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詹恩神色淡然:“我們剛剛查清了蔓草莊園的真相。”
泰爾斯麵色不變。
經曆了莫拉特那樣的考驗後,他也能化身嶽掌門了。
詹恩露出最完美的微笑,繼續道:“我們審問了當晚,在蔓草莊園的黑幫小卒子們,不得不說……”
“你那天玩的一手很漂亮,泰爾斯殿下,”詹恩玩味的目光盯向泰爾斯:“即使在絕境裡,也能挑撥血族與血瓶幫,來避過殺身之禍。”
泰爾斯心裡暗歎一聲。
他還是查到了。
但他此刻腦袋紛亂,完全沒有要和三色鳶尾花的主人周旋的心思。
泰爾斯無所謂地攤攤手:“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但你即將遠行……要小心,長生種們都不是易於之輩,”詹恩背過手,帶著笑意的眼神裡偶現精光:“在‘狼敵’和他的‘長生獵手團’殺上野茫山巔,迫使他們簽下《人類諸國與長生種屬公約》之前,無數的黑夜裡,他們都以人類為食。”
“人血的滋味,他們必然懷念至今……在人類國度,他們總會帶來麻煩……”
“與豺狼同船,必有覆舟之險。”
真是大義凜然……隻是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嘛……泰爾斯撓撓頭。
“原話奉還。”泰爾斯歎著氣道:“血族的原雇主。”
詹恩收起笑容。
兩人沉默著對視。
泰爾斯越發覺得不安起來。
詹恩眼神一轉,突然又是展顏一笑:
“但我的確欠你一個人情。”
泰爾斯輕輕蹙眉。
詹恩笑道:“遇刺的那天,謝謝你——雖然我知道你根本沒想替我擋災。”
他這是在——示好?
今天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誰都要和自己示好?
六一兒童節嗎?
“不必了,”泰爾斯無精打采:“你也投了讚成,支持我的權利作為回報,不是嗎?”
但剛剛廓斯德的話,隨即流轉過心頭。
【這都是領主們為了自保!】
泰爾斯突然抬起頭,疑惑地看向詹恩:“你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會投票給我?你不像是那種會因被出賣的憤怒,就昏頭反戈的人。”
“哪怕那種情況下,讓璨星獲得繼承人,也並不符合你身為領主的利益吧?”
詹恩盯著他,整整三秒,然後他輕輕挑眉。
“誰知道呢?”
“反正那種情況下,我也沒有機會了。”詹恩輕笑著:“也許我隻是想著,比起那些老奸巨猾的人,涉世未深的殿下你,來做王國繼承人……”
“更像軟柿子,容易拿捏?”
泰爾斯輕皺眉頭。
這些公爵們——能說點人話嗎?
“開玩笑的!”詹恩哈哈大笑。
泰爾斯翻了個白眼。
“但在殿下您離去之前,有一份禮物,請您千萬笑納,”詹恩輕輕揮手:“蔓草莊園那天,這個星輝軍團的老兵認出了你們,但正是他緊咬牙關,才讓你們安全離去,否則等待你們的……”
“就是兩個極境的騎士了。”
泰爾斯心中一凜,看著遠處,一個滿身疲憊的男人,被粗暴地推向璨星私兵的車隊。
那是……
誰?
“不用擔心他是我的間諜……傑納德曾是星湖公爵的親衛,”詹恩拍拍他的肩膀,露出神秘的笑容:“應該能派上用場。”
泰爾斯滿麵狐疑。
但他又突然想起廓斯德的話。
【南岸領因家族鬥爭元氣大傷……】
“詹恩公爵,”泰爾斯沉吟著開口:“聽說你成為公爵才兩年,是麼?”
詹恩眉頭一皺,點點頭:“父親兩年前不幸離世,我從東陸遊曆歸來,繼承爵位。”
泰爾斯斟酌著用字:“這麼問也許冒昧了,但是我聽聞……老鳶尾花公爵,是因為家族內的鬥爭而……”
詹恩輕輕屏住呼吸,維持最完美的表情。
“是的,幾位叔伯覬覦他的位置,借口父親對他們壓迫太過……最後,麵臨失敗的他們喪心病狂,鋌而走險,重金收買了刺客,刺殺了父親。”
泰爾斯歎出一口氣:“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你那天會說‘永星城不歡迎謀殺’?”
詹恩輕輕吸入一口氣,輕輕頷首:“也算其中一個原因吧。”
泰爾斯微微沉默。
【就連兩年前凱文迪爾的家族內鬥,都有他的影子在……】
“公爵大人,您父親的離世,”王子回想著凱瑟爾五世的手腕與手段,疑惑地道:“真的僅僅因為家族內鬥嗎?還是彆有內情?”
詹恩心裡猛地一驚!
他……這小子……
“什麼意思?”年輕的公爵再也維持不住表情,臉色難看地反問道。
泰爾斯沒有注意詹恩的表情,他低下頭,繼續回想著王室插手繼承鬥爭的可能。
【我們十九家貴族……都會被吃得乾乾淨淨……】
王子沉吟道:“公爵之死,是否有一些更深層,更本質的真相……”
【為了存續我們開國至今的家族……】
“例如,公爵大人是為了守護家族的存續,守護下一代的未來,不受外界的侵害,而不幸罹難?”
泰爾斯抬起頭,目光犀利地,想從詹恩的眼裡看出點什麼:
“你說呢?”
那一瞬間,詹恩心內有如驚雷炸響!
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雙目圓睜地看著眼前的第二王子。
但他的腦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他為什麼,要特意提起父親的死?
家族的存續……
鳶尾花的存亡——他是王室,肯定知道,初代凱文迪爾公爵,就是六百多年前,星辰王國的第一任秘科首領和情報總管,也是“淨世計劃”的最高負責人……
所以說……
下一代的未來……
凱文迪爾的下一代——他是在說我,還是……希萊?
天氣寒冷,但涵養極好的詹恩·凱文迪爾公爵,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冷汗淋漓。
該死……
關於父親的死,關於那件事……
關於——詹恩捏緊拳頭——希萊的身份……他究竟知道了些什麼?
年輕的公爵抬起頭,看向泰爾斯的灼灼眼神。
他是在……
威脅我。
警告鳶尾花。
該死!
詹恩不自覺地呼吸紊亂。
泰爾斯這才注意到詹恩鐵青的臉色,突然醒悟過來。
額……大早上就問彆人父親的死因……我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抱歉,”泰爾斯歉意地笑笑:“是我過分冒昧了。”
他的眼中,詹恩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很少見地,勉強竭力(平時這於他而言小菜一碟)擠出一個順服而討好的笑容:
“不,”詹恩心中苦澀,但他隨即閉上眼睛,重重一躬,艱難地道:
“泰爾斯殿下,三色鳶尾花明白……明白您的意思了,從此刻起,南岸領願為您鞍前馬後,絕無怨言。”
他怎麼突然鞠躬了?
泰爾斯嚇了一大跳,後退一步。
明明沒說什麼啊,他為什麼要鞠躬……而且,這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的反應……好快啊。
泰爾斯疑惑地眯起眼睛:“詹恩大人,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了?”
詹恩緊緊咬牙。
要逼我做出承諾麼。
“我剛剛的意思是,如果那場家族內鬥沒那麼簡單的話……”
“是的!我明白了!”
詹恩猛地抬起頭,眼神堅定:“凱文迪爾的族訓非常清晰:寧為友故,不以敵亡(Rather_die_for_friends_than_foes)。”
他認真地看向泰爾斯:“我剛剛想通了,您說得對,鳶尾花若要越發繁茂,確實該仔細選擇自己的盟友……例如您,唯一有資格的星辰王子,王國血脈。”
他……這是?
泰爾斯緊皺眉頭:英雄換人操作了?
但遠處,基爾伯特的聲音傳來——他們該走了。
第二王子的車隊走遠了。
但詹恩還立在原地,呆愣不動。
從後方走上前來的管家阿什福德,正要說些什麼,然而詹恩猛地抬手,止住管家的話。
直等到車隊遠去。
呼吸不平的詹恩,這才點點頭:“好,現在這個距離,連吸血鬼的聽力也無法觸及了。”
阿什福德微微皺眉。
主人有些不太對。
“您試探出來了麼?”阿什福德小心地問。
詹恩緊皺雙眉,習慣性地點點頭:“當我問起血族的事情時,他下意識地答應了。”
“吸血鬼們——的確與他們同行。”
詹恩長歎一口氣,喃喃著:“真是大膽,而無畏。”
阿什福德恭敬地道:“那就按照原計劃,知會血瓶幫,從破壞他的名聲開……”
“不!”
詹恩抬起頭,目光堅毅。
還帶著一絲決然。
看著遠去的泰爾斯,詹恩眯起眼,下定了決心。
沒有人能傷害希萊。
沒有人。
即使是王國的血脈。
年輕的翡翠城主,南岸領守護公爵,星辰六大豪門中三色鳶尾花的主人,詹恩·凱文迪爾,對著身側的管家輕聲道:
“把話傳過去。”
阿什福德挑起眉毛。
“那一邊?”阿什福德輕聲詢問道。
詹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
“那一邊。”詹恩默默地道。
阿什福德沒有說話。
他在等主人的最後確認。
詹恩的聲音,艱難地傳來:
“你知道該傳哪個部分。”
阿什福德雖然心存疑惑,但善於察言觀色的他,馬上理解了主人的意思。
老管家點點頭,鞠躬遠去。
半晌。
詹恩睜開眼。
他自言自語道:
“我投出了讚成票的星辰王子……背負著兩國的戰爭與和平。”
“至少,在國境內的話,應該沒有星辰的領主,敢冒險危及你的生命吧?”
“大家……應該都是這樣想的。”
“那就這樣吧。”
——————————
第二王子的馬車駛到了北城門。
遠遠地,隔著洶湧來看熱鬨的人群,泰爾斯就看見了衛兵隔離出的一片空地。
星辰的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正站在三位公爵中,默默看著這邊。
“我就送您到這兒了,殿下,”基爾伯特站在原地,傷感地道:“一路小心,我恭候您的歸來。”
泰爾斯轉過頭,看向基爾伯特。
【如果你隻聽得見擁王黨人給你描繪的,悲情國王和堅毅王室的故事——那你乾脆把自己的雙眼挖掉,隻留耳朵就好了!】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謝謝你,基爾伯特。”
然後泰爾斯後退一步,深深鞠躬:
“謝謝你,老師。”
基爾伯特拄著手杖,低頭歎了一口氣,最終什麼也沒說。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在普提萊和懷亞(羅爾夫的那副尊容,還是呆在馬車裡為好,而活潑好動的埃達,則不知為何根本沒下馬車)的陪同下,走下馬車,走向他那位疑似“暴君”的父親。
三位公爵向他行禮。
他也體麵地回禮。
“殿下,雖然這對您很不公平,”胖胖的東海守護公爵,鮑勃·庫倫呼哧喘息著,讚歎道:“但我想讓您知道,您的勇氣,讓我倍感欣慰。”
泰爾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身為星辰的王子,理所應當。”
【東海領嚇成了縮頭烏龜。】——廓斯德的另一套星辰現狀說法,浮現在他腦中。
“嘿嘿嘿,我曾希望自己的兒子跟您一樣出色,殿下,”西荒守護公爵,尊容可怖的法肯豪茲,繼續著他的譏諷:“但現在看看,還是算了……太危險咯。”
泰爾斯當著他的麵翻了個白眼。
“承您吉言。”他無力地道。
【西荒借著西部戰線的重要性,勉力自保。】
他走到那個少女麵前。
萊安娜·特巴克,刀鋒領清秀的少女公爵,臉色清冷地看著他。
“我想……我們都知道,身為家族的最後一人,背負的是什麼樣的重擔。”她輕輕開口。
“但正因如此,”少女不假辭色,卻語帶刀鋒:“我們才越發強大。”
【刀鋒領幾成王畿。】
萊安娜輕輕按上胸前的血月彆針,輕聲道:“殿下,離彆在即,我把特巴克家的族語送給您。”
泰爾斯一愣。
清冷的少女輕輕俯身,一字一頓地道:
“唯血礪鋒(Only_blood_can_sharpen_the_blade.)。”
泰爾斯看著眼前十五六歲的少女,幾秒鐘後才反應過來,重重點頭。
“謹記在心,不敢或忘。”他如此道。
“噔!”
國王的權杖拄在地上。
三位公爵——庫倫、法肯豪茲和萊安娜,都知機地退下。
泰爾斯向前幾步,輕輕行禮。
【你太小看你的父親,太小看鐵腕之王,太小看他給予星辰上下的恐懼了。】
“你見過柯雅了。”凱瑟爾五世默默地道。
泰爾斯點點頭。
“很好,那你就知道了,我們——我和你,究竟行走在一條怎樣的道路上。”凱瑟爾冷冷地看著他。
【血色之年,改變了他……】
“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我們的敵人,”凱瑟爾歎了一口氣,默默道:“一步不慎,則有滅頂之災。”
【他把每一個領主都當成敵人,打壓算計從不留情,把星辰當作他一個人的馬車,馬鞭馬刺毫無節製……】
泰爾斯吸入一口氣,在凱瑟爾的目中,是如此眼神堅毅。
“上路吧,年輕的璨星,”凱瑟爾緩緩道:“榮耀你的國家,榮耀你的家族。”
“為星辰而生。”
泰爾斯抬起頭,再次輕輕點頭。
他的身後,姬妮·巴克維終究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
“小子,”宮廷女官似乎有些尷尬。
但姬妮終究還是深吸一口氣,感情複雜地,吐出幾個字:
“記得練劍。”
泰爾斯露出一個笑容:“是的,姬妮女士。”
普提萊與懷亞向國王行過禮,後者勉勵了他們幾句,泰爾斯就知道,出發的時候終於到來了。
然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在此時,拄著拐杖,走到他身邊。
“殿下,”莫拉特·漢森操著嘶啞的聲音,露出難看的笑容,對著一臉警惕的泰爾斯道:“到了埃克斯特,麻煩替我這個老頭子,給一個老太婆帶一句話。”
帶著對黑先知的不良印象,泰爾斯在驚疑中問道:“哪個老太婆?”
莫拉特咧嘴一笑:“您見到就會知道的。”
泰爾斯深深皺起眉頭。
在泰爾斯沒有注意到的城門上,一個戴著麵具的身影,緩緩消失在空氣中。
於是乎,掛著銀十字雙星旗,以及九芒星旗的車隊,緩緩出發。
一路向北。
“懷亞,你說為什麼,”泰爾斯靠在車壁上,呼出一口氣:“大家跟我道彆的時候,都像訣彆一樣呢?”
“努恩王真的會殺了我不成?”
他本來不指望懷亞的回答。
但一直看著車廂外麵的第二王子侍從官,懷亞·卡索,居然輕輕抬頭,神情複雜。
“殿下。”
“終結之塔裡,我的老師曾教過我一句話。”
下一秒,懷亞說了一句讓泰爾斯眼前一亮的話。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泰爾斯依然會在夜不能寐時,偶爾想起它。
隻聽懷亞·卡索輕聲道:
“將每一次的道彆,都當作訣彆,把每一秒的生存,都當作幸存……”
“這樣,才不會錯過我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