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霄城,皓月神殿,一個偏僻的房間裡。
普提萊看著不遠處忙碌著的星辰士兵們,忍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在他的前半生裡,並非沒有經曆過失敗——事實上,他所見過的失敗更加可怕,代價更加沉重。
比如十二年前。
可是現在……
普提萊突然覺得手裡的煙鬥很沉重,更是失去了抽一口的欲望。
這對於嗜煙如命的他而言可非常少見。
凱瑟爾王以自己的血脈為質,試圖消弭戰禍,本該是舉國稱頌的慷慨真誠之舉。
現在卻演變成了一場災難。
王子卷入了埃克斯特的國王之死,帶來原本理應竭力避免的最壞局麵。
更糟糕的是,璨星王室將再次遭受巨大的聲望打擊。
那個孩子回了星辰之後,要麵對的……普提萊想起泰爾斯的沮喪模樣,心情黯淡。
他默默地伸出手,將煙鬥裡燃燒著的煙草敲掉。
對不起,基爾伯特。
除了將他帶離險境,我已經袖手無策。
就像當年看著殿下逝去一樣。
讓你失望了啊,老朋友。
又一次。
正在普提萊出神地回憶往事的時候,新兵威羅打斷了他的思緒。
“勳爵大人!”
“怎麼了?”普提萊挑起眉毛。
“請到後廳去吧,就是我們進來的那個大廳,”威羅似乎也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但他還是忠實地執行著命令:“這是泰爾斯殿下的……”
“命令!”
普提萊的表情變了。
————
科恩收拾好了行裝,最後一遍檢查著武器。
“你不再去問問拉斐爾嗎?”
警戒官看著遠處跟星辰士兵們說著什麼的普提萊,歎了一口氣,轉過頭對著身邊的米蘭達道:
“你知道,關於災禍之劍,關於秘科,關於他的手……”
說到這裡,想起身為劍手的好友曾經被活生生地廢掉了雙手,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雙手變成了那樣的怪物,科恩就忍不住咬了咬牙。
那家夥,究竟經曆了什麼?
靠在木箱上的米蘭達從假寐中緩緩睜眼。
她眼神沉靜,表情自然。
但卻嗓音微啞。
“不必了,他已經做出了決定,”女劍士輕聲開口:“有些事情,再問也隻是徒勞。”
科恩看著米蘭達麵無表情的樣子,想要說點什麼,最後卻隻是聳了聳肩,低頭調整自己的劍帶。
幾秒後,警戒官低聲道:
“那我們怎麼跟塔裡回報?”
“在龍霄城裡遇到了三個災禍劍手,其中一個……身份不明?”
米蘭達眼神一動。
“你呢?”她淡淡道。
科恩微微一愣。
“要我說……”
警戒官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眼神變得堅定起來。
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讓終結塔見鬼去吧,好歹都從裡麵出來這麼久了,”科恩搖搖頭,輕哼一聲:“我從來沒見過什麼災禍之劍——一切都是卡斯蘭的陰謀,彙報完畢。”
米蘭達露出淡淡的微笑。
“傑迪大師如果知道了真相,他會氣瘋的。”
“所以這是為了他好,”科恩揚起眉毛,“他最出色的學生擔心他的心情,決意讓他少操心一些。”
米蘭達挑了挑眉,重新閉眼養神。
半晌之後,科恩再次開口,聲音低落。
“米蘭達,你說,三年而已,”警戒官失落地道:“一個人怎麼會變化這麼大呢。”
米蘭達再次睜眼,這一次,她的眼裡布滿了複雜的意味。
“我說的不僅僅是拉斐爾,”科恩把長劍插回劍鞘,麵色憂慮:“還有克羅艾希。”
“我還記得跟她一起被罰咬劍深蹲的日子,那個男人婆,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罵我。”他懊惱地道。
米蘭達翹起嘴角。
那是因為她喜歡你,又不敢說出口。
米蘭達翻了個白眼,隨即心中一黯。
不僅僅是你,科恩。
不僅僅是你。
我也曾與她同窗學習,同房而臥,同在風吹雨打下練劍,在夤夜挑燈時讀書。
那個曾經開朗愛笑,脾氣倔強的女孩。
克羅艾希。
“也許他們都沒變,”米蘭達眉頭微皺,聲音縹緲,似有深意,“隻是我們無意中發掘到了他們的另外一麵。”
科恩輕哼一聲。
“什麼樣的‘另外一麵’,”他無奈地道:“會導向背叛和謊言?”
米蘭達換了個抱臂的姿勢,把她的佩劍重新抱在懷裡。
“不知道,”她失神地道:“但是,應該不會是什麼輕鬆的事情。”
她想起了拉斐爾手上的烙印。
克羅艾希,你又經曆了什麼呢?
科恩長長地釋出一口氣,整個人向後一仰,學著米蘭達的樣子靠上木箱。
“所以,這就完了麼?”科恩有意無意地道。
米蘭達臉色微動,回過神來:“什麼完了?”
科恩停頓了一秒,眉間聳動,似乎在思考。
“龍霄城,”他默默道:“我們被騙來這裡……”
“成了他人的棋子,陰謀的替罪羊,刺殺國王的主謀。”
“成了戰爭的起因。”
米蘭達沉默了下來。
她了解科恩的性格,知道科恩要說什麼。
但是……
“所以我們正在彌補。”米蘭達眼神一肅,肯定地道。
“儘快逃離這裡,逃離敵人的掌控,拒絕他們的利用,”亞倫德小姐的語速加快,重音加強:“就當我們沒有來過埃克斯特,沒有來過龍霄城。”
仿佛不容置疑。
科恩沒有馬上回答,他沉寂了好幾秒,眼神在昏暗的空中凝聚。
“但是,米蘭達,”科恩終於輕輕開口,似乎帶著些猶豫和不安:“事實是……”
“我們來過了。”
米蘭達沒有說話。
科恩一拍木箱,利落地翻身坐起,雙手倚上膝蓋,表情嚴肅而難看。
“我們不但來過了,還參與了這麼多,見證了這麼多,”他緩緩歎息道:“秘科,災禍,龍,王子,刺殺,陰謀。”
“有人來,有人走,有人死亡,有人受傷,最後留下一個爛攤子。”科恩有些失神地道。
“等著彆人來收拾,由彆人來承受。”
“而你知道我們留下的是什麼,你聽見那個普提萊大叔說的話了,”科恩的目光轉向遠處的副使先生,看著他跟那個用雙槍的小兵說著什麼:“哪怕我們安然逃離了,北境也將麵臨……”
“他也說了,”米蘭達皺起眉頭:“我們無能為力。”
科恩臉色一黯,表情掙紮。
“是無能為力,”科恩輕嗤了一聲,不知不覺捏緊了拳頭:“還是無所作為?”
米蘭達沒有回答。
“那是你的北境,米蘭達,是你們家族世代守護的領土。”
警戒官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你也見證過那片土地被戰火蹂躪的慘狀,不是麼,你和拉斐爾當年就在……”
咚!
米蘭達的劍鞘狠狠戳中一個收納雜物的木箱,發出沉重的悶響。
“夠了。”
女劍士的眼神變得犀利而可怕,語氣滿布寒霜:“到此為止。”
但科恩笑了。
“你知道,我們先前遇到的災禍劍手,年輕的那個跟你差不多大,”警戒官低下頭,舉起他那把獨特的銀色佩劍,“他問了我這把劍的名字。”
米蘭達目光一凝。
“‘承重者’,”她看著同窗的那把佩劍,想起過去幾年裡跟它的較量,淡淡道:“卡拉比揚家的世傳寶劍。”
科恩點點頭,手臂肌肉用力,穩穩地舉起他的武器。
承重者。
“它太重了。”科恩出神地道,想起了家族裡那個陰森森的古堡,想起老頭子從裡麵把它拿出來的情景。
“去終結塔的前一天,父親把它交給我。”
“我用上雙手都沒法把它捧起來,隻能綁根繩子拖著走,”科恩點點頭,眼神慢慢聚焦,回憶著過去:“但老頭子說……”
“有些重量,我們必須承受。”
他的眼神越來越清澈,越來越堅定:“有些事情,我們也不能‘到此為止’。”
正在此時。
一個兩人都熟悉無比的聲音傳來。
“你知道,為了無謂的堅持而自找麻煩,”拉斐爾那輕鬆而明快的嗓音在兩人身後響起,“往往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米蘭達猛地回過頭,科恩則驚訝地轉身。
“所有人,到後廳去。”秘科的年輕人淡淡道,一雙紅眸在昏暗的光線中忽明忽暗。
“時間還沒到,”米蘭達皺起眉頭:“去後廳做什麼?”
拉斐爾歎了一口氣,似乎很無奈。
似乎也在猶豫。
但他僅僅停頓了一秒,就抬起眼睛,看向兩人。
“我說了,”拉斐爾冷哼一聲:
“去自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