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洪武二十五年的史冊,尤其是到了下半年,一股濃烈的血腥之氣,撲麵而來。
柳淳終於感受到了什麼叫做洪武大帝!
之前的郭桓案,空印案他都沒趕上,胡惟庸案也隻是趕上了收尾的階段,在柳淳的印象裡,老朱始終有點鄰家老農夫的味道。
可是這一次,農夫舉起了鋤頭,開始在自家的田地裡,狠狠除草!
隻不過彆人除草,而老朱則是砍頭!
這第一鋤頭,就砍向了錦衣衛。
老朱下令查抄了蔣瓛的家,誠如蔣瓛所言,他家中清貧,老母和糟糠,給人縫洗衣物,賣繡花手帕,租房子過活。
看到蔣瓛的家,所有人都會生出這樣一個念頭,此人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世上九成九的官吏,都逃不過金銀和美人,最多再加上權柄,可畢竟還有異類的存在……這類人就是酷吏!”
人老成精的張定邊,一語中的,蔣瓛就是地地道道的酷吏。
他最大的樂趣,就是讓人戰栗惶恐!
從他接手錦衣衛開始,就不斷籌劃著,一個又一個的害人計劃,從北平開始,他就試圖挑起各種紛爭,他算計過藩王,劍指過徐家,處置了李善長,又誅殺了陸仲亨……幾乎所有的案子,都有錦衣衛的影子。
可很不巧的是,這些案子跟另一個人也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那就是柳淳!
年紀輕輕的柳淳總是橫在蔣瓛的麵前,每一次都沒法殺得儘興。
可是當蔣瓛想要對付柳淳的時候,卻又悲哀地發現,他的所有手段,都沒有用處。
道理很簡單,柳淳同時得到了天子和儲君的庇護!
一般的臣子,通常隻有一個老板。
即使有兩個的,那也一個是假的,一個是真的……可柳淳這小兔崽子同時伺候好了無數個人老板。
這些人就像是一張綿密的大網,從上到下,從武將到文官……讓蔣瓛徒呼奈何。
更讓他絕望的是太子的態度。
本來朱標堅決反對變法。
這讓蔣瓛大喜過望……隻要太子和陛下有了衝突,他就有了用武之地。因此蔣瓛積極布局,可誰能想到,太子竟然想通了,站在了變法這一邊!
蔣瓛仿佛看到,太子身邊的力量在快速集結!
他不懼怕那些酸儒,也不怕勳貴……因為這些人要麼不接地氣,要麼一代不如一代,可支持變法的這群人不一樣。
他們年輕,肯吃苦,能做事。要不了幾年的光景,他們就會成長起來。假如這些人環繞在太子的身邊,哪裡還輪得到他們錦衣衛施展拳腳。
本來太子就厭惡錦衣衛,再多了一幫能乾的臣子,結果可想而知。
太子登基之日,就是錦衣衛覆滅之時!
朱元璋是草根皇帝,他有著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太子朱標不一樣,從吳王世子,到大明的太子,他坐上龍椅,無可爭議。也不需要錦衣衛的幫助!
事實上,這一點上一任的指揮使毛驤就看到了,很早的時候,他就跟晉王朱棡勾在了一起。
前麵也提到過,彆的皇子身邊,都聚攏了不少勢力,朱棣除了他的王府兵馬,沒有什麼可以依靠的,十足的小可憐。
但所謂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有些事情真的很難說清楚。
當太子轉而支持變法,秦王朱樉被拿下之後。
晉王朱棡就一下子冒了出來,隻要乾掉太子,東宮就是朱棡的!
而且以朱棡的秉性,驕縱陰險,心胸狹隘……隻要他登基,錦衣衛的春天就到了。比起洪武朝還要殘酷的殺戮已經不遠了。
正因為如此,蔣瓛決定果斷下手!
凡事都講究成本和收益……刺殺太子,成本極高,收益極大……如何降低成本,就成了蔣瓛最在意的,當他發覺可以用瘟疫害人的時候,就不再猶豫了。因為這世上最說不清楚的就是瘟疫!
而且老朱為了皇家的臉麵,也會遮掩的。
蔣瓛反複推演,都覺得殺了太子,雖然風險不小,但以朱元璋的性格,肯定要報複,不管是尋找真凶,還是另外選擇儲君,錦衣衛都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連儲君都可以殺!
他手上的權柄,甚至要在朱元璋之上!
身為一個追逐權力的酷吏,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有吸引力的……所以,蔣瓛動手了!
“這個蔣瓛猜中了開頭,可接下來他步步都沒有趕上!”張定邊深吸口氣,“當年漢王敗給當今陛下,老夫這些年一直不服氣,覺得他們是靠著陰謀詭計,現在老夫服了徹徹底底服了。漢王對自己身邊的親信,從來沒有懷疑過,所以他一錯再錯,而當今天子,無論什麼時候,都能保持冷靜,不會被輕易左右,這點漢王永遠都趕不上!”
柳淳輕笑,“我說老張,你這話不還是替陳友諒找補麵子嗎?我現在很好奇,陳友諒無條件相信的親信,是不是就是你老人家?那你老人家又為什麼會背叛……”
“你給我住口!”張定邊氣得胡子都撅起來了,“柳淳,你個小兔崽子,你有危險的時候,管我叫張老,沒事就叫老張了,你小子也太勢力了!小心老夫讓你好看!”
柳淳嘿嘿直笑,“好看什麼啊,貔貅衛都被廢了。所有的貔貅都被收回了。你不是金貔貅了。”
“那你也不是玉貔貅!”
“對啊,但我還是左諭德,太子洗馬,國子監司業,郭氏傳人,墨子之道的繼承者,我還有一大堆的門人弟子……所以啊,老先生,你現在呢,是需要我的,最好對我稍微客氣點,是吧?”
張定邊瞧著柳淳,輕輕一笑。
“行!臭小子,老夫算是看透了你的德行,不過你覺得老夫什麼都不是了,對吧?我讓你看看這個是什麼?”
說著,老頭從懷裡拿出一麵紫金的令牌。
上麵有六個字“通微顯化真人”。
柳淳大為驚訝,“這是什麼玩意?”
張定邊嘿嘿冷笑:“不是什麼玩意,是陛下給老道的封號,讓我總攬武當道宮,還準許我隨時入宮麵聖……”
“等會兒!”柳淳怪叫道:“不對啊,你原來不是說,要當和尚嗎?把頭上的煩惱絲給剃了,怎麼又當了老道了?”
張定邊哼了一聲,“你管得著嗎?老夫是想當和尚就當和尚,想到老道就當老道!我想進宮,誰也攔不住!我想收拾你,才不會管你小子是什麼人呢!”
話音剛落,張定邊揮拳就砸,一邊打還邊罵。
“兔崽子,這麼快就想踩到老夫的頭上了,你做夢去吧!隻要有老夫一口氣,你小子就彆想翻天!”
……
柳淳算是領教了薑是老的辣,朱元璋處死了蔣瓛,跟著他一起處死的錦衣衛,多達上千人,整個在京的錦衣衛,幾乎被屠戮一空,隻剩下小貓兩三隻。
而且通過審訊晉王,朱元璋終於知道,貔貅衛中的叛徒是誰了!
此人姓葛,叫葛金,原來是張士誠手下的降將。
他背叛故主,投靠了老朱。
朱元璋招募他進貔貅衛,本是監督吳地的張士誠舊部,等後來天下安定,調遣他北上太原。
結果葛金跟晉王攪在了一起。
而且又是葛金介紹晉王跟毛驤認識,從而將錦衣衛拉到了晉王這邊。
這個老貨,積極奔走,替晉王拉攏朝臣,不斷謀劃。刺殺太子的計劃,此人出力頗多!
就在朱棡被抓之前,葛金消失不見……究竟他替朱棡做了多少事情,拉攏了多少人,幾乎成了謎團。
憤怒的朱元璋,再也遏製不住了。
凡是跟晉王有交往的勳貴朝臣,一個也跑不掉!
鶴慶侯張翼、普定侯陳桓、景川侯曹震、舳艫侯硃壽,並大將何榮等人,悉數被誅殺!要知道這些勳貴,雖然不是頂尖兒的幾位國公,但手下的舊部也不在少數,牽連進去的人多達數千。
這還不算完,老朱發現,有一封詹徽跟晉王朱棡的書信……這下子可氣壞了朱元璋。
彆以為你死了,朕就沒辦法了。
老朱立刻下旨,抓了詹徽的所有親眷,另外詹徽擔任吏部尚書多年,任用了不少自己的人。
朱元璋徹底動了殺心,這些官吏,一個不能留!
他思前想後,調左都禦史趙勉擔任吏部尚書,同時讓楊靖接了左都禦史。
這倆人聯手,開始清查百官。
從勳貴開始,到文官體係,整個朝堂之上,風聲鶴唳,不斷有人被拿下,不斷有人充軍發配。
至於皮場廟,已經堆滿了人皮枕頭。
什麼叫血雨腥風,什麼叫血流成河!
柳淳是徹底領教了。
幸好他力主給太子報仇,老朱不會遷怒到他的頭上,但是在這麼一頭老龍的腳下,誰都要戰戰兢兢。
柳淳真的打算跑了,可他還沒來得及行動,就有人搶了先。
“柳淳,我已經跟陛下上書了,我要辭去官職,回家閉門著書!”藍玉深深吸口氣,“太子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過去我想庇護那些人,可我現在想想,太子殿下庇護了多少人?可當有人暗害太子的時候,又有幾個人替太子出頭?”
藍玉抬頭瞧了瞧柳淳,頷首道:“你還算是有點良心的,可那些人呢?真是讓人傷心,灰心,寒心啊!”
“我不想留在京城了,我打算去鳳陽閉門著書……不過在離開之前,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小子說一下,那個我跟你爹已經商量好了……你猜猜,是什麼事?”藍玉笑眯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