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邁步走向奉天殿,距離還有百步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哂笑道:“朕看見萬重殺機啊!”
木恩連忙躬身嬉笑道:“區區風雲,泰山何懼!”
朱棣斜了他一眼,笑罵道:“真本事學得慢,拍馬溜須倒是挺快的,小心朕讓你跟他們一個下場!”
說完這話,朱棣也不管麵色發白的木恩,直接升坐大殿,接受百官朝賀。
剛剛起身,就有一大群文官搶著站出來。
“陛下,臣等要彈劾練子寧!”
“陛下,練子寧奸佞小人,毀祠堂,壞祖宗,天怒人怨,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麵對指責,練子寧麵色平淡,絲毫不放在心上。
朱棣扭頭瞧著他,淡笑道:“練先生,朕剛剛提拔了你,就有這麼多質疑之聲,你有什麼話說?”
練子寧忙躬身道:“陛下,議論紛紛,正是因為臣真正在做事,並非屍位素餐!”
“哈哈哈!”
朱棣仰天大笑,“好一個真正做事,那他們說你搗毀祠堂,焚燒靈牌,可有此事?”
“有!”
朱棣又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罪?”
“臣當然清楚,毀人祠堂應當比照挖墳掘墓,按照大明律,應當誅殺!”
朱棣麵色冰冷,幽幽道:“練先生,聽你的話,似乎並不擔心朕會殺你,莫非有什麼證物不成?”
練子寧點頭,“陛下,臣的確有證物,不過請容臣賣個關子。”他扭頭對著那些彈劾他的官吏冷笑道:“爾等以為老夫該殺,不知道還有誰也覺得老夫該死啊?”
話音剛落,鄭賜忍不住站了出來。
“練子寧,你莫要太過猖狂,陛下讓你整飭宗法,卻沒有讓你傷天害理,更沒有讓你毀了人家的祖宗祠堂!這家國天下,家都毀了,國家也會大亂,練子寧,你就是亂國之賊!”
“好!”
練子寧微微點頭,“鄭大人,你說老夫是亂國之人,老夫這裡正好有一樣東西,請你過目!”
說著,練子寧點手,叫來一個侍衛,從袖子裡倒出一樣東西,放在了托盤上,“拿去給鄭大人,還有其他大人瞧瞧吧!”
侍衛快步送過來,鄭賜低頭一看,突然變色,嚇得連退兩步,險些摔倒,臉都綠了,“練子寧,你,你想乾什麼?”
這時候其他人也都看到了這個東西,竟然是一塊骨頭,準確說是一截手骨,從胳膊到指頭,由於時間不短,已經變成了暗黑色。
柳淳瞧見之後,差點笑出來,他們罵練子寧是狗,而練子寧的袖子裡藏著骨頭,豈不是不打自招了?
到底是錦衣衛出身,柳淳仔細打量了一下,應該是一個孩童的手臂,練子寧能拿出來,一定是有故事的。
“陛下!”蹇義忍不住站出來,怒吼道:“練子寧攜帶大凶之物上朝,居心不良,乃是大不敬之罪,請陛下降旨,快快拿下奸人!”
這時候其他大臣也都站出來,攻訐練子寧的人數一下子增加到了近百人,幾乎是一麵倒。如此惹眾怒的事情,迄今為止,隻有柳淳享受過,練子寧很幸運,竟然成了第二個,的確值得慶祝一番。
不過前提是他能撐得住,畢竟此刻的朱棣已經站了起來。
皇帝陛下怒了!
朱棣掃視群臣,嚇得所有人都低下了頭,突然,朱棣又笑了。
“不過是一塊枯骨,朕見過伏屍百裡,又有何懼!”朱棣冷冷道:“練子寧,你說說吧,這塊骨頭從何而來?”
“從祠堂而來!”練子寧聲音沉重道:“這塊骨頭是一個八歲女孩的,她如今已經十五歲,在兩年前嫁人。”
所有大臣都有點發懵,就連朱棣都皺眉頭了,“你說明白點。”
“是!”
練子寧頓了頓,聲音沉悶道:“那個女孩隻有區區八歲,一天在溪邊玩耍,發現了一隻拳頭大的小雞,就抓來玩,因為十分喜歡,也沒有想太多,就給抱回了家中。結果不到一個時辰,就有人追到她的家中,把她,還有小雞都給帶到了村子裡的祠堂。”
“村中族老是她七叔公,竟然以女孩偷竊為名,當著上百號人,把她的右臂砍斷,並且風乾之後,置於祠堂之內,要用來提醒族人,切莫偷盜!”
練子寧說到這裡,瞧了眼那些彈劾他的官吏,冷笑道:“諸公以為如何?這光天化日之下,祖宗祠堂之內,竟然出了如此殘暴之事,你們又作何感想?”
此話一出,的確讓許多人瞠目結舌。
鄭賜臉色微紅,卻依舊不服氣道:“練大人,此事的確太過分了,可畢竟隻是你的一麵之詞,縱然你說的是對的,也不過是他們族中規矩森嚴,民風淳樸,容不得偷竊之事罷了。”
這話說得,真是好有水平!
柳淳突然幽幽道:“鄭大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假使這是你的女兒,又該作何感想?”
鄭賜臉色漲紅,“柳大人,我家中規矩森嚴,斷然不會有這種事情出現。而且練大人已經說了,女孩不是嫁人了,可見並沒有影響太大,也就不必追著不放!”沒法子,隻能避重就輕。
“她嫁給了一個傻子!”練子寧憤怒道:“女孩斷了手臂之後,幾乎喪命,好容易活下來,卻受儘了嘲笑折磨,連父母也以她為恥,彆的人家也不要。故此隻能早早嫁給了一個傻子,如今終日以淚洗麵!”
練子寧盯著這幫人,怒道:”諸位大人,你們都是朝廷棟梁,飽讀詩書,學富五車。不知道你們誰能給這個孩子一個公道?”
“這個……”
金殿陷入了詭異的安靜,隻剩下陣陣吸氣之聲,沒人懷疑練子寧在撒謊。
宗法私刑是普遍存在的,彆說斬斷一截手臂,就算把人活活打死,也不稀奇。隻不過過去朝廷對於這些事情,不但不管,相反,還很鼓勵推崇。甚至對一些規矩森嚴的家族,還要給予獎賞。
對於地方官吏來說,案子的多寡,涉及到他們的考評。如果族內就解決了,對他們來說,自然是政通人和,安居樂業,完全可以視作德政。
有些時候,一年到頭,也殺不了幾個犯人,到了年終,天子還要跑去跟老天炫耀,說兒子治理得當,沒殺幾個人,是上天之德雲雲。
今天練子寧把這個人儘皆知的秘密給捅開了,對於朝臣而言,實在不是一件容易回答的事情。
良久,蹇義才緩緩道:“練大人,此女遭遇的確令人唏噓,老夫也不勝同情。不過老夫以為這類事情畢竟少之又少,縱然是朝廷判案,也不免有冤假錯案。”
“哈哈哈!”練子寧突然大笑,“蹇尚書,你說的真好聽,老夫問你,彆說撿了一隻雞,就算偷了一隻雞,又有哪個衙門會判砍斷手臂?”
“笞、杖、徒、留、斬,自隋唐延續至今,數百年不止。像什麼挖眼、剔骨、刖足一類的刑罰,已經從曆代法令中刪除。而民間,卻依然故我。這個案子不是天涯海角,就在江南,就在天子腳下!就在諸位大人推崇的祖宗祠堂之內,爾等難道不汗顏嗎?”
練子寧當真是火力全開,一個優秀的噴子,不但會找皇帝的問題,也會找群臣的漏洞,不但能噴天子,也能噴百官,這才是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全能好噴子。
“練大人,老夫還是那句話,你這是以偏概全,攻擊一點,不計其餘,無法讓人服氣!”蹇義頑固道。
練子寧冷笑道:“蹇大人,既然你還想看!那本官滿足你!”他猛回頭,對朱棣道:“陛下,臣請陛下恩準,將更多的證據拿上來!”
朱棣黑著一張臉,用力點頭。
說來諷刺,剛剛朝臣爭論,朱棣卻一直出神,他想到了寶慶妹妹。
沒錯,就是老朱的小女兒,他的幺妹。
那麼可愛幼小的孩童,天真爛漫,她撿到了一隻小雞,怎麼會想到是偷東西呢!誰知道,竟然招來了無妄之災。
手臂砍斷,該是何等痛徹心扉!更讓人無語的是她因為被砍了胳膊,在所有人的眼裡,她就成了壞女孩,彆說同村的人,就連父母都嫌棄她。
沒有辦法,隻能嫁給了一個傻子。
一輩子,就這麼完了,準確說是活著一天,就要承受一天的折磨到死才能解脫。她的人生,在八歲的時候,伴隨著那一刀,徹底結束了……朱棣領兵打仗多年,手刃敵兵無數,自認殺人如麻。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下不去這個手啊!
那幫號稱親戚族人,他們都是鐵石心腸嗎?
這幫人當真該殺!
就在朱棣思索之際,有侍衛抬著麻包上來,就在金殿上,當著群臣的麵前,倒出了一大堆的東西。
當他們看去的時候,無不驚駭變色,有的人更是嚇得乾嘔起來。
原來擺在他們麵前的,全都是斷肢殘腿,可以明顯看出,時間並不相同,有的已經腐爛隻剩下枯骨,有的還附著黑色的皮肉。
在另一邊,則是各種奇形怪狀,五花八門的刑具,不得不驚歎他們的發明能力,簡直比東廠的種類還要繁多。
朱棣情不自禁走了下來,凝神觀看,眼中的怒火,迸發出來,他猛地盯著蹇義和鄭賜等人,憤怒指著肢體和刑具。
“你們說,這是祠堂,還是刑堂?說!”
天子的咆哮,在金殿回蕩,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