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一句話,叫做清官難斷家務事,再厲害的人物,麵對亂麻一般的家事,也休息理出一個頭緒,更遑論是非對錯,基本上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後就是各打五十大板。
顯然,朱棣是不想看到這麼個結果的。
“朕的確要禦審,不過現在兩邊爭論激烈,朕要給你安排一個對手,你也必須贏得漂亮!”
你想贏乾脆彆安排對手啊!
柳淳仿佛看到了朱元璋附體,這爺倆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是那麼不講理!
不過這事對於柳淳來說,還真不困難。
要說柳淳對什麼研究最深,首推就是《大誥》,做為兩次出任錦衣衛指揮使的人,柳淳把所有的法令都爛熟於心,而且他還編寫過皇明祖訓,絕對是權威中的權威。
因此他欣然接受。
此刻各地的州縣官吏,已經陸續進京,在京城聚集了上千人。
這可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一群地方父母官。
不可否認,這裡麵庸才不少,但是聰明人更多。
他們也不可避免,被卷入了京城的輿論之戰。
先是一群老者怒砸地球儀,接著又有老者動用私刑,對待自己的孫兒。
整個報紙都憤怒了,原來就主張年輕人自己掌握命運的那些筆者仿佛打了雞血,痛罵老頑固,怒斥老人霸道蠻橫。
原本那些維護綱常的人,也是更加賣力氣,他們主張家法就是家法,縱然有不妥當的地方,可家國天下,先有家,後有國,朝廷不該乾涉家法。
他們這麼說之後,讓對方的筆者抓到了漏洞。
既然你們都承認有不妥當的地方,那為什麼不去糾正?難道眼睜睜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被老人馴服成小奴才,小老頭嗎?
難道一個人連選擇喜歡職業的權力都沒有嗎?
很顯然。隨著辯論的深入,觸及的層麵越來越多了。
過去柳淳推動變法,實現均田,又改革科舉,又鼓動朱棣大力興學……看起來整個新政虎虎生風。
大明的工商也發展起來,海外的航路也打通了。
接下來就該快步走上大航海之路,從此橫掃天下了……不,遠沒有那麼簡單!
柳淳和朱棣做的最多隻能算是個開頭罷了。
因為接下來的事情,才是最艱難的,那就是用工業社會的法則,去重新改造這個國家,用工業化的思維,去管理這個國家。
有工廠和作坊,絕對不意味著工業化,如果頭腦還是像這些老榆木疙瘩兒一樣,抱殘守缺,那就什麼都辦不成了。
因此這次禦審,差不多是對整個農業時代,兩千年枷鎖的清理和審判。
朱棣給柳淳施壓那也是情有可原,至於柳淳,他也是外鬆內緊,絲毫不敢怠慢。
“師父,這是我寫的,有關這個案子的看法。”
於謙將一個小本本遞給了柳淳,小家夥探著脖子道:“師父,你看還有道理嗎?”
柳淳接過來,在手裡翻看了起來。
小於謙還真不愧是神童,他著重提到兩點,老者虐待孫兒,失去了為祖的本分,斷絕孫兒上進之路,手段殘忍,全然沒有顧忌親情。
等看完之後,柳淳隻是笑道:“你有心了,要把這樣,為師安排你跟皇孫,一起去金殿旁聽如何?”
於謙大驚,“師父,弟子能,能去嗎?”
“沒什麼不行的,讓漢王帶著你去,混在皇孫堆裡,看不出來的。”
果然,兩天之後,朱棣就在奉天殿前,舉行了禦審,上一次在奉天殿前的盛大活動,還是測試百官的常識水平。
這一次則是審訊一樁不算太大的案子。
隨著鐘鼓之聲,人員魚貫而入,進入了指定位置。
文武重臣,在京七品以上官吏。包括一千多位地方知州知縣,還有衛所的千戶,以及宗室勳貴,將偌大的場地,擠得滿滿的。
這個陣仗之大,簡直讓人瞠目結舌。
彆說審判一個小老百姓,就算辦欺君大罪,都已經夠用了。
在這麼大的舞台上,一個小老百姓哪裡承受得住。
事實上跟柳淳站在了對立麵的人是練子寧!
這位可是曾經的榜眼,論起才學,在當朝僅次於六元黃觀。隻是由於他不太光彩的過去,才備受排擠。
這次練子寧站出來,替老頭辯護,完全可以視作兩種思維的巔峰對決。
“柳大人,下官隻是對事不對人,如果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大人見諒。”
柳淳哈哈一笑,“練先生,我提議咱們倆都把帽子摘了,就以普通身份,來替雙方辯駁,練先生以為如何?”
練子寧欣然笑道:“如此,可是下官占便宜了。”
當他們擺開了陣勢,大家夥這才清醒過來,陛下這是要玩真的啊!
如果柳淳拿不出足夠的說辭,駁倒練子寧,那麼對於新派來說,絕對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在這些地方官之中,有不少都是柳淳的弟子,他們跟師父分彆有些時候了。
或許有人會問,這段時間柳淳門下都跑哪去了,怎麼朝廷上沒有幾個柳淳的人啊?
其實不然,大明這麼大,落實均田的難度非比尋常,到目前為止,許多偏僻的地區,還沒有完成,柳淳的門下,幾乎都去做這件事了。
這次宣地方官吏進京,其實也相當於師徒聚會,這些弟子都伸長了脖子,想要看師父的表現。
朱瞻基,於謙,他們也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場對決。
“陛下,練先生,諸位大人,仆以為謝家老漢有第一個罪責,就是誣告!根據謝老漢的口供,他承認發現妻子昏倒的時候,測試過鼻息,知道她還沒有死,在這種情況下,他逼迫兒子,去應天府,誣告弑殺祖母,我想這點是沒有爭議的。”
練子寧一愣神,他接到了朱棣的旨意,也是做足了功課,反複推敲……這件事情的核心其實是宗法和國法,牽連到法令和孝道,這是綿延了幾千年的爭論,練子寧不覺得柳淳能有什麼絕佳的對策,所以他才敢迎戰。
但是柳淳一出手,就打出了一記悶棍,實在是讓練子寧大吃一驚,不過他的應變也是一流的,“柳大人,有殺人之心,和殺死對方,不能等同看待。尤其是子孫忤逆不孝,更是天大的罪惡,十惡不赦,理當從嚴論處。”
柳淳笑著點頭,“練先生高見,不過我想請教練先生,謝超今年多大?”
練子寧道:“他剛剛十七歲,柳大人是想說他少不更事嗎?”
“不!”
柳淳搖頭道:“我大明法令,十六歲成丁,要擔負徭役,換句話說,謝超已經成年,並非懵懂無知的幼童。縱然父母長輩可以管教孩子,難道可以不分年齡,不分情況嗎?”
“這個……孝者順也,縱然八十歲,隻要父母在,依舊是個孩子,該管教,還是要管教的!”練子寧板著臉道。
柳淳一聽,哈哈大笑,“練先生,諸位大人,我大明律法,規定十六歲成丁。就是說從十六歲開始,就是一個成年人,就要肩負起自己的責任。在一些地方,不足十六歲的,就有成婚娶妻的,到了十六歲之後,很多人已經當了父親。”
“父親難當啊!上麵有老人要奉養,下麵有孩子要拉拔。一家上下,所有的擔子,都落在他的肩膀上。實不相瞞,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雖然不用為柴米油鹽發愁,但是我總要為了這個家付出心血。”
“任何人成丁之後,就有了屬於自己的責任,既是家庭給的,也是朝廷法令給的。他要做好父親,當好兒子,還要努力成為合格的大明子民。這些事情,歸結起來,就是要掙錢養家,說白了,也就是找一份來錢的工作。”
“務農,經商,讀書,做官,全都是選擇……練先生,你覺得出海是不是一條出路呢?”
練子寧準備了一肚子的綱常論理,什麼聖賢道理,太祖遺訓,可柳淳完全不上當,這就讓他十分尷尬了。
出海這件事情,還真沒法反駁,朱棣已經封了一個海國公,張輔鎮守安南,他們可都是成功走出去的。
誰敢反對出海,豈不是跟朱棣過不去嗎?
“柳大人,升鬥小民,未必懂得大道理,他們隻覺得出海風險太大,故此不準子孫出海冒險,也是有情有可原!”
“那練先生是不是也覺得,老人未必懂得大道理,老人未必事事都對?”柳淳不慌不忙道。
練子寧算是被擠兌到了牆角,隻能無奈道:“柳大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啊!老人的智慧還是要傾聽的。”
“哈哈哈!練先生說傾聽,卻沒有說一定要尊奉,由此可見,練先生也知道用責打囚禁的方式,強迫子孫遵從自己的意見,如果不從,甚至不惜殺人,這是大錯特錯的!”
練子寧默然無語。
柳淳卻朗聲道:“仆以為這個案子告訴所有人,宗法要不得!隻有朝廷,才有權抓捕囚禁;第二,一個人成丁之後,就有自主選擇職業的權力,家中長輩不得用暴力脅迫!”
柳淳頓了頓,又道:“不止這個案子,在許多地方,有些出麵乾涉年輕人,責打懲罰年輕人的,不是父親,也不是祖父,隻是一些有親戚關係的長輩族老罷了。對於這種現象,必須嚴厲禁止,天下隻有大明律法,沒有宗族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