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常茂敲登聞鼓,值班禦史能把一個國公怎麼樣,隻能乖乖領進去,向老朱陳奏。可這次是普通的百姓,值班禦史唐韻有話說了。
“公公,是否應該先問清楚,到底是什麼案子,然後再帶著他們進去,若是尋常的小案子,應該發回地方處置,也就不用麻煩陛下了。”
老太監掃了他一眼,輕輕一笑,“唐大人這麼說了,咱家不好回,咱家一個奴婢,隻是傳旨……對了,柳大人,你怎麼看?”
柳淳白了老太監一眼,你丫的扯上我乾什麼,貔貅衛都廢了,我也不是你的頂頭上司,用得著拉我擋槍嗎?
柳淳輕哼道:“這位禦史大人,你的身上繡著神獸獬豸,應該明辨忠奸是非,你低頭瞧瞧,這些百姓的雙腳!若是尋常小事,他們敢來敲響登聞鼓嗎?”
柳淳的話音落地,大家夥才注意到,果然如同柳淳所言,許多百姓都穿著草鞋,長途跋涉,鞋底磨破,腳趾血跡斑斑,看著都覺得疼。
被柳淳說破之後,百姓們不好意思,想把腳藏起來,可又不知道藏在哪裡,隻能默默低下了頭。
在周圍的這些文武也覺得不舒服了,他們不敢直視,隻能看天。
柳淳道:“讓他們趕快去見陛下吧,若是聖人怪罪,我擔著。”
老太監輕笑,“柳大人就是明察秋毫,來,你們隨著咱家進去吧。”
這些百姓終於能邁進傳說中的奉天殿了。
為了建造奉天殿,朱元璋當年發動二十萬民夫,填平了燕雀湖,當真是移山填海,修建了這座雄偉瑰麗的宮殿。
置身其中,才能感覺到自身的渺小,老朱端坐中間,撲麵而來的威嚴,讓人情不自禁跪倒。
數十老農,再度叩拜皇帝。
雖然動作不算齊整,但喊得情真意切。
朱元璋微微頷首,“你們都起來,有事情,就跟咱說,咱給你們做主!”
柳淳愣了一下,他這才知道,原來老朱麵對普通百姓,並不會用充滿威嚴的“朕”,而是自稱“咱”,雙方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
這些老農總算來了膽氣,其中有一個歲數最大,見識最多的,他一開口就說在二十多年前,打張士誠的時候,他幫著運糧來的,還把一頭老牛的腿給摔斷了呢!
朝臣們很受不了這些老農,他們沒有重點,最喜歡把多少年的陳芝麻爛穀子都翻出來,你們敲響登聞鼓,不會是讓朝廷賠你們一頭老牛吧?
柳淳偷眼看朱元璋,發現皇帝陛下隻是臉上含笑,默默聽著,絲毫沒有不耐煩……終於,在一刻鐘之後,為首的老農才說到了重點。
原來新派到他們那裡的一個父母官被彈劾了,他們都覺得這個新來的官是個好人,朝廷不該不講道理的!
朱元璋眉頭微皺,“這麼說,你們是替自己的父母官,來鳴不平了?”
這時候刑部尚書夏恕站了出來,“啟奏陛下,朝廷用人,自有法度,彼等不過是普通百姓,如何能乾預朝廷用人?臣以為斷不可聽農夫之言,以致亂了朝廷的規矩。”
朱元璋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不悅之意,已經很明白了。
這時候剛剛接任吏部尚書的趙勉慌忙道:“夏尚書,百姓辛苦前來,不惜敲響登聞鼓,在他們看來,必定是極為重要的大事情。還是仔細詢問明白才是。”趙勉一轉身,對著農夫們道:“你們說的父母官是誰,他又因為什麼被彈劾了?”
“俺們的知縣大老爺叫,叫荀順慶,他可是個好官,俺,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就不讓他當官了。”
柳淳一直沒說話,可當聽到知縣名字的時候,不由得站了出來。
“啟奏陛下,這個荀順慶應該是長沙出來的太學生,他是奉命清丈田畝,推行新法,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竟然給彈劾調職?”
柳淳一手帶出來的太學生,多達一兩百人,柳淳能留意的,也隻是少數幾個而已。比如這個荀順慶受到了彈劾,他之前就一無所知。
可現在有百姓替他鳴冤,柳淳就不能不過問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左都禦史楊靖站了出來。
“前段時間,有人彈劾荀順慶母喪未歸,是為大逆不道!”
柳淳輕笑,“楊大人,如果我沒記錯,荀順慶幼年喪母,是老父拉扯他長大的,幾時有母喪的事情?”
楊靖道:“柳大人不要生氣,接到彈劾之後,都察院也派人查過了,荀順慶的確是冤枉的。”
“既然是冤枉的,那為何要把他調走?”柳淳愈發不快了,好嘛,敢欺負到我的頭上了,真當我是麵捏的啊!
楊靖瞧了瞧都察院的其他人,這時候左副都禦史站了出來。
“是這樣的,荀順慶確實冤枉,但他被彈劾期間,不但不閉門思過,反而每日到縣衙,作威作福,又有禦史彈劾,說他不知廉恥,戀棧權位,威福自專。都察院以‘不瑾’為由,交給吏部處置。”
皮球踢到了吏部,趙勉也愣了,怎麼到了我的頭上?
吏部左侍郎忙道:“因為隻是一般的差錯,並沒有降級,也沒有免官,吏部方麵覺得平級調任,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
這位侍郎大人越說聲音越低,趙勉是抓捕晉王回京之後,才升任吏部尚書,掌權的時間不長,部內一些尋常的事情,都交給兩位侍郎負責。
把一個縣令調到京城當禦史,彆看都是七品,那也是超擢。必須通過天官,可若是平級調動,他們擬個名單上去,尚書大人點頭,送到禦前,用印之後,也就通過了。
熟悉官僚係統運作的人都知道,真正握有實權的,還不一定是上麵的大人物,往往是一些看起來名不見經傳的家夥,能把你弄得死去活來。
就拿明朝來說。公認最肥的兩個差事,一個是吏部的文選司,一個是兵部的武選司,那簡直不是油水豐厚而已,而是一屁股坐到了油庫裡!
從前的時候,朱元璋精力旺盛,每調動一個官員,他都要過問。
可這幾年,他精力衰退,加上李善長和詹徽等人的案子,整個官僚體係,出現了幾次嚴重的洗牌,大量提拔新人,老朱也沒法麵麵俱到。
現在這個問題弄清楚了,就是個普通的調動,並不涉及其他,那為什麼老百姓要來敲登聞鼓,要找朱元璋鳴冤呢?
看似一切順理成章的背後,又是什麼貓膩?
柳淳猛地站出來,“楊大人,你執掌都察院,我想請教,是哪位禦史,先彈劾荀順慶的?”
這時候今天當值的唐韻低聲道:“柳大人,是下官彈劾的。”
“你憑什麼彈劾他?”
唐韻簡直想笑,“柳大人,你年紀輕輕,或許不清楚朝廷的規矩,我們言官,風聞言事,有人說荀順慶隱匿母喪,大逆不道。自古以來,非孝子不忠臣,身為一方父母官,連自己母親的死,都敢隱匿,難道不該彈劾嗎?”
他說的是擲地有聲,斬釘截鐵,禦史就是乾這個的,你敢懷疑我?
柳淳輕笑:“唐禦史,好一個鐵骨錚錚的禦史言官!那我問你,在上書彈劾之前,你是不是去吏部查過了?”
“這個……我乃是風聞言事!”
“風聞言事?我看是無中生有!”柳淳的臉色凝重,“荀順慶早年喪母,這個情況,在吏部應該有記錄,趙天官我沒說錯吧?”
“是是是!”趙勉忙答應道:“何止是父母的情況,就連是否婚配,吏部都清楚,有些進士沒有娶親,朝廷還會賜假歸娶呢!”
趙勉偷偷擦了擦額頭的汗,心裡暗暗叫苦,這是要出事啊!
果然,柳淳冷笑,“唐禦史,你有心情寫彈劾的奏疏,卻沒有精力詢問一下情況!你把一方父母官的前程,看得如此之輕,又怎麼能明辨是非?”
柳淳的厲害,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卻沒有料到,這小子言辭竟然這般犀利,幾句話就把能言善辯的唐韻懟到了牆角。
這還不算完,柳淳繼續道:“如果我猜的不錯,你彈劾荀順慶,隻是虛晃一槍,真正的殺招在後麵。被你彈劾,荀順慶繼續處理公務,就成了不要臉,就成了貪戀權位,也就是你們口中的無恥之徒!所以你們就能名正言順,把他調走了?我倒要請教你們,變法怎麼辦?誰去負責?一縣百姓,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