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間小屋,遮風擋雨,就算四周幽暗,屋裡也灑滿陽光。我不害怕,隻要有爸爸媽媽和鹿鹿,隻要他們都在,家就在,我就永遠不害怕。後來,這間小屋被我輕輕一碰,碎了。9林夕落清楚地記得,那是個靠近新年的日子。她和同學計劃著元旦放假要怎麼過,十二月的南方轉涼了,教室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幾十人的呼吸把空氣弄得暖洋洋的。林夕落帶著點缺氧的睡意漫不經心地和同學說話,門被撞開,許小虎瘋子似的衝過去,抓起她就跑。這個年紀已有男女之分,林夕落有些害臊地想甩開他,她不想同學誤會兩人的親密。許小虎壓根沒注意,他幾乎是拖著她跑,邊拖邊喘粗氣。“出事了,你爸出事了!”林夕落呆住,青春期的矯情被冷風吹得無影無蹤,她傻愣了一下,跟他下樓,三步並兩步。許小虎邊跑邊說:“我回家聽到的,很嚴重,炸藥突然炸起來,你爸離得最近,具體傷得怎樣,我也不清楚,我爸已經趕過去了,咱們快點。”林夕落麵如死灰,炸藥怎麼會突然炸起來,爸爸一向很小心。許小虎用力握著她的手安慰她:“夕落,你彆想太多,到了醫院才知道。”她怎麼能不想,以前電視裡看到的血肉橫飛的畫麵在腦袋裡循環播放。學校在郊區,離鎮上有點遠,許小虎要騎自行車到鎮上,才能搭到去醫院的車。坐在單車後座,林夕落就哭上了,抱著許小虎的背哭得斷斷續續。“在哪家醫院?”“市裡的,180解放軍醫院。”一聽是市裡的醫院,林夕落哭得更厲害了,在她的意識裡,隻有那些得了癌症沒得治的人才到解放軍醫院,爸爸一定傷得很重,不然怎麼會直接送180,爸爸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那些該死的畫麵又在自動播放了。從鎮上到市裡,要坐一個小時的車,一路上,林夕落都抓著許小虎的手。他們趕到時,林爸爸已經進了手術室在搶救,林媽媽和幾個親戚朋友在外麵等,林媽媽坐在長椅上,或者說她是癱在長椅上,沒有哭,神色帶著幾分驚嚇過度的呆滯。一看到媽媽這樣,林夕落反而清醒了,她不能哭,她哭,媽媽肯定哭。她上前,小聲叫了句:“媽媽。”林媽媽抬起頭,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像不認識這個女兒,終於她反應過來,一把抱住女兒,抱得很緊。林夕落仿若掉進冰窟,林媽媽好冷,她在發抖,全身都在發抖,她說:“夕落,你爸爸全身都是血。”夕落,你爸爸全身都是血,林夕落硬生生止住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她看著醫院白色的牆,白色的天花板,一陣眩暈。怎麼辦,她快支持不住了,她想象不出爸爸的樣子,她腦中隻有一個畫麵,爸爸渾身是血地被推進來,像塊臟兮兮的破布躺著,全身都是血。 光想象,她已經受不了,何況是親眼目睹過的媽媽,她被嚇傻了,她的男人不該是這樣的。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後來,林夕落再回想起這段,最初的震驚淡了,她卻清楚地記得這種煎熬,像有人拿刀慢慢在磨她們的心,一刀一刀地磨,耳邊還魔咒地回**著一句話,夕落,你爸爸全身是血。林夕落沒看到這畫麵,手術的時間很長,天要黑了,親戚叫她先回家。“我要等爸爸出來。”林夕落很生氣,爸爸還在裡麵生死不明,她怎麼能回去。“手術還要很久,這裡也沒個地方住,不方便,”親戚儘量委婉地說,“而且你在這兒也沒用,夕落,乖,先回家吧。”不要用這種哄小孩子的語氣跟我說話,林夕落憤怒極了,媽媽抬起頭,她好像平靜了些,說:“夕落,先回去,鹿鹿還在等你。”就算林夕落上了初中,換了學校,林鹿鹿還是保留每天在田梗旁等她放學的習慣,不等到她絕不會回去的。“走吧,夕落,明天我再陪你來。”許小虎也過來拉她。“那媽媽——”林夕落還是不放心媽媽,林媽媽勉強露出讓她放心的神情:“回家吧,會沒事的。”回來的路上,林夕落一句話都沒說。許小虎不知如何安慰,最後緊緊握著她的手。他們坐在最後一排,林夕落坐在靠窗的位置,車外的車水馬龍把她的臉也照得一會兒光怪陸離,一會兒灰暗慘淡,她問:“小虎,我爸會死嗎?”許小虎嚇了一跳,林夕落像受傷的小獸般抱著雙膝嗚嗚地哭起來。他們為什麼要趕她回家,她一點都不想回家,家裡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空****的讓人害怕。林鹿鹿果然在田梗上等她,天這麼黑,夜這麼冷,他還等著。林夕落心裡有點感動,又有些莫名的怒氣,都是他,害自己不能在醫院等爸爸。林鹿鹿依然一無所知地去牽她的手,拉著她往家裡走。爸媽不在,家裡沒開燈,很黑,許小虎推著自行車沉默地跟著,林夕落拉著弟弟的手,一字一頓地說。“鹿鹿,爸爸出事了,被炸傷了。“還在手術,媽媽在醫院看著,晚上不能回家了。“鹿鹿,媽媽說,爸爸流了很多血……”她語無倫次,每說一句,都像挨刀子,可身邊的人沒有任何回應。他像以往一樣,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歡歡喜喜回家,永遠都是天真無知的模樣。林夕落轉頭,幾乎是本能,她的手甩了過去,吼道。“林鹿鹿,你聽到沒有,爸爸會死的,你知道嗎?”這一掌毫不留情,“啪”的一聲很響,三個人都被嚇到了,包括林夕落自己。以前她就算再討厭這個弟弟,她也從來不會打他,欺負一個傻子算什麼本事,她鄙視這種行為,可她今天打了他,毫無理由。鹿鹿臉很白,五個手指印,很快清晰地浮出來,他愣愣地望著姐姐,他做錯了什麼。許小虎過來拉林夕落,口氣有些為難:“夕落,彆這樣,鹿鹿又沒有錯。”他確實沒有錯,他有病,所以親人在搶救生死不明,他可以心安理得沒心沒肺地快樂著。因為這八年,他壓根不懂,那是養他親他為了他冒風險包下石窟的爸爸。林夕落的心有些冷,她不再看鹿鹿,走到前麵。“對,他沒錯,是我錯了。”她自虐似的重複著這句話,兩行淚水從眼角流下。林鹿鹿快走幾步,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他真是固執得可怕,林夕落甩了幾次,沒甩開,她傷心地看著弟弟:“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憑什麼三個字,就把所有人拒絕門外?他明明活在這個世界,為什麼毫無知覺?林夕落一回去,就躺**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許小虎沒見過這樣的林夕落,她總是倔強,開朗,意氣風發,說小虎,我們要怎樣怎樣,可現在她似乎除了哭,彆無他法。原諒她,她隻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在她過去的人生中,有雙親寵溺,有朋友嬌縱,她沒經過大事,也沒想過有一天,高大的爸爸會倒下,除了哭,她真的不知該怎麼辦。許小虎待到她睡了才回去,要不是媽媽一定要他回家,他真想留下來陪她。林夕落睡到半夜猛然驚醒,不能這樣,該做點什麼?對,得給爸媽帶衣服,她爬起來,把能想到的東西整理打包好。整理好,躺回**,好像漏掉什麼,她又爬起來,加了件東西。如此爬上爬下,忙忙碌碌,林夕落不敢躺**,一閉上眼睛,她腦中的恐怖畫麵就自動重播,爸爸怎麼樣了,爸爸全身都是血。她快被自己弄成神經病了,林鹿鹿沒睡,跟著她跑來跑去,大眼睛全是不解。“鹿鹿,”林夕落叫他,他臉上的手印已經淡了,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林夕落輕輕摸他的臉,“疼嗎?對不起,姐姐今天打你了。”鹿鹿搖頭,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從不記恨,從小到大,林夕落對他做再過分的事,他也不記恨,他隻記得她的手,也對她好。林夕落拿出他的畫筆,畫給他看:“鹿鹿,這是爸爸——”她在小人身上塗了紅色:“炸藥爆炸了,爸爸、爸爸受傷了,流了很多血。“血是人很重要的東西,爸爸很疼,很疼,”林夕落抬頭,“鹿鹿,你懂吧,很疼。”鹿鹿點頭:“疼,爸爸疼。”“對,”林夕落繼續教他,“鹿鹿,明天姐姐帶你去醫院看爸爸,醫院有很多人,你從來沒去過,你去看爸爸,一定不要吵不要哭,要安安靜靜,乖乖的。”林夕落想起他平時到陌生環境就吵鬨,頭有點疼,蹲下來,盯著弟弟的眼睛,一字一頓:“鹿鹿,爸爸受傷了,媽媽很累很難過,你明天一定乖乖的,記住——“不要再把爸爸推開了,爸爸很疼。“聽到了沒,姐姐求你了,爸爸要想抱你,你就讓他抱。“求你了,鹿鹿。”林夕落已帶著懇求的哽咽,她真怕,怕明天又是兵荒馬亂,讓人心碎的一天。林鹿鹿懵懵懂懂,他明白爸爸很疼,姐姐很傷心,很反常。他抓起姐姐的手,對著那看不見的傷口輕輕吹了一口氣,然後小心又討好地望著她。姐姐,不疼,我們都不疼。10第二天,讓林夕落更難過的是,爸爸彆說抱鹿鹿,連動一下都難。姑姑帶她去看爸爸,林夕落透過玻璃,看到裡麵連臉都被繃帶包得嚴嚴實實,躺在**一動不動的人,不確定地問:“這是我爸爸?”姑姑紅著眼圈點頭,林夕落拉著鹿鹿,咬著嘴唇沒說話,她要怎麼跟弟弟說,這是爸爸,連她都不信。她甚至天真地想,會不會搞錯了,那不是爸爸,是其他人。可她知道是爸爸,媽媽在走廊的椅子上守著,一夜的煎熬讓她老了許多,頭發鬆散,麵容憔悴,眼睛也不眨地盯著丈夫。林爸爸的情況很糟糕,石窟用炸藥爆破石頭是很正常的事,他也一向小心。這次偏偏碰到啞炮,炮響了一聲沒再響,等了好久,他爬上去看。剛走近,炸藥就爆炸了,近距離衝擊最大,他從高處摔到石窟底,本能讓他手先著地,結果手插進亂石,全身也被飛濺的石子擊中,有些直接衝進血肉。昨晚,就在林夕落在**床下跑來跑去,醫院讓林媽媽簽手術同意書,右手大拇指食指連半個手掌要全部截掉。“必須截掉,這些部位的骨頭粉碎性骨折,他現在重度燒傷又一身外傷,傷口容易感染,免疫力差,壞死的部位要截掉。”醫生催她趕緊簽字,林媽媽拿著手術同意書,六神無主。“醫生,他就靠這雙手養老婆孩子,沒了手,你讓他怎麼辦?”“能保住命再說這些,” 急著要手術的醫生無力安慰這個不知所措的婦人,他的嗓門有點大,“快點簽字。”林媽媽幾乎是被嚇得簽字,她沒什麼用,家裡一向男人說了算,她難得做次主,竟是簽丈夫的手術同意書。簽完字,她站不住了,有人扶住她,她呆呆地望著手術室的燈:“他的手——”話沒說完,她嗚嗚地哭了,哭聲不大,帶著濃濃的委屈。老天待她何其殘忍,她又沒做過什麼壞事,怎麼這樣對她?一晚上她都沒合眼,手術燈暗下來,醫生們推林爸爸出來。她追著看了一眼,其實什麼都沒看到,丈夫全身包得嚴嚴實實的,沒包紮的地方也黑乎乎的,連頭發都帶著股焦味,她害怕地看了一眼丈夫的手,也是包著的,看不出來。但大拇指食指沒了,林媽媽知道,命保住了,手卻沒了。有親戚圍上前問情況,醫生的話輕飄飄往耳洞鑽:“手術很順利,但燒傷麵積大,這幾天要特彆小心……呃,手是肯定沒辦法了,隻能這樣做……是,會有大麵積的疤痕,他運氣算好的,臉沒大燒傷,這麼近距離爆炸,鑲進肉裡的沙石是難免的……”最後,他加了一句:“你們記得要按時交錢,藥一天都不能停。”林媽媽急忙點頭,她笨拙地遞上紅包,錢拽在手心,被汗浸得有些濕,皺巴巴,現在拿出來也不合時宜。她有點不安,結結巴巴:“醫生,麻煩你了,多照顧著點。”好像生怕醫生對她丈夫不好,被欺負了。主治醫生苦笑:“不是這個意思。”“他是你老公吧?經曆這麼一場爆炸,人會變很多,你要受著點,能活下來已經很幸運。”“啊?”林媽媽不大明白醫生的意思。他又想到什麼,說:“爆炸時,他是正麵衝擊,可能會傷到眼睛,不過他現在還昏迷,得醒來做檢查才知道。”一看到林媽媽快垮掉的表情,他又加了一句:“不要想太多,隻是有這個可能。”他把紅包推回去,歎了口氣,就走了,留下林媽媽亂成一團。手指已經沒了,老天你還想怎樣,沒事的,他的眼睛一定會沒事。林爸爸被推進病房,醫院不準親屬進去看望,她就在外麵看著,等著,默默流淚,她也想大聲哭起來,又怕吵醒他。林媽媽流了一晚上的眼淚,有人勸她彆哭了,要保重自己。她點頭,道理她也懂,可她控製不住。在這個尋常的夜晚,她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這麼靜,丈夫一動不動讓她害怕,生怕醫生說的術後並發症傷口感染發炎,以後的人生讓她害怕,沒人懂她心裡的苦,兒子傻了,老公殘了,她要怎麼辦?快點醒過來,不然我連個依靠都沒有,她流著淚看著丈夫,就算他躺在那兒,還是她的天,她就是個小女人。這一夜的煎熬,除了林媽媽,無人能體會。親戚朋友也是關心他的,隻是沒她這般,她是他的枕邊人,心疼說不出,有苦說不出。後來,林夕落和媽媽一起看《新白娘子傳奇》,看到許仙被關,白娘子跪行救夫,林媽媽眼含熱淚。有次插播廣告,林夕落去上廁所,回來看到媽媽聽插曲竟聽得一臉的淚水,她嚇了一跳,以為媽媽怎麼了。那是爸爸出事後的好幾年,家裡也沒最初那麼慘淡,林夕落正值青春叛逆期,看了幾部電視劇,讀了幾本,就覺得這世間情愛定要轟轟烈烈纏綿悱惻,看不上父母這種婚前隻見過一麵的相親婚姻。他們沒有愛情,隻是一起生活,她一直這樣想,就算見母親流淚,也沒放在心上。直到林夕落一次很偶然的機會,再聽到這首插曲,才明白這字字含淚的深情。天給的苦向誰訴,傷痛又有誰清楚,隻影呀單飛無人渡,步步它都是坎坷路天給的苦說不出,隻好躲在心裡哭,痛到呀深處說不出啊,蒼天它怎知人孤獨老式的腔調,悲愴的詞,可再聽的林夕落忍不住發酸。時至今日,她才明白,對媽媽來說,情仇愛恨太奢侈,她有的不過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一起過日子的不彆不離。這自是多年後的事,人總要走遍天涯路,才知舊時情。現在的林夕落不懂媽媽經曆過多難熬的一晚,她站在玻璃前,爸爸病了,她難過得不知怎麼辦,隻會本能地找媽媽:“媽媽,媽媽。”怪不得有人說女人沒用,隻會哭哭啼啼,林媽媽是,林夕落也是。不過林媽媽一看到女兒站在麵前哭,她猛然醒過來,她不能再哭,這個家不能垮,醫生說得對,起碼命保住了,人活著,總要向前看,總要過日子。女人是軟弱的,可一旦堅強起來,是男人也不及的。林媽媽擦乾眼淚,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冷水潑在臉上,把她糊成一團的腦子潑醒。錢,現在最重要的是錢。家裡的錢都投到石窟了,昨天手術的錢還是親戚先墊上的,但肯定不夠,她在腦中過濾了一遍,能借的不多,大家都不富裕,而且出了這麼大事,一時間也還不上,估計大家都會掂量著。總要想辦法,實在不行就借利息,林媽媽想。走出去,林媽媽已經打起精神,招待來看望的親戚朋友,問醫生丈夫的情況,讓女兒先去上學,在醫院也沒用,林爸爸現在在病房裡誰也不準進去,反而耽誤學習。林夕落很不情願,林媽媽的聲音大了起來。“聽話,回去上學!你爸爸都這樣了,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我——”林夕落咬著嘴唇委屈極了,她擔心爸爸,她不想回去,可沒人幫她說話,連許小虎都說。“夕落,我們明天再來,你爸爸肯定醒了!”林夕落沒辦法,拉著鹿鹿慢吞吞回去,又聽到媽媽在背後喊。“夕落,要好好照顧你弟弟!”“我知道!”林夕落點頭,媽媽倒是什麼時候都不會忘了鹿鹿,鹿鹿被牽著,回去的腳步比來時輕快多了,他倒很歡喜能早點回去,她的心有些酸。11林爸爸第二天醒來了,又過了幾天,從無菌病房出來,繃帶仍沒解開。這幾天,他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爆炸正麵衝擊威力非常大。雖然人醒了,但很失落,林爸爸不甘心,他十三歲跟父親學手藝,十六歲出師,十七歲走南闖北開了多少石窟,二十三歲娶妻,他沒向父母要一分錢,結婚的錢都是自己一錘一砸賺來的,憑什麼老天讓他殘了手?但沒了,真的沒了。林媽媽努力寬慰他,這幾天,她一步也沒離開病房,都在床前守著,讓林夕落多陪爸爸說話,生怕他想不開。又過了幾天,拆了繃帶,幸運的是,眼睛沒事,看得見。林爸爸暗自鬆了口氣,看到妻子呈現出一種悲喜交加的古怪表情,含淚的眼睛全是悲痛。“怎麼了?”林爸爸問,當他看到鏡子裡的人,也說不出話。他變成另一個人,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臉部並沒有大麵積的燒傷,隻是爆炸濺起的小砂石全鑲進血肉,和肉黏在一起。林媽媽記得他們相親時,那年頭沒如今這麼開放,她在地裡乾農活,林爸爸帶著一幫小年輕過來看她,遠遠地,她看了一眼,高大也白淨,看起來不像做粗活的。林父皮膚天生白,現在一張臉卻黑乎乎的,坑坑窪窪,其實不僅是臉,胳膊、胸、後背,全是這種肉裡包著沙子的粗糙皮膚,一摸就能感受到沙子的存在。林父放下鏡子,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估計會嚇到孩子。”不習慣,他看這張臉不習慣,像不是自己的,手也不習慣,空空的,總少了什麼。“看習慣也還好,”林媽媽收了鏡子,低頭抹了眼淚,“以後不用擔心你在外麵找女人,這麼醜,沒人要的。”“也就你肯要,”林爸爸儘量讓氣氛輕鬆起來,低頭看妻子的側臉,總覺得少了什麼,“你的耳環呢?”那副耳環是她唯一的金首飾,以前林家窮,結婚時沒能隨上金子,後麵好了,林爸爸給打了一副耳環,很厚重。林媽媽一直戴著,愛美也是炫耀丈夫對自己好,現在兩耳卻空空的,小小的耳洞插著兩根茶梗。“賣了,”林媽媽又加了一句,“金子又沒用。”林爸爸沉默,不用說他也知道為什麼賣。許久他才說:“以後給你買條鏈子,起碼要這麼粗。”他比畫了下,林爸爸是個說到做到的男人,可惜,等他賺到這麼粗的金鏈子,那個為他賣掉唯一金飾的人卻再也戴不上了。這是很多年後的事,在醫院又住了幾天,林爸爸住不下了,住不起,能省一點是一點。起初林媽媽不同意,醫生看了說恢複得很好,開了藥定期來複診就可以了,兩人歡歡喜喜地回家。回來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林夕落和鹿鹿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歡迎爸媽回來,結果還是白做了,鹿鹿堵在門口,不讓這個黑臉男人進來。他用力地去推林父,不論媽媽和姐姐怎麼解釋,固執地重複:“不是爸爸,他不是爸爸。”林媽媽很無奈,林夕落其實也嚇了一跳,就算現在,她還在適應爸爸的臉,還有少了手指的手。夜裡她偷偷哭,想爸爸怎麼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模樣。她也想像鹿鹿那樣,對老天爺說,不是爸爸,你把我原來的爸爸還給我,可她不能,她是大孩子,要懂事。她蹲下來,跟鹿鹿解釋,一遍又一遍:“鹿鹿,是爸爸,真的是爸爸。”這一年注定是兵荒馬亂的一年。林家的石窟以低價賣給彆人,彆人覺得出過事,不吉利,價錢壓得很低。林爸爸咬咬牙還是賣了,沒辦法,以後做不了石匠,而且家裡一貧如洗,欠了一堆債,買石窟借的錢,治病的錢都是不小的數目。最後一次複診,確定林爸爸沒大礙,林媽媽很快跟人去外地打工。單靠種田養不活全家,必須有一個人扛起大梁。林爸爸也琢磨著要做點小本生意,此時村裡正流行養青蛙,林爸爸去看了覺得可以,請人在屋頂建了兩個水池,把水引上去,買了小青蛙養。林夕落覺得新鮮,每天帶鹿鹿去看綠油油白肚皮的青蛙,幫爸爸洗水池,料不到青蛙好不容易養大,卻跳走了。水池建的不高,林家後麵是田地,跳走了也抓不回來,唯一剩下的幾隻成了最後的晚餐。林夕落沒吃,鹿鹿更是不滿,一回來就跟姐姐抱怨:“爸爸把青蛙吃了!壞爸爸!爸爸壞!”他很生氣,臉漲得通紅,“好,姐姐幫你出氣。”林夕落拉著弟弟進屋,看到爸爸在喝悶酒。最廉價的地瓜酒,一瓶幾塊錢。他不是左撇子,不會用左手拿筷子,現在吃飯都用湯匙,三個手指握著。林夕落看著父親彆扭地用湯匙鏟花生,一陣難過,帶著鹿鹿很自覺地退出來。屋頂的水池再也沒用過,這次的養殖行動除了讓家裡屋頂下雨天會漏水和驗證青蛙的彈跳能力,一無所獲。接著,林爸爸又跟風養了一種叫不出名的小白鼠,小白鼠很嬌貴,和爸爸的養殖夢一起夭折了,後來,他又嘗試了各行各業,多以失敗告終。林夕落看著爸爸折騰,和許小虎嘻嘻哈哈地講,還覺得蠻好玩的。殊不知,當時在家養病的爸爸心中的苦悶和壓力,他才三十五歲,是男人最意氣風發的年齡,卻突然殘了,什麼都做不了,做什麼都失敗,這不得誌的心酸苦澀,誰能體會。最後,林爸爸買了輛三輪車,擺攤賣水果。他每日早起去市場進水果,再拉到附近的村落去賣。林夕落去上學,鹿鹿放在家裡他不放心,便把鹿鹿放在後座,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一車的水果也有兩三百斤,加上半大的孩子,大病後的身體虛弱,也是很辛苦。有時候,林夕落遠遠地看著父親躬著背踩三輪車,鹿鹿坐在後座搖搖晃晃,覺得有些心酸,勸他少進點水果,林爸爸笑笑,沒說什麼,小本生意不就靠薄利多銷,想賺錢哪兒有不吃苦的道理。好在賣水果賺不了什麼大錢,也不會虧,林爸爸每天都出去,人老實不會少斤兩,水果賣得便宜,漸漸熟客也多了,彆人見他臉黑又隻有八個手指,叫他黑臉阿八,有要買水果就找他。就算這樣,水果沒賣完他也不會回家,他就騎著車到處轉,也會轉到林夕落的學校,見到她和同學出來,便撿幾顆果子讓林夕落分同學吃。十來歲的孩子還不大懂事,也“阿八阿八”地叫。林夕落看著爸爸訕訕地笑,大熱天手藏在褲子口袋沒敢拿出來。林爸爸以前是蠻臭美的人,要不是出事,現在正值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紀,卻穿得像四五十歲的老頭,不是灰就是黑,大熱天穿著件襯衫。林夕落想起,出事後,爸爸就從來沒穿過短袖,就算最熱的夏天,也是穿著襯衫,袖子扣得嚴嚴實實。他還是在意的,林夕落無端痛恨起給他取外號的人,為什麼要拿彆人的缺陷來開玩笑,但她無能為力,就算同學這樣稱呼爸爸,她也不能說什麼。她心疼爸爸,卻什麼都不能做。每當這時,看著鹿鹿坐在車上,幸福地吃水果,她就生出幾分恨意,都是你,因為你這個傻子。12年末,林媽媽回家過年。消瘦了不少,眼窩深深陷下去,顴骨凸起來,但眼裡的溫柔和善良沒變。林夕落撲進媽媽懷裡,隻想大哭一場,最後全部變成歡快的笑聲:“媽媽,我考了第二名。”她也學會大人的報喜不報憂。一家人終於團圓了,林夕落問媽媽明年還去打工嗎,媽媽說不去,明年到鎮裡皮包廠工作。林夕落開心極了,鹿鹿對許久未見的媽媽還是有點陌生,怯怯地,不敢靠近。但無人在意,媽媽抱起他,死命親他:“我的寶貝鹿鹿,鹿鹿,媽媽想死你了!”鹿鹿一臉不情願地被抱著,卻忍耐著,漂亮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終於忍不住伸手擦了下臉,擦完見沒人注意,他又偷偷地擦了一下。一家人看了,都大笑起來。這一年分外高興,林家貼上春聯,準備熱鬨過一年。可大年三十早上,林夕落卻被媽媽趕出去:“今天帶鹿鹿去外麵玩!”林夕落不理解,去外麵轉了一圈,又偷溜回來,一看就明白了。爸爸的事,向彆人借了不少錢,今天來討債的人特彆多。明天是初一,按風俗初一是不能要債的,大家都趁著最後一天來了,林夕落躲在門後,這是她的家,她卻不敢進去。她透過門縫,大多是熟臉的,人群中,竟有許小虎的媽媽!兩家的關係不是最好的嗎?怎麼連她……林夕落看不下去,帶著林鹿鹿悄悄離開,心像缺了一角,失落的一角。原來,不過如此,再好,也不過如此,她想起一句話,人情薄,世情惡。林夕落帶著林鹿鹿,一時也不知要去哪兒,以前她總是去找許小虎,今天卻不想。我再也不會去他家了,她暗暗發誓,她帶著鹿鹿晃**,往人少的地方走,不知不覺竟走到田邊。冬天,田地的地瓜被挖走了,就剩光禿禿的黑土地。不遠處村落的鞭炮聲不斷傳來,林夕落帶著弟弟,看著空曠的田野,天地很大,他們很小。風很大,把鹿鹿的臉吹得有些紅。這幾年,他們很少買新衣服,鹿鹿穿的都是她的舊衣,就最外頭罩了件嶄新的風衣,媽媽買的,廉價的地攤貨,但就算如此,誰也無法阻擋這個小男孩長成村裡最漂亮的小孩。他長大了,雖然看著總比同齡人小,臉還帶著點嬰兒肥,但五官已經顯現一種唇紅齒白的秀美,稍長的黑發軟軟地貼在臉頰,圍著一條和自己同款的粉紅色圍巾,側臉看他,皮膚晶瑩剔透,眼睛清澈如水,睫毛長而直,有種模糊性彆的美。舉止或許有些怪異,可不會吵鬨,很乖巧,雖然還是不愛說話,也不和人親近,但慢慢在進步,而且他還會畫畫,模仿美術書上的名畫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林夕落蹲下來,叫他:“鹿鹿!”鹿鹿抬頭望她,林夕落笑笑:“沒事,就叫叫你。”她拉著他,這裡寒風肆意,唯有他的手心很溫暖,一直溫暖到她心底。林夕落在心底歎息,幸好,還有你。大年三十,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到快天黑。“夕落!夕落!”遠處傳來許小虎的叫聲,他跑近,他穿了新衣服,二線品牌的風格,在顯眼處繡著大大的商標。這些牌子城裡人覺得三流,在村裡卻是真正的名牌,也把他襯得精神十足。許家家境一向不差,以前林夕落沒察覺,今天卻發現,原來兩人如此不同。她看著許小虎,想起討債人群中的許媽媽,就覺得這身名牌真紮眼。許小虎沒注意,他喘著氣問:“夕落,你怎麼在這兒,我找了你一整天。算了,我有東西給你看!快點!”“對了,彆讓鹿鹿跟著。”“為什麼?”林夕落有些奇怪。“彆問了,我隻給你一個人看!”許小虎驀地臉一紅,有些羞澀。他好像很急,林夕落囑咐鹿鹿不要亂跑,跟他過去。許小虎帶她到田地,神神秘秘拿出一大把煙花棒,這種煙花棒是可以拿在手上放,林夕落有好幾年沒碰了。許小虎衝她一笑,把煙花棒一根根插在土裡,又把點燃的蕊掏出來。林夕落看著他忙活,覺得沒勁,煙花,她討厭煙花。“你帶我來看煙花?”“嗯。”許小虎忙著插煙花棒,插完又一根一根地點燃,煙火順著同一個方向發射,就像下了一場璀璨的煙花雨。林夕落站在旁邊看著,煙花真美,可是轉瞬即逝,她對還在點煙花的許小虎說:“小虎,我要回去了,鹿鹿還在等我。”煙花哧哧地響,她也不管許小虎聽到沒有,轉身就走。許小虎好不容易把諾大的煙花陣點完,回頭看,林夕落已經走得好遠,他呆住,大喊:“夕落!夕落!”林夕落頓了頓,繼續往前走,沒有回頭,她沒有注意到後麵華麗的煙花被用心地擺成一個心形的陣形,她沒看到後麵已經長成大男孩的少年滿臉的失落和傷心,她不知道十五歲的最後一天她錯過了什麼。那一個心形的煙火陣依舊在下著美麗的煙花雨,滿天璀璨,卻分外寂寞。兩個半大的孩子越行越行,許小虎沒有追,他被煙花雨包圍。他計劃好久了,明年他們就十六歲,十六歲在這裡算成年,他想給夕落一個難忘的成人禮。這麼多天,他在夜裡想,她站在煙花雨裡一定很開心,可她連看都沒看完就走了。許小虎一腳踹開最近的煙花棒,吐出兩個字——叛徒!鹿鹿,又是林鹿鹿!林夕落帶鹿鹿回家,家裡被洗劫一空,三輪車隻剩下一些小小的果子。爸爸在看電視,媽媽在準備年夜飯,林夕落裝出開心的樣子:“媽,小虎帶我和鹿鹿去放煙花了。”年夜飯很豐盛,林夕落吃了很多,雖然她沒什麼胃口。收拾好,她去客廳看春晚,爸爸正在整理欠條,這幾年沒賺到什麼,倒是打了很多欠條。林夕落好奇地湊過去看,林爸爸摸摸女兒的頭發,突發奇想。“夕落,爸爸這兩年沒賺上錢,也沒給你發壓歲錢,要不,給你打張欠條?”“好呀,那你要給我打張大的,最少一百元。”“一百元算什麼,多給我女兒添幾個零。”林爸爸真的寫了張巨額欠條,林夕落有模有樣地收好,林爸爸哈哈大笑,也給鹿鹿寫了一張,林媽媽好笑地看著他們,拿著針:“你怎麼沒給我打一張?”“都有,都有!”林爸爸唰唰兩下,遞給妻子,白底黑字,很簡單。林國棟欠鄭鳳蘭二兩重的金鏈子一條。林媽媽眼一酸,嚷嚷“還真是寫上癮了”,卻寶貝似的把欠條收好,她拍拍丈夫:“趴下,我給你挑石子。”爆炸濺起的小砂子進了肉裡,這幾年,媽媽每次回來就拿針幫林爸爸一塊一塊挑出來,砂子挑掉一些,皮膚看起來也沒最初那麼可怕,林爸爸樂嗬嗬趴下:“今兒手這麼輕。”“該把你嘴縫上!”林媽媽嘴巴凶,今天下針卻是真的溫柔不少。林鹿鹿好奇地盯著爸媽,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看看他。然後,拿了紙筆遞給林夕落,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一臉期盼。“你還會舉一反三!”林夕落笑了,拿著筆問,“鹿鹿要什麼?”鹿鹿歪著腦袋,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搖搖頭。林夕落想了想,寫了一張欠條放到鹿鹿的乞丐袋:“彆看了,這些字你都不認識,以後跟著姐姐好好認字。”看到鹿鹿不滿地嘟嘴,她走上前,蹲下來,在弟弟額前輕輕落下一個親吻,捧著他的臉。“新年好呀,星星村的王子殿下,你越來越像個地球人了。”這下鹿鹿滿足了,他把寶貝乞丐袋放進衣衣裡,衝姐姐咧嘴笑,大眼睛永遠溫潤善良。林夕落回頭,看著燈下挑小砂子的媽媽,她低著頭,一針都不敢馬虎,紮得鬆散的長發垂下,顯得特彆溫柔。而爸爸趴在她身邊,他已經不好看,可在她眼裡,是不是還是初見時被一幫小年輕簇擁著來看她的帥氣男人?家裡的燈光並不明亮,卻把偎依的兩人照成特彆溫暖特彆親密,連影子都很溫馨。爸爸媽媽,這就是自己的家呀,林夕落彎起嘴角,今年過年很不好,卻也是最好的一年。13許多年後,林夕落想起這一幕,心裡暖暖的,多美麗溫柔的媽媽。然而,她的心被絞成碎片,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無法原諒自己,死也無法原諒。那一年,林媽媽的身體其實很差了,三年的打工生涯,沒日沒夜地工作,拖垮了她的身體。不過林夕落沒有注意,她沉浸在母親回來的歡喜中,她的青春因為媽媽的回來重新變得精彩飛揚。寒假很快就過去,開學第一天,林夕落照常在家裡等許小虎過來,他們現在還是一起上下學。可這天不知為何,都八點了,許小虎還沒過來。正是雨季,雨下個不停,林夕落焦急地跑出去看。下雨了,林爸爸不能擺攤,他撐傘去了許家,回來就喊:“夕落彆等了,小虎先走了。”要遲到了,許小虎我要殺了你!林夕落騎得飛快,抄小道,那是條又窄又細的小路,左側是溪流,右側是田地,很不好走。平時她倒不怕,她車技很好,不過今天運氣真是背,雨下得大,路又滑,她又騎得急,一不留神連人帶車衝進田地,摔了一身泥。她毫無意外地遲到了,林夕落敢發誓,這是她長這麼大最難堪的一天,她從後門走到座位,每走一步都像淩遲,散了的頭發濕濕地貼在臉頰,衣服沾了泥水,還一瘸一拐,狼狽得像一隻落水狗。“喲,我們的學習委員也會遲到。”後麵的男生還陰陽怪氣地起哄,全班笑起來。“安靜!安靜!”老師話音剛落,林夕落就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又是一陣哄笑。林夕落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都怪許小虎!許小虎在最後一排,也不好受。他們總是這麼幸運,能分到同一班,現在,卻是自己害她這麼狼狽不堪,不用想,他也明白,她為什麼會遲到,她在等他,而他是故意的,氣她沒看完煙花就走,怨她整個寒假沒去他家。一整天,許小虎一走過來,林夕落扭頭就走,他傳字條,她看也不看,直接扔進垃圾箱。放學,林夕落背著書包,直接去停車場,發現更悲摧的是——早上那一跤,車鏈子掉了。雨還在下,林夕落蹲下來把車鏈子卡回去,她不在行,以前都是許小虎修好的,看著三下兩下好像很簡單,自己卻怎麼也不行。許小虎一直跟著她,拿著傘幫她擋雨,低聲下氣:“夕落,讓我來。”林夕落繼續搗鼓,可車鏈子就是不聽話,她氣憤地踢了車一腳,背著書包往回走,許小虎撐著傘跟著:“夕落,夕落!”“你走開!”林夕落回頭,用力地推開他的傘。傘落在泥裡,可沒人理會。兩人站在雨中,怒視彼此,林夕落忍了一天的淚水終於決堤:“你為什麼沒等我?為什麼沒等我?”許小虎也在吼:“你為什麼不來我家?”因為我家欠你錢,我不想去,我不想覺得低人一等,林夕落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才什麼都不知道!”許小虎想起那場沒人看的煙花,眼睛也紅了,她一點都不懂他的心。兩個人像兩隻受傷的小獸怒視著,他們從小到大都是最好的朋友,此刻卻不死不休,林夕落心一狠:“好,那絕交!”“絕交就絕交!”許小虎也發狠了,但他一看到她轉身,想都沒想就衝過去,拉住她的書包,往自己的單車上帶,“我不要絕交了,我們回家!”“你——”林夕落哭笑不得,想掙開,但許小虎抓得這麼緊,緊得像抓住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他搶過她的書包背在身上,把她按在單車後座,神情凶猛,嗓音卻帶著脆弱:“回家,夕落,我們不要吵了,回家。”最後,林夕落坐在他的單車後架:“要有下一次,我再也不理你了。”“絕對不會有下一次。”許小虎賣力踩車,小心翼翼地問,“夕落,你腳怎麼了?”“摔的。”林夕落輕描淡寫地說,費力地舉著傘,往他頭頂移,風這麼大,都快把傘吹走。她緊緊抓著許小虎的書包,腦中冒出來兩個字——冤家。第二天,許小虎早早來到林家。“小虎快去上學,不用等夕落,她請假了,”林媽媽皺眉,“好好的,怎麼出水痘了。”許小虎去她房間,林夕落正病怏怏地躺在**,一見到他,蒙起臉:“彆過來,醜死了!”許小虎湊過去,搶她的被子,一看就笑了,林夕落白淨的臉上一夜之間冒出好幾顆紅紅的小水泡,他壞心眼地戳了戳。“不會啊,蠻可愛的,你看這麼水。”“唉,彆玩了,離我遠點,出水痘很容易傳染的。”“能出才好,不用上課,”許小虎看到桌上放了個吃了一半的梨,“這梨你吃的?”見她點頭,許小虎很不客氣地拿起來就咬了一口,林夕落愣了一下,去搶:“你還吃?!真的會傳染!”“就半顆梨,你真小氣!”許小虎拿著梨,故意又哢嚓地咬了一大口,笑嘻嘻跑了。下午,林夕落接到許家的電話,許小虎的聲音帶著得到寶貝般的竊喜。“夕落,我也出水痘了!”“你有病呀,這麼高興!”“嗬嗬,我是挺高興的。”結束通話,林夕落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甜絲絲的,仿佛她傳染給他的不是水痘,而是很美好妙不可言的東西。鄉下有個風俗,就是長了水痘,要找把油紙傘,撐著,用古井水潑一下才能好。現在很少見到油紙傘,林媽媽問了好幾家,才借到一把,破得不成樣子,顏色褪了,又都是破洞。林夕落嫌棄地看著紙傘,還是打電話給許小虎一起來潑水,好在古井的水還是很乾淨。林夕落和許小虎撐著破紙傘,看著這四麵漏光的傘,覺得很好玩。許小虎笑嘻嘻:“你看,我們像不像白娘子和許仙?”“出水痘的白娘子和許仙?”林夕落看著也是一臉痘的許小虎,笑了。“水來了!”林媽媽果斷地把水潑上來。“小心!”幾乎是本能,許小虎一手舉傘,一手把她樓在懷裡,低下頭,擋住往下滴的水珠。而林夕落撲進許小虎懷裡的瞬間,聽到這個少年如驚雷般的心跳,在耳邊撲通撲通地跳,又快又急,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好了。”林媽媽說。兩人還是沒動,直到鹿鹿過來,氣呼呼地推開許小虎,他甚至還瞪了他一眼,很是不滿。林媽媽善意地笑了,林夕落走出傘下,許小虎也紅著臉,低頭裝模作樣地把傘合上。兩人的臉都紅得不正常,林夕落的心還在瘋狂地跳著。其實擁抱很短,不過三五秒鐘,可在這短短的三五秒鐘,她幾乎可以確定一件事。她喜歡許小虎,許小虎也該是喜歡她的。什麼時候他們長大到可以為彼此臉紅心跳,怦然心動?回去的路上,兩人並肩,可誰也沒有說話,林夕落偷偷瞥了眼身邊的男孩,啊,他長這麼高了,剛好她躲在他懷裡,好像隻夠到他胸口。她又看了一眼,突然覺得許小虎有些陌生了,他變了。發型還是最普通的平頭,但小時候肉肉的臉沒了,線條像拿刀刻出來的,菱角分明又不失溫潤,鼻梁挺直,顯得特彆精神。他長大了,骨骼拔高,連手指都指節分明,最尋常的格子襯衫他穿起來都走路有風,帶著少年的朝氣和陽光。呃,許小虎還長得蠻好看的,林夕落暗想,以前有同學說,許小虎長得很帥,她從沒覺得,今天卻發現,原來他真的不錯,高瘦愛笑,脾氣好,五官也俊,比不上鹿鹿的精致,但鹿鹿是萌正太,他是……帥氣。這個結論讓林夕落的臉更熱了,這感覺真奇怪,她用手碰了碰許小虎:“喂,你多高了?”許小虎愣了下,笑了。他笑起來還是非常可愛,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眉眼彎彎,顯得有些稚氣,用手比畫了下,手輕而易舉放在她頭上,壓了壓,賊賊笑了:“比你高多了,夕落,你好矮啊!”林夕落臉更紅,甩開他:“彆動手動腳。”這種從小到大最尋常的親昵,也能讓她臉紅心跳。水痘好了,林夕落心裡卻住了一隻小鹿,看見許小虎,就歡快地蹦躂蹦躂,跳得好快。她很怕看到他,又很想看到他,上課回頭看到他,眼神碰上,又各自轉開。她去收作業,手指輕觸,會滾燙四十五分鐘。林夕落的單車也一直壞了,許小虎似乎沒想修好,任它甜蜜地停在停車場,林夕落坐在單車後座,看著前麵有些單薄但已寬闊的肩膀,有時候會很想貼過去,聽他的心跳,是不是也跳得很快。有些尷尬,卻前所未有的膩歪,不說話,空氣中也泛著甜蜜氣息。這幾分羞澀幾分親密的感覺,形成一種叫曖昧的氣氛,妙不可言。可惜,他們沒有曖昧多久,期中考後,許家要搬到廣州,他爸在廣州的生意越做越大,現在要全家都帶過去。許小虎在經曆了吵架冷戰,最後在爸爸的一聲怒吼下妥協了,他默默地把林夕落的單車修好,一修好,林夕落就騎著車走了,騎得很快,連許小虎都追得很吃力。“夕落!林夕落!”許小虎好不容易截住她。林夕落的眼睛紅得嚇人,她抿著嘴瞪他:“你一定會忘了我的!一定會忘了我的。”“不會的!”許小虎指著公路來往的車,發了一個潑婦吵架最常聽的誓言,“如果我忘記林夕落,就讓我被車撞死。”林夕落想也沒想,抬手打了他一下:“叫你亂說。”很輕,近乎親密的打鬨,許小虎趁機抓住她的手:“那你呢?”“我?”林夕落有些好笑,“放心,要到外麵花天酒地的是你,我一定會記得比你長久。”許小虎滿足了,依依不舍放開她。他正處在青春期,體內有隻躁動的老鼠亂竄,想對她做更親密的事,好想抱抱她,親親她,但他不敢。從小到大,兩人當中,做主的一向是林夕落,他順著她順習慣了,連親密都覺得……褻瀆。他看著她,她眼裡有他,他就覺得心裡滿滿的滿足。許小虎要走時,給鹿鹿買了很多水彩顏料,想讓林夕落開心,最有效的就是討好林鹿鹿,雖然這個臭小子不待見他,他最近隻要稍和林夕落親近一點,他就過來氣呼呼地推開他,很是不滿。不過誰也沒在意,後天,許小虎就要走了。“你會來送我嗎?”“有什麼好送的,就在你家,你爸自己開車去的。”“來嘛,我想看看你。”林夕落不再往他家跑,許小虎想不明白,他想讓林夕落送他。以前他爸爸去廣州做生意,媽媽在家門口搖手,許小虎直接把這場景替換成他和林夕落,很矯情,可他就是想,想象林夕落是在家等他回來的親人,或更親密的關係。許小虎的眼睛全是期盼,林夕落點頭:“好,我去送你。”但最終沒送成,那天,她怕晚了,還請假回來,一路上騎得飛快,生怕趕不上。可她剛放下車,就見媽媽的同事急急忙忙過來,進來喊:“夕落,快去找你爸爸,你媽媽暈倒了!”林夕落心一驚,什麼都忘了,騎上單車,滿世界去找爸爸。而許小虎,在家裡等了又等,等到爸爸都過來說:“你等誰,再不走就晚了。”最後不得不上車。車經過林家,門果然關著,許小虎看著林家一閃而過,有什麼碎了,嗬嗬,夕落,我到底比不上你的學習重要。車子走了一小段路,許小虎又瘋了似的叫起來:“停車!停車!”他跑出去,跑到林家,脫下玉觀音。他是獨子,從小就受寵,一出生,爸爸就買了這塊玉,媽媽又到南海開了光,從小戴到大,他把紅繩一圈又一圈地繞在許家門把上。他不在乎了,不在乎了,送不送都沒關係,他隻要林夕落平安快樂。鄉下淳樸,進了院子才會看到,許小虎並不擔心有人拿走玉。他紅著眼圈,一圈又一圈地纏繞著紅線,像把所有的想念都纏進去,刻進林夕落的心裡。等我回來,我的女孩。林夕落到了深夜才回來,她剛從醫院回來,筋疲力儘,連牽著鹿鹿都覺得累。月光冷冷地照在院子裡,她借著月光開門,看到玉觀音。她哪兒會不認得,許小虎從小戴著的,以前她吵過,小虎鹿鹿都有玉,為什麼她沒有,現在她也有了,林夕落小心地把紅繩解開,眼淚一滴滴掉在溫柔笑著的玉觀音上。小虎,如果真有大慈大悲的觀世音,為什麼她要我媽媽受這麼多苦?她抱著玉觀音嗚嗚地哭起來,院子裡,月光如雪,銀白如霜。庭院,午夜,人家,很淒涼。14林媽媽得的是尿毒症,一種有錢醫就活,沒錢治就死的病。林夕落終於知道媽媽為什麼不去外地打工了,原來這不是她第一次暈倒,老板見她身體不好,不敢用她,多給了她一點錢打發走了。她瞞著沒說,回來繼續上班,皮包廠早晚班兩班倒,有時還要上通宵。林夕落不是沒看過媽媽早上回來,臉白得像紙,勸她不要上夜班,她笑笑說:“傻孩子,上夜班錢比較多。”硬撐著不健康的身體上班,指望早點把家裡的債還清。料不到家裡的債還得差不多,身體卻垮了,還是這種燒錢的病。也是在同一年,林夕落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她卻選擇鎮裡一所普通三級達標學校。班主任勸她不要這樣,教學資源真的差很多,林夕落急著去打暑假工,她不客氣地說:“老師,要不是衝著那筆獎學金,我都不想上學了。”鎮高中承諾,隻要她肯去,三年學費全免,還有一筆大金額的獎學金。獎學金一發下來,就拿去交醫藥費,爸爸很無奈:“還要拿你的獎學金……”他很難過,要不是自己沒用,妻子會生病,女兒會放著好學校不去上。林夕落笑嘻嘻地說:“爸爸,你女兒這麼聰明,在哪兒上學都一樣,況且老師說了,名校都是吹出來的,重點還是看我們肯不肯用心。”他們都清楚,這是安慰,不過誰也沒說,缺錢,林家最需要的是錢,沒錢就是沒命。林爸爸把三輪車換成摩托車,每天四點起床,拉著滿滿一車的水果去賣,不賣完是不會回來的,三餐就煮些粥帶著湊合吃。林媽媽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控製病情後就回來了,她每星期去透析兩次。皮包廠是不能去了,這病不能勞累,她就去接點活,在家慢慢做,能賺一點是一點。林夕落兼職做家教,彆人欺她年輕,錢壓得很低,不過她很滿足了,能賺錢還能讀書,就是晚自習經常缺席。班主任說了幾次,見她不思悔改,說話很不客氣:“林夕落,你彆以為你是學校特招,就驕傲自滿,告訴你,像你這種初中讀得好,高中讀得像流水的我見多了……”林夕落低著頭,沉默地任她罵。高中不比初中,連同學們也怪怪的。這是所老學校,但就是辦不上去,主要是來這兒的學生家境不錯,家裡寵著,老師愛管不管,都抱著混一混的心態,像她這種隻知道死讀書的優等生,簡直是異類。林夕落沒交上什麼新朋友,鎮高中鮮少有她的同學。同學大多去了縣高中,唯一熟臉的竟是王胖子,但小時候打過一架,一直很冷淡。被冷落孤立著,再加上無心交際,林夕落連同學的名字都叫不全。青春期是很微妙的,羨慕人家成績好,又討厭那高人一等的樣子。此時的林夕落,清瘦文靜,獨來獨往。每日她穿過長長的走廊,男生湊成一堆,對她吹口哨。她麵無表情地經過,假裝淡定,心裡其實空****的,什麼時候,她竟淪落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也有老同學來看她,皺著眉:“叫你不要轉,這種學校連大學都考不上!”這樣說著,眼裡似乎閃過一絲幸災樂禍。自己沒去上重點,他們是不是少一個競爭對手,林夕落滿心的歡喜被潑了冷水,涼到心底。命運扼著她的喉嚨,讓她無法喘息,同樣的年齡,他們哪知道,如果她不這麼做,她要怎麼辦?他們去過透析室嗎?一整排的透析機,暗紅色的**從身體流出去,經過透析機又回到身體,這對身體的損害有多大,媽媽能堅持透析幾年,尿毒症要根治,隻有換腎,他們要儘快把這筆手術錢攢到。他們活得卑微如螻蟻,就連媽媽去透析,為了省錢,都是一個人去。林夕落無法解釋,無法訴說,十來歲,她像個成人,斤斤計較,每天睜開眼睛想的是,媽媽的透析費這個星期夠不夠,她真怕,怕一覺醒來,又發生讓她猝不及防的事。林夕落活在一種恐慌中,她每日像上了發條的時鐘,一分一秒都不敢鬆懈。她甚至養成了習慣,走路都是小跑,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輕快地一跳一跳。下課鈴一響,她急匆匆往外跑,彆人問她在跑什麼,她沉默,她總不能說,她在害怕,害怕跑不過,跑不過時間,跑不過命運。就許小虎還關心她,經常給她寫信,但她總是這麼忙,也沒空回信,況且,任何要用到錢的她都會躊躇一下。許小虎打電話問她:“為什麼不給我回信?”林夕落對著空****的家,想對他說得很多,說媽媽病了,她很害怕,醫生把她叫過去說,“尿毒症,會死的”,她都傻了。可是她一開口,全部變成哽咽的哭聲,先是斷斷續續,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後來,許小虎給她寄了快遞,全是一封封信封,已經貼好郵票,隻要她寫好信,撕了雙麵膠就可以寄了。他在信上說,夕落,哪怕給我寄一張白紙,隻要告訴我,你還好好的,就可以了。林夕落就在信上說,我很好,很想你,寄了出去。但她不好,她總是半夜驚醒,睡不著,趴在門後聽到爸媽臥房裡傳來的是平穩的呼吸才安心。有時,她到許家門口,抱膝坐到天亮,林鹿鹿像個影子跟著她,他不明白姐姐怎麼了,他就跟著。這幾年,家中的變故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總是坐在爸爸的後架,安靜地畫畫。他真是個天才,不過給他幾本美術書,他就畫得很好。水彩顏色調得很精準,畫麵也永遠都是鮮亮絢麗,藍藍的天,綠色的麥田,流淌的小溪……明朗輕快,不見一絲陰暗,可惜,沒有一個人。他看得到風景,會憐惜小動物,卻不會回應關心他的親人。林夕落已經懶得去教他了,愛一個人不是本能嗎?他為什麼不能愛人。天亮了,林夕落要回家,她一站起來,鹿鹿馬上跟著,林夕落回頭,冷冷地看著他:“林鹿鹿,請你離開我的生活,好嗎?”你以為我真的不在乎嗎?重點高中,爸爸的手,媽媽的健康,而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林家所有的災難,都是因你而起!林夕落走過去,狠狠地撞了他一下,鹿鹿倒在地上,咬著嘴唇,望著姐姐離去的背影,眼睛慢慢凝滿淚水,他想,他一定做了很不好的事。林夕落回到家,爸爸出去了,媽媽正在做早飯,她去洗漱,突然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林夕落急忙跑過去,看到媽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身邊倒著一鍋剛煮好的粥,手臂全泡在滾燙的熱粥裡。“媽!媽!”林夕落嚇傻了,把媽媽拉開。她嚇傻了,也不知怎麼辦,打了水就往媽媽的手臂衝,覺得差不多,就去脫媽媽的濕衣服,那是剛煮好的粥,都倒手上了,溫度正高。她一脫,衣服連皮直接撕下來,露出一大片紅紅白白的血肉。太可怕了,林夕落頭皮發麻,嚇得六神無主,也不敢再亂動,去找鄰居幫忙。去醫院的路上,林媽媽醒了,痛得不住地呻吟,可就算這樣,她還隻是讓醫生開藥包紮,怎麼也不肯打點滴住院,誰勸都不聽。林夕落差點給她跪了:“媽,我求你了。”林媽媽一直往前走:“我沒那麼嬌貴。”她是心疼錢啊,家裡一日不如一日,她每星期兩次透析,看著血流出去又回來,就想,這燒的不是錢,是一家的未來,有自己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拖累在,林家就沒希望,夕落為這個家做得夠多了。之所以會暈倒,是她偷偷沒去透析,已經一個月沒去,她在外麵轉一圈,又回來。沒人知道,丈夫要賣水果,夕落要上課,她像無師自通的演員,裝作剛透析完,把錢藏起來,將來給孩子上大學。可身體到底是撐不了,最近,突然暈倒的次數多了,今天又讓夕落碰到。而林夕落一無所知,錢,她隻知道沒錢,媽媽連被燙得皮脫落都不肯打點滴。晚上,林媽媽發高燒,好在溫度不是很高,就是溫度反複升降,林夕落和爸爸守了一夜,後半夜她撐不住,就趴在床邊睡著了。醒來,爸爸去擺攤了,媽媽還睡著,林夕落摸了下她的額頭,還好,不燙。她不放心,去找溫度計,翻到了一小疊錢。媽媽怎麼會有錢?林夕落有種不祥的預感,急忙去翻病曆,一看,難以置信,媽媽竟一個月沒去透析了!她要留著這些錢做什麼,怒氣湧上來,林夕落真想把媽媽搖醒,質問她,她和爸爸為了她這麼辛苦,她竟瞞著他們不去透析,到底是命重要還是錢重要,可她不能這麼做,她能明白媽媽的苦心。林夕落咬著拳頭,不讓自己哭出聲,她抱著病曆到後門,趴在牆上哭。她也不敢大聲,怕吵醒媽媽,她難得睡個好覺,她咬著拳頭,用力哭。她受不了,媽媽連皮帶肉撕下來的那一幕不斷回放。再也不能讓她有一點傷,腦中冒出一個想法,既然媽媽不肯透析,那就儘快給她做手術。不能再等了,她有腎,雖然媽媽死也不肯要她的,但沒事,她能解決,她給許小虎打電話,是許媽媽接的。“夕落,找小虎?他下樓倒垃圾了。”“不是,阿姨,我找你,”林夕落鼓起勇氣,“阿姨,我知道很突然,但你能不能借我錢……”她跟許媽媽說,媽媽得了尿毒症,要手術,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很著急,可還沒說完,就被打斷,電話傳來的聲音很尖銳。“借錢?就你們家五年前借的錢還沒還清,現在又想借錢?夕落,不是我說你,彆以為你和小虎關係好,借錢就跟小孩子玩過家家。我們又不是開銀行的,這麼一大筆,要借也輪不到你一個小孩來開口。”“許阿姨,我會還你的,真的,我也會給利息——”“還?就你一個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的書呆子拿什麼還?”電話被不客氣地掛了,林夕落再撥已經打不進去。她聽著話筒的忙音,又覺得自己蠢,真是病急亂投醫,太沒頭腦了!可是除了打這通電話,她真的沒有辦法,就算繼續讓媽媽去透析,家裡也快拿不出這筆錢。林夕落坐在屋後,腦子亂成一團,怎麼辦,她真的快瘋了。林家屋後是田地,昨晚下了場雨,今天放晴,鹿鹿跑進跑出,把下雨天爬到牆上的小蝸牛,一隻一隻放回田地。這些蝸牛很傻,喜歡潮濕,下雨天就出來散步,天晴了也不懂回去,太陽一出來,有些就被曬死了。鹿鹿心善,總會把蝸牛一隻隻放回潮濕的田裡。林夕落茫然地看著鹿鹿跑來跑去,他真好,連一隻小小的蝸牛都會心疼,那他為什麼不能關心一下養他這麼多年的媽媽?她病了,哪怕他摸摸,抱抱她也好。林鹿鹿,你真沒良心!林夕落想,為什麼這樣的人會是她弟弟,他這麼好,又這麼不好。可他本來就不是你弟弟,他是乞來的,另一個聲音又在腦中響起。對呀,林鹿鹿不是親生的,他是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不知道哪裡來的野孩子,而且如果沒有他,這個家也不會變得這麼慘,他要不在就好了。那個聲音還在蠱惑著,林夕落嚇得站起來,鹿鹿察覺到異常,轉過頭,眼睛黑白分明地看著她,好一會兒,衝姐姐咧嘴笑了。沒有任何含義的笑,他就是如此,天真乾淨,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從來不懂什麼叫痛苦。他是如此好看的小孩,所以得不到造物的恩寵。上天讓他孤獨,生命隻有自己一個人。林鹿鹿,為什麼你要不一樣?林夕落猛地站起來,她過去牽鹿鹿的手,神情有些可怕,聲音卻很溫柔,**般。“鹿鹿,姐姐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15林夕落帶鹿鹿去坐車,她隨便上了輛車。也不知道坐到哪裡,隻記得坐了很久,到一個陌生地方,把鹿鹿放下:“鹿鹿,在這兒等著,姐姐有點事,等會兒再來接你。”鹿鹿點頭,沒懷疑,車往前開,林夕落忍了一會兒,還是回頭。她看到鹿鹿站在路邊,穿著自己的粉紅色舊衣,背著小書包,望著車的方向,安靜乖巧。他十三歲了,表麵看起來和尋常孩子沒什麼不同,還有著誰也比不上的容顏。他這麼好看,每個人見到他,都會歎息,“這孩子比女孩還漂亮”,可又怎樣,他有病!一種誰也無法進入他世界的病,林夕落的視線模糊了,不知為何,她想起,鹿鹿站在田梗等她,蹲在地上看螞蟻,撿到一隻蜻蜓獻寶似的送到自己麵前……鹿鹿!鹿鹿!林夕落伸出手,卻隻碰到冰冷的玻璃,車越開越遠,鹿鹿很快變成小小的黑點,再也看不見。她下車,搭另一輛車回家,車的路線不同,沒經過剛才的地方。整個過程就像做夢,林夕落還來不及想什麼,鹿鹿已經不在身邊,他被扔了。林夕落渾渾噩噩回家,手腳冰涼,全身發抖,臉白得可怕。她渾然不知,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媽媽起床了,但精神很差,臉色蒼白,頭發沒紮亂七八糟散在腦後,嘴唇是嚇人的灰色,扶著牆,燙傷的手軟軟地垂在一旁,完全是病入膏肓的樣子。“媽,你怎麼起來了?”林夕落上前扶她,林媽媽吃力地笑:“我要起來做早飯,鹿鹿呢,怎麼沒看到他?”鹿鹿?林夕落精神有些恍乎,鹿鹿,不見了,對,被她丟了。林夕落觸電般放開母親,她根本不敢看媽媽,林媽媽覺察到異常:“你怎麼了,鹿鹿呢?”“鹿鹿?”林夕落抬頭,夢囈般,“我把他扔了。”“為什麼?”林媽媽驚了,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夕落,她是你弟弟!”我知道他是我弟弟,林夕落想,她茫然地看著媽媽,直到她一巴掌打過來,力氣很小,她病得太重,連打人都沒什麼力氣。林媽媽驚恐地看著女兒,哽咽道:“夕落,鹿鹿是你弟弟,你怎麼可以扔了你弟弟?”對啊,林夕落像突然被雷劈般驚醒過來,她轉身就跑,心裡隻有一個聲音,鹿鹿!鹿鹿!鹿鹿不見了,林夕落瘋了似的回到扔下他的地方,可是沒有,她順著路問下去,沒人看到他,所有人都搖頭。林夕落不相信,她歇斯底裡地吼:“怎麼可能看不到,剛才我明明把他扔在這兒!”路人看瘋子般瞪她,林夕落還在說:“你們再想想,他長得很好看……”是啊,她的弟弟多漂亮,第一眼就驚豔的類型,如果有看到,怎麼可能忘了。沒人理她,林夕落順著路一直走,問每個路人,像個神經病,眼裡含淚,手腳發抖。她找了一天,沒吃飯,腳都走泡了,還是沒找到,天黑得完全看不到,她才不甘地回家,踟躕不安,不敢回。第一次,回家的路那麼難走。剛走到小巷,就聽到家裡傳來一陣哭聲。出什麼事了,林夕落衝進去,看到一屋子滿滿的人,而被圍在中央的赫然躺著一個人,媽媽。林夕落站定,她不敢過去,這幾步短短的距離,她真怕又發生什麼。她真想逃離,一切就像一場夢,她醒來,依舊是個尋常的早晨,有鹿鹿,有媽媽。可傳進耳裡的哭聲那麼清晰,躺在中間的人那麼熟悉,林夕落一步一步走過去,很僵硬,幾步像走完一生,耗儘所有勇氣。她的心臟劇烈地疼起來,像被人用手狠狠地揉捏,毫不留情,那人的麵容出現了,媽媽,媽媽你為什麼要躺在這兒?林夕落站住,一定哪裡錯了,她離開時,媽媽還好好的,為什麼她現在一動不動,不說話了,“夕落,你媽去了。”有人對她說,林夕落狠狠地瞪她:“你才去了,我媽好好的。”她跪下來,去拉母親。“媽媽!媽媽!醒來啦,不要睡了。”手心傳來的溫度冰涼冰涼,一直冷到心裡,林夕落抱起母親,用臉貼她的臉:“媽媽,你醒醒呀,我是夕落,我回來了。你彆嚇我,我錯了,我一定會找回鹿鹿的。媽媽,你不要這樣對我。”可為什麼還是這麼冷。林夕落用儘全力去抱媽媽,何時媽媽瘦成這樣,她能輕易抱起,她的頭發怎麼都白了,不是的,媽媽還沒老成這樣。媽媽你真的不要再睡了,好冷,夕落好冷,林媽媽軟綿綿被抱著,手無力地垂著。為什麼這麼冷,林夕落把頭埋在母親的胸口,那裡,一片死寂。林夕落僵住了,她覺得,從此,人世間所有的溫暖都離她而去。有人過來,狠狠把她推開,搶走她懷裡的媽媽,林夕落抬頭,對上一雙仇恨的眼睛,爸爸眼睛通紅,血海深仇般看她。林夕落嚇得不敢動,看到爸爸抱起母親,溫柔地摟在懷裡,呢喃著。“你怎麼這麼著急,我說了,我一定會找回鹿鹿的。”鹿鹿,林夕落又跳了一下,她望著四周,覺得每個人都用一種鄙夷的眼神看她,嫌棄厭惡。她不敢同爸爸搶媽媽,她縮起手腳,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最好所有人都看不見她,可她又很想媽媽,她跪在一旁,乞求地望著爸爸。林爸爸連看她一眼都沒有,抱著林媽媽,抱了一整夜。第二天,有人硬要把他們分開,林爸爸不讓,他緊緊地抱著她:“我老婆不能死,我還沒給她買金鏈子……”所有人眼圈都紅了,但還是去分開他們,場麵很悲慘,當妻子僵硬的身體被硬生生從自己懷裡扯開,這個中年喪妻的男人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撕心裂肺。林媽媽以一個被擁抱的姿勢入殮。林夕落看到他們的動作,嚇得跳起來,跪了一夜的腿一麻,她摔了一臉鼻血,跌跌撞撞去阻止,被大人拉開。她一臉血,手抓腳踢,也不知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哪來的力氣,兩個大人都快拉不住,直到有人低吼一句。“發什麼神經,你媽就是被你害死的!”林夕落滯住了,誰說的,好像是爸爸的嗓音,可爸爸在那兒傻坐著。誰?是誰說的,不,不是這樣的,林夕落想反駁,無數聲音湧進腦海,是的,你媽就是被你害死的,林夕落你把鹿鹿丟了,你媽被你氣死了……林媽媽從去世到葬禮,隻用了短短的三天時間,她才四十,又死於疾病,連祖祠都入不了。葬禮都交給親戚去辦,林夕落和爸爸跪在大廳,圍著棺木,給她守夜。林媽媽去世後,林爸爸一句話都沒同女兒說過,他精神很差,臨近崩潰,就強撐著囑咐大家要去報警,幫忙找鹿鹿。林夕落也斷斷續續聽到鄰居的議論,知道自己去找鹿鹿,林媽媽讓林爸爸也去找鹿鹿。林媽媽心裡著急,也顧不得身體,東奔西跑,鹿鹿不是正常孩子,他有自閉症。林媽媽折騰了一天,才降下的溫度又升上去。“那溫度像火燒起來,滾燙滾燙的。”“前一分鐘還好好的,說要找鹿鹿,突然就倒下去,全身抽搐,一直抽一直抽,就這麼一會兒就沒了。可憐啊,她走前,還一直在問,鹿鹿回來了沒。這就是命,多好的人,說沒就沒,也沒見上最後一麵,一個親人都沒見上。”“她呢,眼睛都沒閉上,走得不安穩。”尿毒症,又一個月沒去透析,神經毒性直衝腦部,林媽媽是早晚要病發的,隻是家人忙著賺藥錢,反而都忽視了她早已被掏空的身體。悲傷是猝不及防,不幸卻早有預謀。林夕落跪在地上,想起媽媽同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夕落,你一定要把鹿鹿找回來。”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媽媽,林夕落泣不成聲,她沒有找到鹿鹿,連葬禮媽媽的遺像都沒人捧。按風俗,遺像是兒子捧的,林夕落穿著孝衣,捧著遺像,走在大隊伍中,走到一半,爸爸看到她,猛地衝過來,搶走遺像,隨手把遺像給後邊的堂弟。“彆讓她捧!她不配!”說罷,看也不看她,回到原來的位置,堂弟戰戰兢兢地捧著遺像走上前。林夕落驚駭地站在原地,原來爸爸這麼恨她,連媽媽的遺像都不讓她碰。所有人路過她,卻沒人安慰,一個都沒有。好久,她茫然地跟上,原來,真的是自己害死媽媽,是她把這個家推向絕境。林家垮了,凶手是她——林、夕、落!16葬禮過後,林爸爸搬到其他房間,把臥室鎖起來。妻子死了,他也沒魂了,每天窩在房裡,喝得醉醺醺。飯是鄰居做好,送過來的,林夕落每日端進去,又原封不動端出來。她也不敢勸,況且爸爸根本不同她說話,連看她一眼都不願。她對著每天多出來的空酒瓶想,如果媽媽在,爸爸一定不會這樣。可是媽媽……林夕落邊哭邊寫尋人啟事,把鹿鹿的照片貼得滿世界都是。沒人看到他,警局那邊也沒回複,鹿鹿就像從來沒存過,人間蒸發了。林夕落不相信,她也不去學校了,每日騎著單車,貼尋人啟事,找鹿鹿,找到很晚才回家。喪母之痛還有強烈的自責折磨著這個女孩,不過幾天,她已經瘦得不成人樣,臉色青白,眼睛深深窩進去,聲音嘶啞,見人就問:“這是我弟弟,你有沒有見過他?”所以,許小虎再看到林夕落時,幾乎認不出她了,他的女孩,怎麼憔悴成這樣?他走上去,心疼地看著她,林夕落也看著他,嘴唇哆嗦,眼淚含在眼眶,她不敢相信地伸出手,真的,是小虎。眼淚奪眶而出,林夕落小聲開口,很委屈:“小虎,我媽死了,我爸不和我說話。”許小虎伸手,狠狠地把她摟在懷裡,哽咽著:“對不起,夕落,對不起,夕落。”許小虎是偷偷回來的,那天他倒垃圾回家,看到媽媽氣憤地掛斷電話,他沒在意。後來看到記錄是林家來電,驀地湧起一絲不安,打過來電話又停機了,就連夜買了車票從廣州趕過來,但還是晚了,來不及。其實許家在廣州的生意做得很大,對林家像巨款的救命錢,對他們來說,不過九牛一毛。借或不借,不過一句話。許小虎抱著林夕落,用力地緊緊地,她瘦下去的骨頭硌著他,那麼疼,仿佛紮進他的心臟,把他也傷得血淋淋。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那麼溫柔善良的林阿姨走了,許小虎除了抱緊她,不知如何安慰。夜幕低垂,兩人的影子合在一起,許小虎想,能把她揉進生命就好了,這樣,誰也不能傷她。林夕落說不想回家,那已經不算個家,仇人般的父女,整日陰霾,不見一絲溫暖和陽光。許小虎說好,帶她回許家,房子沒人住,散發著黴味,但也比林家好,許小虎找了棉被,把她包起來。林夕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說話,睜著雙空洞的眼睛發呆。許小虎看著她,有些害怕,想到她什麼都沒吃,跑去買點東西,回家夕落已經睡了,睡得很不好,蜷曲成一團在哆嗦,牙關咬得緊緊的,在害怕什麼。“夕落,夕落。”許小虎叫不醒她,又怕她咬傷自己,把手伸到她唇邊,讓她咬。她真的很害怕,沒一會兒就滲出血了,許小虎忍著,把她連被子摟在懷裡,低頭看她。她睡得像隻小貓,柔弱又不安,真想親親她,許小虎想,等他反應過來,唇已經貼在夕落臉頰,他又想往下移,一聲尖銳的叫聲撕破他的耳膜。“你們在做什麼?”許小虎回頭,看到媽媽瘋了般衝過來,揪住夕落的頭發把她拉下床,留著長指甲的手去抓她的臉,邊抓邊罵:“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剛死了媽,就來勾引我兒子!”林夕落頭皮都要被掀起來了,可那句“剛死了媽”刺痛她的神經,她忘了反抗,任許阿姨氣敗急壞地抓出幾道血口子。臉火辣辣地疼,林夕落卻驚恐地想,她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阿姨這麼生氣?“媽,你發什麼神經?”許小虎一把推開媽媽,把林夕落護在身後。許媽媽被推倒在地,看著人高馬大的兒子,心底生出幾分悲涼,辛辛苦苦養的兒子,為什麼被這個不三不四的人弄成這樣。她索性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要放在平時,許媽媽是不會這樣,但她太生氣了,兒子莫名離家,還帶走了一大筆現金,隻留了一張不明不白的字條。她多好的兒子,怎麼突然會偷錢,和女人躺一張床,還要打自己!許媽媽邊哭邊指著林夕落罵:“都是你,林夕落,丟了弟弟,害死你媽還不夠,還來勾引我兒子?你這個害人精,剛死了媽就和男人躺一張床,小小年紀,心眼怎麼這麼毒,借不到錢,就慫恿我兒子偷錢?”一聲聲的指控,林夕落不斷往後退,幾乎站不住,不是的,她沒讓許小虎偷錢。她望向許小虎,許小虎急死了,這是什麼神展開,他是拿了一筆錢,不過是想著林家可能需要,況且他也留字條了。“媽,不是你想的這樣,你彆這樣。”他越說,許媽媽哭得越大聲,沒一會兒,左鄰右舍都進來,許媽媽像找到盟友:“你們看看,像話嗎,老師打電話告訴我,小虎沒去上課,我急忙趕過來,看到什麼,他倆躺**。我家小虎是從小乖到大,沒拿過彆人一針一線,這次從家裡偷了大筆錢……還要打我,啊,我怎麼這麼命苦!”人群一陣嘩然,有蹲下來安慰許媽媽,有對林夕落指指點點,各種難聽的字眼往耳洞裡鑽,“嘖嘖,陪男人睡覺”“夠不要臉的”,林夕落還想解釋,不是的,她沒有,可她聽到“連弟弟都能丟,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什麼話都堵在喉嚨。她像一隻木偶,神色淒苦,浸泡在各種惡毒的指責中,為自己羞恥。許小虎急了,他把林夕落護在身後,大聲喊“不是這樣的,不關夕落的事”,可他越是護著她,彆人看他的眼神越是恨鐵不成鋼,最後他忍無可忍,一腳踹開身邊的櫥櫃,大吼:“不要吵了,都給我滾!”許媽媽的聲音更大:“要滾也是你滾,這是我家!”“好!”許小虎去牽林夕落,他不能再讓她待在這個是非之地。“小虎,你要她不要媽媽?”許媽媽追過來,眼神全是悲哀的乞求。許小虎望著母親,眼圈紅了:“媽,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你明明知道,知道我——”他深吸了一口氣,對著一屋子的人,一字一頓:“你們不要再亂說了,有種衝我來,錢是我拿的,是我自己回來的,跟夕落沒有任何關係。我做這些,不是想和她睡覺,而是因為我愛她。“我愛林夕落。”他對著所有人又說了一遍,在如此不堪的情況下,字字清晰。“我要和林夕落一輩子。”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十幾歲談情說愛,許諾一輩子真可笑,可他多麼認真,他年輕的眼睛全是真心。鴉雀無聲,林夕落抬起頭,剛才她一直不敢抬頭,可現在有個少年,對所有人說愛她,要和她一輩子。原來他做了這麼多,拿錢是想給媽媽做手術吧,小虎小虎,林夕落的心熱起來,她熱淚盈眶地看著他。他們兩年沒見了,她都沒仔細看過他,他變了,高大帥氣,眉目英挺,像個男人,一個能讓她安心的男人,還有一雙深遂明亮的眼睛,盛滿了他們從小到大青梅竹馬的情深。林夕落忍不住握緊他的手,這是許小虎,她的小虎。許小虎低頭看她,他要帶她走,他不能讓他們汙辱她。未來?他沒想這麼多,大不了窮就做乞丐,死了就抱一起。他要帶她走,可沒走幾步,就看到林爸爸氣得發抖的臉。林爸爸揚起手:“丟人現眼!”林夕落被打得退了一步,白皙的臉很快就浮出三根手指印。臉頰火辣辣地疼,林夕落抬頭,嘴角流出血絲,這一巴掌也打醒她,丟人現眼,原來在爸爸眼裡,自己如此不堪。林爸爸把女兒拖到身邊,對著哭鬨的許媽媽道:“許美華,她媽死了,她爸爸還沒死,你也彆太欺負人!”他用力推了女兒:“跟阿姨說清楚,你有沒有和許小虎睡覺?”林夕落又一次被推到眾人麵前,仿佛她不是人,是不會疼不會受傷的木頭,她木訥道:“沒有,我和小虎隻是朋友。”隻是朋友,許小虎眼睛一沉,眾目睽睽,她否認兩人所有的一切。“聽到沒有?”林爸爸眼睛刀割般巡過眾人,“以後要讓我聽到誰嘴巴不乾不淨,彆怪我不客氣。許美華,欠你們家的錢,明天我會還給你們,以後也請你家小虎不要再來找我女兒!”“你也是,”林爸爸對林夕落凶狠道,“再讓我發現和這個小子聯係,我打死你!”“以後我們兩家老死不相往來!”說罷,林爸爸拉著林夕落就要走。“夕落!”許小虎衝過來,被許媽媽拉住。林夕落腳步一滯,又被拖著踉蹌著往前走,她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林爸爸死命地拖她,邊拖邊說:“哭什麼?送上門給人作賤,你想讓你媽剛死,就不得安寧?”林夕落的眼淚生生止住,堵在嗓子眼裡,難受得快要窒息。原來她這樣的人,連愛情都沒有資格擁有。17許小虎是被許媽媽綁回廣州的。回家就被關著,許小虎把臥室的東西都砸了,不吃飯。幾天後,許媽媽塞了一個快遞給他,裡麵是他寄給林夕落的信,貼好郵票的信封,還有玉觀音。許媽媽在門後說:“兒子,你看清楚,人家是要跟你老死不相往來!”許小虎麵色一沉,眼神狠戾,把玉觀音摔得粉碎。林夕落在學校收到許小虎寄來的信,一塊摔得看不出模樣的玉,他說,我送出去的東西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你不要就扔了。玉碎,玉決,從此我們恩斷義絕,林夕落捧著玉觀音,強忍著眼淚。他不知道,玉從她心口處離開,世間最後一絲溫暖也離她而去。從此,她真的是孑然一身。就在許小虎憑著出色的相貌和出手闊綽,風靡全校,和一個個所謂的班花校花風流不斷時,林夕落卻成了陰暗的女孩。她不再是學校花大筆錢請來的優等生,她是丟了弟弟害死母親又被人“睡過”的壞女孩。在村裡,流言不斷,在學校,同學指指點點。林夕落每日在這些嘲笑鄙夷的眼神中走過,她假裝漠視,淡然地讀書,心裡千瘡百孔。巨大的精神壓力,讓她有自虐傾向,每天早上醒來,手臂總會出現莫名的牙印,不自覺咬的。最讓她難過的是,林爸爸還是不理她。父女像世仇,林爸爸每日去擺攤,就帶著張大大的尋人啟事,上麵一家四口,現在隻剩下兩個,短短幾天,她失去親情,愛情,什麼都沒開始,就化為灰燼。林夕落告訴自己沒事的,還有學習。她的成績一直很好,如果高考考好,爸爸會開心一點吧。高考前一個禮拜,許小虎回來高考,一來就震驚全校,把高傲得像小龍女的校花拿下,成雙入對地從林夕落身邊經過。林夕落麵無表情,繼續讀她的書,他們儼然就像陌生人,十幾年的朝夕相對變成不死不休。6月7日很快來了,這一天,爸爸竟主動提到載她去學校。林夕落高興壞了,考試發揮得很好,8日最後一場文綜,考前半小時,林夕落在教室複習,同班的王胖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林夕落,我看到你弟弟,和一個男的在一起,上了去Z城的車!”學校廣播在提示:“考生們請注意,現在開始入場……”“真的是鹿鹿?”王胖子點頭,林夕落看著課本,咬了咬牙,往外跑。“林夕落,馬上要考試了!”林夕落知道,可是鹿鹿。她向前跑,邊跑邊祈禱,神,如果真的有神,請讓我找到鹿鹿,我什麼都不要,隻要我弟弟回來。真的,她什麼都不要,十年寒窗,比不上林鹿鹿。林夕落向前跑,她跑得比過去十八年任何一次都拚命。她總是奔跑,可跑不過命運,也跑不過無常,媽媽死了,愛情沒了,現在連最引以為豪的學習也沒了。林夕落孤零零地從車站回來,考試結束的鈴聲響了。林夕落站在門口,考生從她身邊經過,她被人流推著往前走。往哪裡去,完了,這一次,天真的塌了。林夕落回到家,爸爸還沒回來,她無法想象,爸爸回來問她考得怎樣,要如何回答,她真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她從窗戶跳進媽媽的臥室,這裡依然保持媽媽生前的模樣,發條掛鐘卻已停,太久沒人擰發條了。林夕落拿了鑰匙,擰緊發條,掛鐘又儘職地走起來。林夕落無意識地撥動指針,往回撥,時間為什麼不能倒流?她神經質般一圈又一圈地撥回去,越來越快,直到指針哢嚓一聲不動了,為什麼不能回去?為什麼?把媽媽還給我,把爸爸還給我,把我的生活還給我!林夕落忍無可忍,瘋了似的拿起時鐘砸了下去,玻璃飛濺,碎片映出無數個瘋狂崩潰的林夕落,麵目猙獰,眼睛通紅。時鐘發出好大的聲響,支離破碎,就像她的生活,她站著,無聲流淚,直到天黑了,才跳窗出去。爸爸不知何時回來,正趴在桌上睡了,露出花白的發。這幾年,他老得越來越快,他太累了,總是四處奔波找鹿鹿,似乎聽到動靜,半夢半醒:“是鹿鹿吧?”是鹿鹿嗎,他連做夢都想著鹿鹿。如果把鹿鹿找回來,是不是所有的罪都能得到原諒?林夕落隔空摸了爸爸的頭發,爸爸,我愛你,可是對不起。她寫了一張字條,放在桌上,去拿了一張照片,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張紙被風吹起一腳,隻有幾個字:爸爸,等我帶鹿鹿回家。林夕落走了一段路,又回頭去了許家,在屋外叫:“小虎!小虎!”小虎正在家裡玩遊戲,看到她,有些不敢置信,他們多久沒說過話了。林夕落看著已經完全長成大男孩的許小虎,儘量裝成平常的樣子:“今天你考得怎樣?估分了沒有?”許小虎一臉驚喜,有些不明所以,林夕落又問:“想好報哪所大學?”兩人談了幾句,仿若那些事從來沒發生過。“你和王美娜在談戀愛,是嗎?”“就是朋友。”許小虎有些尷尬。“是嗎?她除了漂亮,沒什麼,小虎,你可以找更好的女孩。”這句話幾乎把許小虎嚇傻了,他慌忙解釋:“真的隻是朋友,她哪兒漂亮,我覺得她們都沒你好看。”林夕落莞爾:“小虎,阿姨夏天還煮酸梅湯嗎,好久沒喝了。”“我去倒,夕落,你等我。”“我等你。”許小虎歡喜地去倒水,又不斷回頭,林夕落站在原地,衝他溫柔地笑,見他進去了,轉身就走。她咬著拳頭,不讓自己哭出來,不能總是這麼狼狽。剛剛,她多想對他說,小虎,我很累,我快撐不下去了,你抱抱我,好嗎,可是她開不了口,她怕她會哭,她會舍不得走。離開月溪村,林夕落回頭看了最後一眼,她沒去向媽媽告彆,還不是時候。媽媽,等我,我會帶鹿鹿回來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你。她一步一步向前走,月溪村越來越遠,林夕落走得毫不猶豫,就像要把所有的不幸不堪甩在背後,可眼淚還是不受控製地往下流。天這麼深,她就融在這一片黑暗中,夠了,滾蛋的命運,從今以後,你休想再從我身邊拿走任何東西,一樣都沒想。因為她沒有什麼可失去,天地這麼大,也唯有她一人。她去理發店,把長發剪掉賣了,去車站換了一張車票。“去Z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