仿佛在看向遠方。
泰爾斯突然有種錯覺:眼前不近人情的艾希達,其實也有如此人性的一麵。
那個詞。
同儕……
三秒之後。
艾希達閉眼又睜開,似乎調整好了自己。
他的目光重新抬起,熠熠生輝:“就這麼多。”
泰爾斯輕輕吸了一口氣,把剛剛的疑惑收進心中。
王子集中全部精神,滿懷著難抑的期待和緊張,緩緩點頭。
來了。
“那就開始吧,”艾希沒有任何廢話,他眨了眨清澈的雙目,用清冷的話語直入主題:“今天,作為你魔能師路上的第一課,我要說三件事。”
“第一,魔能師是什麼——注意,並非魔能是什麼。”
“第二,我們,魔能師在世界上的位置與立場。”
“第三,我們的敵人和同伴。”
龍霄城的天空下,氣之魔能師的話語,唯在星辰王子的耳邊輕輕響起。
微若蟲鳴,恍若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