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老人家拿個主意,到底能不能去柳淳的學堂?”趙勉滿臉的為難。
劉三吾撚須輕笑,“老夫問你,孩子願意嗎?”
“這個……當然願意了。”趙勉氣咻咻道:“爹,這麼大的事情,不能聽孩子的吧!我的兒子,怎麼,怎麼能……”
這位趙尚書,趙天官,是真的糾結難受了。
“爹,怎麼說呢,柳淳這個人的本事,我五體投地。至於柳淳帶出來的那些學生,拋開變法與否不談,他們都頗有些衝勁兒,肯吃苦,關心百姓,比起尋常的官吏,強多了。我執掌吏部,負責考評百官,平心而論,隻要有九年時間,這幫年輕人成長起來,那可就了不得了。”
柳淳的第一批弟子,全都是太學生。
因為長沙變法有功,被老朱破格授予七品冠帶。
接著又外放各地為官,最高的,居然當了右布政使,這絕對是一步登天,接下來就算老朱還要提拔,柳淳都不會答應,這些學生也不會接受。
超擢是可以的,但屢次超擢,那就不行了。
這幫學生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三年一次考評,三次考滿,正好是九年的功夫。
比如說一些知府,調進京城,接掌小九卿,甚至出任侍郎,都是可以的。那些知縣呢,選擇的餘地就更大了。
升任知府,或者進入都察院,六科廊。
總而言之,十年之後,朝堂上下,裡裡外外,到處都會有柳淳的人。
這是一個趨勢,隻要不出意外,勢不可擋。
讓兒子進入學堂,甚至成為錦衣衛,不要說師父柳淳,光是這一群前途遠大的師兄弟們,互相幫襯著,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一個學校,最重要的是什麼?
或許有人說是知名度,是名師輩出,是師資雄厚……其實相比這些,人脈才是最關鍵的。有很多時候,你不是天賦不夠,而是根本就接觸不到。學科越來越細化,如果遇不到行業的前沿名師,沒有一些早已成名的師兄師姐,沒人相互幫助,提攜指點……光憑著一個人,是很難闖出一片天地的。
哪怕在古代,一個讀書人之所以有名氣,那也是靠著朋友之間,互相吹捧……如果你連參加滕王大宴的資格都沒有,空有王勃的才華,也沒機會寫《滕王閣序》啊!
進入了柳淳的學堂,就等於擁有了目前為止,最為強大的一張關係網。
趙勉對此,那是心知肚明。
可問題是,趙勉的心裡,有一道最大的坎兒。
“爹,彆的都不說了,柳淳標榜科學,說他跟理學不同,最最難以接受的,他居然以墨子和楊朱為祖師,這,這簡直是大逆不道啊!身為儒者,孔孟門徒,我,我絕不能讓兒子背叛儒家!絕不!”
趙勉紅著臉,用力搖頭,態度格外堅決!
劉三吾瞧著女婿,並沒有生氣。
“你這個想法,也不算錯,的確,儒墨兩家,當年鬥得可是很凶啊!至於楊朱,更是被罵了兩千多年,十足的卑鄙小人。不過老夫問你,今日之儒,跟孔夫子之儒,一樣嗎?”
“這個……”趙勉咧嘴苦笑,“孩兒不及嶽父博學,但我也清楚,孔孟之道,就已經有了很大差彆。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以陰陽五行為框架,雜收黃老之學,已經和純儒有了差彆。李唐之後,釋教東渡,亂我道統。數次滅佛,殺得是血流成河。等到兩宋之後,理學興起,二程學自周敦頤,號為純儒之學,可他們的學問又來自先天圖,這先天圖是陳摶老祖的,如何算得了純儒呢?”
到了趙勉這個地位,以他的眼界,當然很清楚,儒家隻是名字沒有改變,其中的內涵實質,已經大相徑庭。
尤其是朱熹以後,更加不一樣了。
隻要看過高中的教材,就應該有感覺,不管是孔子,還是孟子,他們都希望讓自己的學問,變成治國之道,而且兩位都積極奔走,隻不過到處碰壁罷了。
而程朱理學,則更強調修身養性,仿佛一個人修成了聖人,然後治理天下,就順理成章了。
可鮮有人想過,就算你成了孔夫子,孟夫子,不一樣沒有用武之地嗎!
有句話怎麼說來的,一切古代史,都是現代史。人們會根據自己所處的時代,所思所想,去揣度闡釋古代的事情。
曆史如此,學說思想也是如此。
明初的時候,剛剛從亂世走出來,讀書人的腦筋還不是那麼僵硬,更不是榆木疙瘩。
至少能混到六部尚書一級,趙勉不是呆瓜。
當問題是,讓他的兒子背叛儒家,這就太難接受了。
“哈哈哈!!”
劉三吾啞然輕笑,“你啊,還是沒有把書讀通透了,你當聖賢之道,是那麼簡單嗎?”
趙勉一驚,“請嶽父指點。”
老頭輕笑道:“柳淳雖然標榜學問來自楊朱和墨子,但試問,墨家的學說,儒家就沒有用過嗎?比如儒家一向反對濫用武力,反對追逐邊功,大肆征伐,這不就是墨家的主張嗎?所以啊,讀書做學問,不要用門戶之見。而且老夫也堅信,以儒家的之廣闊,儒門之浩大,足以兼收柳淳的科學一脈!”
“哦!”
趙勉大驚,“嶽父,你是說,儒家會吞掉柳淳?”
“非也!也可能是柳淳從裡麵吞了儒家……畢竟秦漢以來,我們都是外儒內法,現在變成外儒內墨,或者外理學,內科學……也沒什麼不可能的!”
趙勉覺得腦子都不夠用了,這也太刺激了。
“爹,您老真覺得會有儒學跟科學合流的日子?”
劉三吾輕笑,“或許老夫看不到那一天,但你也彆意外,紅花白藕青荷葉,儒釋道三教歸來是一家。理學科學,同出一門,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柳淳現在為了開宗立派,才把墨子和楊朱抬出來。等他的門生夠多了,勢力夠強了,就會向理學妥協……或者呢,理學就會向科學低頭。”
“總而言之,孩子能在柳淳門下,嶄露頭角,日後必定有飛黃騰達,光大門楣之日!”
趙勉起身,連連給老嶽父作揖。
真不愧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劉三吾是真正做到了老眼平生空四海,這麼複雜的事情,愣是被老爺子三言兩語,給說得明明白白。
糾結什麼門戶之見,柳淳這小子有本事,他的弟子有前途,讓兒子過去讀書,那不是情理之中嗎!
至於他想當錦衣衛,假如真有一天,錦衣衛變成了人人羨慕的衙門,兒子在裡麵做事,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趙勉覺得自己通了,想明白了,有點輕飄飄的,好像悟道了似的!
他二話不說,趕快準備束脩,告訴兒子,轉過天,他親自前往雞鳴山,到了柳淳學堂的外麵,發現來求學的人還真不少。
柳淳這個學堂有兩種方式,其一是正常的入學,從基礎開始學起,大約和小學差不多。另外一種呢,就是隨班跟讀。
比如一些年紀大的,已經有了事情的,他們想學習算學,想了解地理,天文,水利,既可以跟著小學生,從零開始,一點點學習,也可以報名一些專門的課程。甚至還能安排實習……完全是一個大雜燴。
趙勉花了好長時間,從弄明白了。
“孩子,你讀了不少書了,也有基礎了,就不要跟著那些小孩子一起念書了,爹給你挑了個算學班,這是柳淳最拿手的東西,也是你最薄弱的,怎麼樣,爹安排不錯吧?”
少年郎沉吟了片刻,用力搖頭。
“爹,我想拜師求學,就要從最基本的學起,我要上一年級!”
“什麼?”趙勉驚得眼睛瞪老大,“一年級?一年級都是七八歲的孩子,我還看到了五歲的呢!你,你都快十二了,跟他們一起讀書啊?你不嫌丟人?”
少年昂起頭,“我比他們大又有什麼,他們學的東西,我好多都不會,比如音樂,美術,手工,體育,我都不懂的!以前我讀的學堂,先生除了四書五經,什麼都不教,比這裡差多了!”
趙勉咧嘴苦笑,那不是不教,而是科舉不考啊!
不過能成為柳淳門下的弟子,貌似也不用考科舉……“行啊,爹什麼都不說了,你就在這裡讀書,一年之後,我要考察你的學問,要是不行,就彆怪爹爹不客氣!”
兒子不管什麼,歡呼著上學去了。
趙勉氣哼哼往回走,這都算什麼事啊?
他剛走出不遠,迎麵正好碰到了左都禦史楊靖。
在這位楊大人的身後,也跟著一個少年。
“是趙兄!”
楊靖搶先拱手,又把孩子叫過來,“這是犬子楊浩!”
“哦!”趙勉含笑點頭,“我記得,沒想到孩子這麼大了……這是?”
“哦!”
楊靖笑道:“這孩子也跟我念叨,想要學科學……我就幫著他報了一個算學班。”
趙勉好奇道:“楊浩,你怎麼想學科學啊?”
“我想飛天!”少年脆生生道:“學了科學,就能造熱氣球,就能飛天了!”
楊靖無奈苦笑,“小孩子就會異想天開,我也沒辦法,讓趙兄見笑了!”
僅僅報了算學班?見識還是不行啊!
趙勉突然覺得驕傲起來,他撚著胡須道:“賢侄,如果你真有心學,伯父建議你從一年級開始,跟孩子們一起讀書,你會獲益匪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