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如牛毛細絲,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細膩的雨絲,能從四麵八方湧到身上,頭上的油紙傘,也擋不住。
這滿城寒涼的風雨,恰如人心,點點滴滴,飄零墜落,萬戶同悲。
柳淳陪著四位國公一起渡江,剛過江心的時候,雨就開始落下,等到了金陵,雨水就更加猛烈,把整個天地都充斥的滿滿當當,不留餘地。
在城門口,魏國公徐輝祖,曹國公李景隆,武定侯郭英,就連膽子最小的長興侯耿炳文,此刻也趕來了。其餘的淮西勳貴子弟,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頭。
他們一見四大國公駕到,有人的臉上情不自禁湧出了淚水,好在也在下著雨,看不出來。
兩位國公上前,想要說什麼,柳淳衝著他們擺手,兩個人乾脆閉上了嘴巴。
大家夥全都自動跟在四位國公的後麵。
人群組成了一條雨中長龍,直奔王弼的府邸而來。
在距離還有一條街道的時候,高挑的白幡,就在雨水中飄搖。
梁國公藍玉情不自禁,扔到了頭上的雨傘,扯開了身上的蓑衣。
他發足狂奔,向著王弼的府邸衝去。
步伐越來越快,每一步,好像戰爭的鼓點,一往無前。
在藍玉的身邊,似乎又出現了無數將士……他們在寒冬天氣,深入草原,跋涉數千裡,在古老的捕魚兒海,蘇武牧羊之地,揮動戰刀,酣暢淋漓大殺四方!
站在曆史的長河之上……人們會悲涼地發現,自從安史之亂以後,盛唐衰敗,西域的將士,戰鬥到了蒼蒼白發,悉數埋骨黃沙之中。
五代十國,後晉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
李元昊崛起西北,大宋痛失河套。
金兵入寇中原,塗炭開封。
蒙古大軍,橫掃襄陽,殺戮崖山……
大約有整整六百年,高傲的漢家兒郎,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後退去,祖宗的土地,失去了一塊又一塊。
無數仁人誌士,忠勇的兒郎,血染沙場,命喪山河。卻依舊阻擋不住,衰退的國運,悲涼的結局……終於,大元朝席卷天下,一統華夏。
試問,有誰能力挽狂瀾,橫掃陰霾,恢複舊山河?
哀哀悲戚聲中,中原大地,紅巾暴起,淮西男兒,下江南,複中原……一塊塊丟失的故土,重新回歸,彎下去的脊梁,再度挺起。
燕雲十六州,河套平原,彩雲之南,河西走廊,遼東大地……儘數飄揚明字大旗!
就像是一場大戲,會有一個輝煌的頂峰一般。
一千五百年前,霍去病率領著漢家鐵騎,封狼居胥,兵鋒所指,匈奴喪膽!
一千五百年後,一支更加驍勇的鐵騎,在霍去病大殺四方的捕魚兒海之畔,同樣舉起了雪亮的戰刀。
一樣的湖泊,一樣的碧水,一樣的蒼天大地,一樣的忠勇將士。
滅北元,俘皇帝,得玉璽,凱旋而歸!
就在這一刻,六百年的衰敗一掃而光,大明宛如紅日當空,漢唐雄風再現,華夏男兒,血脈的力量,迸發衝天!
前有衛青霍去病,後有藍玉王弼……
如果沒有神一樣的眼光,何以知曉他們的壯舉。
如果沒有穿透曆史的能力,又如何能體會這天地同悲!
藍玉衝進了王府,撲在棺槨之前,跪在雨水之中,揚天長號,放聲痛哭。
在這一刻,雨下得更大,哭聲更加猛烈。
湯和丟了手杖,肥碩的身軀,艱難跪下。
馮勝同樣匍匐在地。
常茂,徐輝祖,李景隆……一個接著一個的勳貴,全都跪了下來。
後麵的人,乾脆沒有進入靈堂的資格,隻能在雨中長跪不起。
就在這時候,突然又有人趕來了。
吏部尚書趙勉,率領著吏部全體官員,都察院左都禦史楊靖率領著上百位科道言官,其餘,包括國子監,翰林院,全都有人趕來。
官員們數量之多,堵滿了街道。
當趙勉和楊靖出現的時候,勳貴們還有些抵觸,很多人怒目而視,握緊了拳頭。
趙勉同樣繃著臉,神情凝重。
“定遠侯之死,朝野同悲,身為吏部尚書,我隻能說一句,如果不能查清楚案子,還死者一個清白,我立刻辭官回鄉!”
“對!”
左都禦史楊靖同樣道:“大明朝不能沒有是非,不管你們怎麼看,都察院,三法司,都會一查到底!誰要是攔著,那即是和天下的科道言官,士林正氣做對!某唯有以死相拚!”
“再算我一個!”
刑部尚書夏恕同樣冒雨前來,作為執掌刑名大權的尚書大員,他的話,擲地有聲!
緊隨其後,一個誰也不曾想到的人,竟然來了!
戶部尚書鬱新!
在他的背後,是兩位侍郎,十三個清吏司的郎中,員外郎,主事!足有好幾十人!
戶部的到來,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繼而有很多人怒不可遏!
鬱新在眾目睽睽之下,給王弼的靈柩上香,而後轉身對著所有人道:“戶部清查太倉存糧,乃是職責所在,沒有任何錯處!不管是誰,隻要犯法,絕不寬恕!同樣,戶部也不會坐視無辜之人,遭人陷害!總而言之,你們相信定遠侯是清白的,我也是如此,戶部會全力以赴,查清楚太倉存糧的最終流向,絕不讓定遠侯蒙受不白之冤!”
藍玉邁著虎步,到了鬱新的麵前,兩個人四目相對,火星亂撞。
終於,藍玉伸出了大手,鬱新稍微遲疑,也把手伸了出來。
“但願你說話算數,不要表裡不一!”
藍玉握了又握,終於鬆開,鬱新的手上,印著清晰的巴掌印,真夠勁兒啊!
定遠侯府,從來沒有如此熱鬨過,就連跟事情無關的禮部,工部,兵部,都先後派來了人員……
可以說,整個大明朝,文武兩個體係,幾乎全都來了。
老國公湯和和馮勝,他們人老成精,當然能看得出問題所在。
如果沒有人暗中布局,王弼之死,斷然沒有這麼大的動靜。
兩個人猜得一點都不錯。
那一天,藍新月哭著從王府跑回了柳府,斷斷續續,告訴柳淳,她的王伯伯死了,遍地都是血,淒慘無比。
柳淳在聽完之後,立刻就怒了。
憤怒的柳淳,沒有失去理智。
相反,他經過縝密的推演,能讓王弼不惜一死,也要遮掩真相,這背後的事情,絕對不簡單。
而且,這和以往每一次都不相同。
柳淳甚至沒有把握確定,朱元璋會不會查下去……畢竟洪武帝已經老了,經不起折騰了。
假如真的是那夥人所為,他們逼死了王弼,一切都掀開的時候,那是會動搖國本的!
所以從一開始,柳淳就沒打算走朱元璋的門路,而是要動用他幾年來,積累的實力,從下往上,掀起一場風暴,把真相給揭開。
因此錦衣衛出動了,控製了王弼府邸,控製了太倉,保存了各種證據之後……柳淳沒急著查案子,而是發動輿論。
他之前不是刊印過連環畫嗎?
很快,柳淳的手下就刊印出大戰捕魚兒海的連環畫,在京城廣為傳播,羅貫中甚至三天三夜沒合眼,趕寫戲曲。
柳淳積累的所有力量,在這一刻都爆發出來。
從民間到官場,都在討論王弼之死,所有人都在問,到底是什麼,逼死了一位戰功卓著的老將軍。
很明顯,作為變法派的旗幟,柳淳的實力,已經不容小覷。
而且他還占據了道德的製高點,發出了致命的一擊……前來定遠侯府的這些人,不可能都是柳淳的人馬,事實上大多數人,都是被大勢所迫……席卷進了漩渦。
馮勝和湯和,兩個沙場老將,此刻也是不寒而栗,對柳淳的目光之中,充滿了敬畏……好厲害的一個年輕人!
好高明的手段!
提出讓他們四大國公吊唁,不是一時突發奇想,而是早就蓄謀準備了。
王弼之死,到現在,還不到十天的功夫,他就完成了這麼龐大的布局,當真是讓人五體投地啊!
假使在幾十年前,他們遇到了柳淳一般的對手,恐怕也難以戰勝啊!
“老馮啊,我感覺真的老了,這一次之後,我打算閉門不出,在家裡等死了。”
馮勝哼了一聲,“你先彆想得那麼美!這麼大的動靜,就算把王弼的案子查清楚了,後麵還有多少風波,誰也不知道,就連你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做好戰死沙場的準備吧!”
兩個老頭子,很快達成了共識,就在這時候,府門外一陣大亂。
“柳大人,太孫殿下來了,帶著聖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