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如其來的寂靜裡,一切好像全部都在看不見的鏡子中顛倒。
侏儒與巨人,醜陋與俊美,升華和凝固,奇跡和災厄,渺小之黃沙和莊嚴之雷霆,現境之王和深淵之王······
僅憑借外表和氣息,甚至無法判斷,究竟應該將兩人歸屬到何方。
可現在,當兩者出現在同一處的時候,卻仿佛理所當然的一般,毫無任何的突兀。
就好像,命運注定。
「初次見麵,巨人。我的名字,叫做阿蒙霍特普。」
高腳椅上,法老王抬起眼眸,欽佩的仰望著那樣健美強大的巨人,告訴他:「我是你的敵人。」
敵人。
自那近乎狂妄的話語和措辭之中,大君卻未曾發笑,隻是抬頭,眺望著此刻的奇跡——
崩裂的現境外殼之上,源自埃及漫長曆史中的神性奔流,擴展。
以諸王之陵墓為素材,再度將現境之上的裂口,乃至坍塌的邊境防禦陣線,重新彌合。
並非是粗糙的修補與縫合,而是宛若創世一般的再造!
如此宏偉之創造,維係於那一隻權杖之上,自佝僂的法老王手中漸漸完成,將深淵的衝擊阻擋在外。
就連無數率先抵達現境的石之母碎片,也悄無聲息的湮滅在了深度之間。
將整個世界都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那宛若要將整個寰宇都握於手中的氣魄——
已經讓人,無法,移開眼睛!
大君踏前,肅然發問:「如此強大的力量,為何不曾踏上戰場?」
法老王疲憊一笑,拍了拍自己畸形斷裂的雙腿:「我沒有踏上戰場,可大君不是已經來到我的麵前了麼?」
「這便是所謂的「預言'?」
大君回憶著阿赫曾經的話語,臉上的些微的笑意卻已經消失無蹤。
失望的,難以言喻!
預言?
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從來都不值一哂。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真正的強者來說,它本身就是對自身一切的否定!
倘若隻是癲狂者在醉酒之後在夢中的囈語,如同鏡花水月一般的謊言,那麼這預言也不過就是騙子和愚者之間的醜陋把戲。
倘若真是既定的命運,絕對不容許忤逆和更改未來,那麼要現在,要自身,要這一份自我又有什麼意義?
遵從於虛無縹緲的命運,沾沾自喜的踏上巔峰或者走向末路······那樣的人即便有著再如何強大的力量和偉岸的心胸,也不過是大敵手中起舞的傀儡罷了。
根本,不值一提!
「屈服於命運,便無從掌握未來。」
巨人搖頭,瞥著命運的信徒,冷漠的宣告:「所謂的預言,從一開始,就是泡影!」
「啊,或許是如此呢。」
法老王平靜的頷首,畸變破裂的麵孔之上,仿佛依舊在微笑。粘稠的血淚,從臉上緩緩滑落。
眼瞳被恐怖的輝光所刺傷······
「我能夠看到您,大君,即便是現在······」
他說:「我從您的身上,看到了破碎的命運,那些被否定的死亡,還有被擊潰的終結——」
如此的耀眼。
又是如此的偉岸。
宛如將整個深淵都握在了手中的龐然大物,冷漠的等待著一切不自量力的挑戰,然後踏著敗者的屍骸,走向永無止境的勝利。這便是巨人!
「可您應該明白,所謂的命運,它不會有窮儘,也不存在'勝利'的可能——"
法老
王緩緩的說道:「它並非是淺薄的過去和未來,而是作為個體,麵對無窮世界所要領受的暴風雨·····
隻要尚存一息,這一份命運的變化便不會終結。
縱然一時的解脫,也難逃恒久的束縛。而這一時的解脫,又何嘗不會寫在自身的命運之中呢?」
在那過於冷硬和龐大的王座上,乾癟的法老王艱難的撐起脖頸,告訴他:「我們隻是,接受了命運而已。」
「有區彆麼?」
大君輕蔑一哂:「不過是籠中的奴隸。」
「或許如此,可當人接受命運的時候,便會迎來選擇······」
法老王的嘴唇開闔,仿佛微笑:「究竟屈服於命運,成為奴隸,亦或者是掌握命運,成為其主人—哪怕,隻有短短的一分,一秒!」
那一刻,在他抬起的手中,畸形的五指,緩緩展開。
明明那掌心中空無一物,可自大君的眸中,卻映照出勝過世間一切光芒的絢爛色彩。
「看啊,大君,掙脫囚籠、解開枷鎖的鑰匙,就在這裡。」
法老王垂眸,凝視著掌心中那卷動扭曲一切命運的無形旋渦:「我所能做的,隻不過是將它交給自己的主人,僅此而已。」
這便是,法老王的【預言】!
預言無用?
誠然如此!
無法實現的預言毫無意義,不過是騙局。可既定之預言卻又如此的殘酷,就連自我和自身的價值都在無法保留。
它是不折不扣的詛咒,同時,也是無可比擬的祝福。
非萬世英豪之氣魄則不能承擔,非磐石不動的決心則無法兌付!
在如此漫長的時光以來,自從法老王領受權杖的那一天開始起,前來期望洞徹自身命運的人,不計其數。
可真正能夠得到預言的人,卻又寥寥可數!
絕大多數人並非沒有那樣的榮幸和敬遇,隻不過是······無法麵對這一份來自命運的代價而已。
命運的代價,就是命運本身。
倘若,命運的存在便是自我之生命和所麵對的一切的集合,那命運之終結,毫無疑問,便隻有死亡。
這便是戰勝命運的唯一可能!
去支付自身的所有,抹除一切意外和變數,將這一份命運導向自己所想要的未來——
同時,領受既定的死亡!
在麵對死亡的瞬間,人便會有所領悟。
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比自己的生命更加的重要……
那麼,尋求預言的追逐者啊,你是否還願意實現你的理想呢?是否還有戰勝命運的勇氣?
即便,舍棄生命也不可惜?
此刻,命運所交織而成的無形旋渦裡,勝過一切的輝光湧現,照亮了法老王的眼瞳。
「接下來,我將做出預言,大君,為了你,也為我自己。」
傳承神性和畸變的君主,司掌命運和預言的主宰昂首,向著眼前的敵人宣告:
「今日,我將死於此處,但現境將繼續存留,從今往後,也一樣如此—此世輝煌如舊,也終將更勝往昔!」
畸形的殘軀之上,那一雙渾濁的眼瞳中,又更勝於巨人的光焰,升騰而起。
「—以此既定的命運為刃,我將擊敗你!」
崩裂的王座之上,法老王握緊了權杖,緩緩的,撐起了自己的身體。
而那神明之力所鑄就的權杖竟然在哀鳴,隱隱彎曲,仿佛無法支撐這一份可怖的重量!
如是,向前。
向著無可戰勝的深淵至強,踏出一步!
「現在,深淵之巨人啊······」
他說:「請你同我,一決死戰吧!」
寂靜之中,大君昂首,凝視著眼前的佝僂如塵埃的敵人,乃至,漸漸顯現在他身上的龐大輪廓。
恢弘到看不見儘頭,但又莊嚴如死亡。命運之大敵於此,再度顯現!
隨之而來的,便酣暢淋漓的欣喜和未曾有過的期待!
巨人大笑,宛若雷鳴一般的聲音撼動天地,再度舉起毀滅之錘,向眼前的對手許諾。
「來吧,現境之侏儒!」
巨人和侏儒,本為一體,以命運相係。
那麼,便以此命運相絕。
何者為強!
自風暴裡,諸王之陵墓劇震,神性奔流,恢弘升起,顯現昔日諸神之遺骸。
而當毀滅之錘再度落下,撼動深淵的轟鳴裡,暗淡的現境之光卻再度勃發。
如同奄奄一息的人發出最後的怒吼。
自毀滅的陰影之下,向著黑暗,灑下萬丈焰光。
·
·
「他媽的,給我開!!!」
存續院的最底層,巨響不斷的機器之間,沙赫漲紅了臉,死死的握住了燒紅了操作杆,用儘全身的力量,下壓。
打開,最後的閥門-——
躁動的轟鳴和飛傳抵達了極限,被封堵在最底層的至上精粹轟然奔流,順著龐大的矩陣,穿過了層層束縛,飛撲向了遠方那一片璀璨的幻光。
宛如血液奔行在脈絡之中……
「哈哈,開啦,開啦。」
一道道機器裡躥升出的滾滾濃煙和火苗,宛若火災現場一樣的環境裡,沙赫狂笑出聲,拉扯著一臉懵逼的傅依手舞足蹈。
「中島,底層搞定了,快一點!」他呐喊:「這些老機器可撐不了多久了!
」「煩死了,閉嘴!」
同樣不想遜色的噪音裡,滿眼血絲的創造主怒吼著故鄉的小語,闖過了重重門扉,無形的框架籠罩在鋼鐵之上,就像是為機械賦予了靈魂。
令沉睡在地心之下的巨人,再度蘇醒!
就在此時此刻,無數熔岩和悶熱土壤的覆蓋之下,地心內部,懸浮在熔岩之中的建築修長如巨矛。
就好像是引擎之中裝填完畢的火花塞,自岩層崩裂的巨響之中,再度,貫入地心之內。
為火焰注入火焰。
令漸漸沉寂的熔爐,再度燃起!
「哈,哈哈,哈哈哈,燒起來了!」
中島趴在防護後麵,瞪大眼睛,漆黑的眼睛被地心那暴虐的光芒照亮。
轟鳴聲不斷的響起。
遠方,一道又一道巨矛一般的建築,刺入了地心之內,一次次掀起了嶄新的反應。
奔流的光芒自熔岩之中噴薄,順著埋藏在大地之下的軌道,向上,燒去了一切阻攔之後,彙聚在了龐然的熔爐之中。
當來自白銀之海的輝光再度降下,大秘儀重啟的一切工序儘數備齊。
隻剩下······
最後的權限。
而倫敦之內,一直到現在,依舊一片死寂。
永恒的灰色雨霧籠罩內,所有的變化都被儘數凍結在無形的沙盒之中,隻剩下熊熊燃燒的統轄局總部大樓。
在轟鳴中,攔腰斷裂。
而在大地的最深處,重重防衛所籠罩的避難所內,屍骸狼藉,粘稠的血液在傾倒的辦公椅之間擴散。
崩裂的屏幕閃爍著暗淡的光芒。
警報聲早已經斷絕,隻有遠方的隱約崩裂聲,接連不斷。
這裡便是統轄局的心臟,現境最後的核心,可除了最後的幸存者之外,再沒有其他人。
「這下,可真成了光杆司令了······」
在遍布裂口的安全門之後,葉戈爾依靠在操作台旁邊,狼狽坐地,隻有猩紅的色彩從腹部緩緩滲出。
手裡依舊死死的握著配槍。
竭力喘息。
在角落裡,一個抽搐的身影艱難的蠕動了一下,想要爬起。
可緊接著,槍口便已經抬起。
砰!
掙紮者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動了。
隻有地上的葉戈爾艱難的向前挪動,匍匐著,努力的伸手,抓住被壓在屍體下麵的急救包,拔出,一手從其中緊急縫合袋,嫻熟的貼在了貫穿的傷口上,拉下了封條。
在悶哼聲裡,葉戈爾的身體痙攣著,傷口在設備粗暴的黏合之下,重新合攏。可緊接著,他便不由自主的張口,嘔吐。
突出的血色裡,絲絲縷縷的灰黑如此的刺眼。
在蒼白的燈光映照下,那一張毫無血色的蒼老麵孔之上,已經被一層層宛如蛛網的灰黑所覆蓋。
如此的詭異。
無數如同淤泥一樣的粘稠灰黑從地板和牆壁的裂隙中滲出,畸變的秩序和律令纏繞在他的身體之上,侵蝕著靈魂,每時每刻······
一點點的,去抹除那最後一分自我的殘留,篡改著曾經印刻在靈魂中的一切。隻留下這一具用來承載秩序的空殼。
葉戈爾咬牙,再度抬起注射槍,對準脖頸,、叩動扳機。可這一次,卻再沒有抗體注入這一具軀殼之中。
藥劑瓶裡,早已經,空空蕩蕩。
「放棄吧,葉戈爾。」
有含糊的聲音響起,自陰暗之中,那些宛若淤泥一般的粘稠灰黑裡,一張隱隱的麵孔浮現。
輪廓,漸漸變化。
到最後,終於依稀浮現出了往昔的殘痕,如此空洞。
「伊曼努爾?」
短暫的呆滯裡,葉戈爾看著自己親自任命的深度管理部部長,再忍不住疲憊一笑:「我一直以為,對統轄局,你比我看得還要更重才對……」
「就因為這樣啊,難道不是正因如此麼!」
那一張模糊的麵目之上,數十張不同麵孔的痕跡顯現,依舊如此空洞,唯一相同的,便是那憤怨的怒火。
「你妥協的太多,退讓的也太多了,是你背棄了統轄局所創造的這一切!你已經自野心之下迷失,偏離了正規!」
「都是掩飾野心的蠢話。」葉戈爾反問:「難道野心還有區彆麼?」
砰!
他抬起手,叩動扳機。
可最後的子彈卻緊緊隻是在那空洞的麵孔之上留下了微不足道的裂痕,很快,迅速彌合。
「放棄抵抗,葉戈爾,加入我們!這是最後的機會!」
畸變的秩序加速了侵蝕,纏繞在他的身體之上,怒喝:「你將真正的成為統轄局!」
葉戈爾的麵孔抬起,看著它:「那隻不過是秩序的奴隸而已。」「可統轄局不就是這樣的地方麼?」
空洞的麵孔之上,好像浮現出些微的變化,似是微笑,又好像落淚:「我們締造秩序,我們創造囚籠,我們又是奴隸本身······這便是秩序的代價,職責的終點。」
「放棄吧,葉戈爾。」
無數的麵孔自淤泥之中俯瞰,呐喊:「秩序終將成就——」
「你確定?」
自疲憊中,葉戈爾的嘴角浮現出一縷嘲弄:「好像有人不這麼覺得啊。」
空洞的麵孔陷入呆滯
。
緊接著,驟然扭曲。
坍塌的轟鳴裡,整個避難所激烈的震蕩著,再緊接著,有刺耳的啼哭聲響起,充斥在每一寸空間之中,淒厲的回蕩。
呐喊,控訴,嘶吼!
就好像······即將分娩的胎兒被人隔著肚子,狠狠的來了一拳!
然後,再一拳!
毫不保留的,向著未曾降生的鬼胎,致以最熱情的問候。如同傳聞中朝見聖子的賢者一般,獻上了人世的苦痛和折磨!
「大侄子,掰掰來看你啦!」
安全門之外,喜氣洋洋的呼喊聲回蕩。
那充斥了整個避難所的蠕動血肉都在火焰的焚燒下劇烈的痙攣。
一具具融合在一起的詭異屍骸自機槍的掃射之中斷裂,再緊接著,自火焰噴射器的眷顧之中迅速的化為了焦炭。
滾滾濃煙裡,有一雙猩紅的眼瞳從黑暗裡浮現。
帶著殘酷的笑容。
如此猙獰。
如是,再度扣動了火焰噴射器的扳機,直到最後一滴燃料揮霍殆儘。再從背後摘下了榴彈發射器,嫻熟的填裝,瞄準,叩動扳機。
將一根根宛若臍帶的粗壯血肉,儘數炸成了粉碎。
漫天的灰色血雨落下,彙入了地上的蜿蜒的河中去,隨著他一起,向前延伸……
一直到最後,一層層的血肉在斧刃和炸彈之下剝落,終於展露出那一顆宛若房屋一般蓬勃跳動的心臟。
無數屍體所彙聚成的,動力源泉!「歸於統一,羅素!歸於秩序!」
就在畸形的心臟之下,數之不儘的麵孔浮現,尖銳的咆哮,震怒的嘶吼,亦或者是卑微的祈求。
可自始至終,那一張染血的麵孔,未曾有任何的動搖。隻是平靜。
伸手,從口袋裡,取出了x女士最後交托給他的鐵盒子,撫摸著上麵幾乎無法分辨的噴漆標誌,打開,露出了宛若水晶一般純白的子彈,毫無任何的瑕疵。
無數晶瑩的光芒折射在其中,讓人目眩神迷,美妙如永恒之夢。—編號咒彈·【002】
啪!
子彈填入了彈匣之中,合攏,槍口抬起,平舉。
珍而重之的瞄準。
就這樣,最後道彆。
「x向你問好。」
羅素,扣動了扳機。
聽不見槍響,也沒有轟鳴,隻有那醜陋的心臟在嬰兒的啼哭聲,寸寸的化為飛灰,再也不見。
看不見白銀之海裡那驚天動地的波瀾。
無數鎖鏈的囚禁和束縛之下,奮力掙紮的臃腫聚合體,驟然僵硬,被升騰的輝光所貫穿。
而在無數如同雨水中的飛灰裡,葉戈爾艱難的抬起頭,看向被推開的安全門後,那一張令人不快的笑容。
「我是不是應該說好久不見?」羅素微笑。
「哈。」葉戈爾嗆咳著,失笑:「你還真是,永遠都不錯過任何討嫌的機會啊······」
「是啊。」
羅素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了他對麵。
就這樣,端詳著他狼狽的樣子,戲謔一笑:「還撐得住嗎?不行就放棄吧,趁還有時間,我給你就地立一塊墓碑,每年這一天都來這裡給你送鮮花,不重樣的那種。」
葉戈爾瞥了他一眼:「又在騙人啦,羅素。」
羅素微微一愣。
沉默。
「我說過的吧?我看得出來······」
在喘息中,葉戈爾得意一笑,「我們,臭味相投。」
「真拿你沒辦法啊。」
洛基無奈一歎,聳肩:「被戳穿啦。」
歎息聲裡,最後的幻影破裂。
粘稠的鮮血滴落。
乾涸在地上。
俊美的麵孔早已經醜陋如惡鬼,破碎的身軀之上,遍布裂痕。曾經彩虹橋六次轟擊所造成的致命重創,一路走來無數怪物所留下的傷口。
乃至,不顧靈魂的破碎和湮滅,強行的一次次催發奇跡··當午夜的鐘聲響起時,魔法就結束了。
一切都被打回了原型。如此的狼狽。
哪怕隻是呼吸······也已經快要用儘,全部的力氣!
「為什麼不說謊呢,羅素?」
自昏沉中,葉戈爾輕聲問:「隻要說謊的話,這樣的傷害也能視若無睹吧?用洛基的威權,將發生的一切都變成不存在······」
破碎的麵孔微微抽搐了一下。
仿佛微笑一樣。
「隻是,偶爾想要說一說實話而已。」
葉戈爾搖頭,不假思索:「又是假話。」
「是啊。」羅素頷首。
葉戈爾問:「是不能說,對吧?」
羅素沒有回答,隻是沉默著,凝視著閃爍屏幕裡,自己的醜陋倒影。
洛基可以說無數的謊,可無數個相似的謊言裡,能夠實現的,隻有一個。
那個至關重要的謊言,他早就已經給出了。
在很早很早之前······
他無聲的笑了笑,毫無惋惜。
葉戈爾好像明白了什麼,再沒有繼續問。
當自己奄奄一息的時候,所堅守的一切都已經變成了廢墟,可是,當一切好像都要迎來終結的時候,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竟然隻有那個讓他無比頭痛和無奈的對手。
這究竟是什麼呢?
命運嗎?
他疲憊的垂下眼瞳,輕聲說:「法老王的預言我原本以為,你會看的。」
羅素微微愕然:「我以為隻有我們理想國的人才那麼喜歡釣魚呢。」
葉戈爾恍若未聞,隻是看著破碎的天花板,疲憊低語:「他說,我會死在你的手中。」
「······」羅素愣住了。
「我信了,但我不在乎。」
葉戈爾無所謂的搖了搖頭:「如果死在你的手裡,一定是因為我一定有不得不死的理由吧?」
可看著那樣的信賴的眼神,羅素,卻忍不住歎息:「我不是那麼大義凜然的人,葉戈爾。」
「我也不是啊。」
葉戈爾自嘲一笑:「可同樣的,不都是厭惡著自身刻入骨髓裡的那一份自卑麼?」
因為,知曉自身的卑微。
因為犯下了,無可挽回的大錯。
所以,即便是死,也不願意再一次的,去重蹈覆轍!
正如同上一次的再生計劃。
正如同上一次的天國隕落。
失去了理想的落魄者,還有失去了公義的野心家。
從那之後,便對曾經的自己,避如蛇蠍······
羅素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寂靜裡,隻有清脆的提示聲從破裂的屏幕之上升起,來自存續院的接入請求,來自大秘儀管理中心的權限審核。
還有,來自先導會的,最後認證。
按照既定的緊急預案—倘若諸界之戰中,現境陷入危急時刻,倘若,狀況被判明為滅頂之災,倘若三大封鎖失控······
則按照次序,自天國書記官、統轄局局長、存續院院長中,推出一人授予會長之權限。
重新,整合一切,並賦予掌控全境之威權。
以此,催發現境之力,再度修訂一切。
——重啟世間萬象!
這便是挽回一切的,最後機會了······
「看啊,羅素,我的理想在呼喚我了。」
葉戈爾輕聲笑了起來,眼瞳亮起:「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是啊,恭喜你。」
短暫的沉默裡,羅素看著他,作為就任典禮的唯一參與者,致以祝福。以未曾想過的,真心和悲憫:
「這下,你是當之無愧的會長了。」
這便是,最後的工作了。
葉戈爾撐著操作台,用儘所有的力氣,想要將手掌按在識彆器上,可是卻難以觸及······
直到另一隻手,撐起了他的手臂,將他向前推出。
完成了最後的認證。
以天文會之權限,向整個世界,下達指令。
在此刻,在突如其來的激震裡,整個倫敦轟然一震,無窮璀璨之光從大地的裂隙之中噴薄而出。
撕裂了永恒的灰暗和雨幕,在淒厲的嬰兒啼哭聲中,黑暗和淤泥蕩然無存。而自燃燒的城市之上,那宛若極光的霓虹迅速的擴散,籠罩了整個天穹。
倫敦、羅馬、金陵、洛城······整個現境,所有的中樞之上,同樣的虹光噴薄,湧動,彼此呼喚,鳴動。
交織為籠罩了一切的天幕。
強行,將暴漲的歪曲度重新壓下,再一次的重新將一切,擁入了懷中。
璀璨的輝光照耀之下,所有的陰暗都消失不見。噩夢如同泡影一般破滅了,所有的一切都再度沐浴在人世的輝光之中。
宛若天國。
而就在崩裂的庇護所內,那一台閃爍的屏幕上,有最後的報告浮現。
【大秘儀·查拉圖斯特拉,啟動。】
【全境封鎖,完成。】
【創世計劃,預熱開始——】
一行行字符之下,最後所浮現的,便是環繞荊棘的天文會徽記。
乃至,最後的引言。
【——完美之世界,終將到來】
在漸漸暗淡的屏幕前麵,葉戈爾瞪大了眼睛,凝視著遠方亮起的世界,即便隔著千山萬水。
哪怕如此普通的景象早已經看過了千萬次,可是卻依舊如此貪婪。
就好像,那便是真正的天國一樣。
自那專注的凝視裡,葉戈爾癡癡的凝視著奔流而去的輝光,許久,忽然問:「羅素,所謂的天國究竟是什麼呢?」
羅素說:「大概,是白銀之海的容器吧。」
「為什麼白銀之海會需要容器呢?」
羅素沒有回答。
「永訣地獄的天國······」葉戈爾恍然的輕歎:「恐怕在必要的時候,也是殺死全人類的工具吧?」
因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的方法。
我們自地獄之上疲憊掙紮,在人世之中備嘗艱辛,卻不知不覺,距離天國越來越遠。
那般美好的世界明明近在咫尺。
為何便不能踏入其中呢?
啪!
美夢和幻影一同消散。
破裂的屏幕上,火花閃過,徹底的熄滅。在漸漸劇烈的坍塌轟鳴裡,隻剩下了頭頂閃爍的微光。
葉戈爾緩緩的回過頭:「時間,已經不多了吧。」
「嗯。」羅素回答。
「那你還在等什麼呢?」「我不知道······」
羅素想了一下,認真的回答:「大概是奇跡吧。」
葉戈爾笑了起來,又劇烈的嗆咳,喘息著,狼狽的流出了鼻涕。
「已經沒有奇跡留給我們啦,羅素。」
他擦去了臉上的汙垢,抬起頭,「彆再猶豫了,履行你的職責吧,你不正是為此而來麼?」
這一刻,暗淡的微光灑下,照亮了葉戈爾臉上漸漸深重的灰色脈絡,乃至,已經徹底變成漆黑的眼瞳。
深入骨髓的侵蝕。
現在,嬰兒啼哭的更咽聲音,已經再度從幻覺之中響起,如此的接近。
作為統轄局的局長,秩序的主體,同樣也是畸變之源。這在毀滅要素開始結合的瞬間,就已經注定。
不論事先做了多麼完備的手術和封鎖,不論注射多少抗體,都無法改變。
隻要統轄局尚存那麼畸變的秩序就會蔓延······
隻要他還活著,那麼毀滅要素的結合,就不會停止!
在拯救了這個世界之後,他便是最後的,禍患之源······
寂靜裡,自迅速擴散的侵蝕中,葉戈爾最後懇請:
「請你殺了我吧。」
羅素沉默著,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疲憊。
「饒了我吧。」他說,「這麼多年了······實在是不想和自己人動手了。」
「可做的最多的,不就是這樣麼?」
葉戈爾嗆咳著,幸災樂禍的大笑,欣賞著他痛苦和掙紮。正如同他曾經最喜歡做的事情一樣,為此,樂不可支。
「真討厭啊,葉戈爾。」羅素輕歎。
「彼此彼此。」
「那麼,滿足了嗎,葉戈爾?」「還早得很呢。」
葉戈爾漸漸的恍惚,輕聲呢喃:「還遠遠不夠呢······」
「那麼,後悔了嗎,葉戈爾?」
「蠢話。」
自昏沉裡,葉戈爾不假思索的搖頭,滿足的微笑著:「當然一刻都沒有過啊。」
漆黑的手槍抬起了。
對準了他的麵孔。
微微顫抖著。
可卻不知究竟是疲憊還是其他。
那一瞬間,羅素看著他的眼睛,從他的眼睛裡,卻又看到了自己。
如此的狼狽,卻在已經不是風華正茂時的得意模樣。
不知不覺,一切都已經變了。
這些年來,大家為了不切實際的夢,奮不顧身的往前,狼狽的匍匐爬行,興奮的高歌狂奔······
用儘一生的時間,驀然回首,可夢還是那麼的遙遠,觸不可及。
可麵對著那一片虛無,明明應該悔不當初的時候,卻又感覺如此的充實和滿足。
無可救藥的,甘之如飴。
哪怕直到最後一刻,最後一秒······
「你和我,都真可悲啊。」
他閉上了眼睛,最後道彆。
槍聲響起,又消散。
完成使命的武器從他的手中落下,落入了血泊之中。
白銀之海中,垂死掙紮的臃腫聚合體驟然一震,自貫穿裡,發出最後的悲鳴,可悲鳴又消散在黑暗裡。
無聲的凍結,坍縮,被潮水所吞沒。
沉入了開啟的大門之中。
可那些事情已經同這裡,再無關係。
當最後的寂靜迎來儘頭時,羅素平靜的坐在葉戈爾的身旁,凝視著頂穹之上漸漸崩裂的縫隙,還有落石之中漸漸燃起的設備和儀器。
歪過頭,用儘奇跡的火花,點燃了最後的煙卷
。
深吸了一口氣。
就這樣,看著火焰漸漸擴散,他昂起頭,想象著黑暗之外的世界,想象著未來的模樣,想象自己理想終於實現時的場景······
可漸漸的,當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未來遠去時,所浮現眼前的,居然隻有過去的時光。
曾經的一切。
就好像在雨水的衝刷中褪去了塵埃,銘刻在記憶中的那些笑容是如此的清晰。
還有她的眼瞳。
像是星星一樣,閃閃發光。
「她的笑容總是讓我想起,那遙遠的童年記憶。」
羅素閉上眼睛,溫柔的哼唱:「那裡的一切有如晴空一般湛藍,每當我凝視她的臉龐,她便帶我前往那片樂土·······」
「哦,我甜美的美人,我甜美的愛呀。」
「我們將,去向何方?」
燃燒的火焰擴散,吞沒一切。
歌聲,漸漸斷絕。消失在火焰裡。
自世界的轟鳴中,漸漸的,歸於靜寂。
·
洛基的一生裡,最得意的三個謊言。
命運之書在我的手中。
槐詩沒有死。
還有,卡佳······我已經不再愛你啦。
你會原諒我嗎?
·
·
有琉璃碎裂的聲音響起。
槐詩從謊言的夢裡睜開了眼睛,下意識的伸手,想要挽留擦肩而過的幻影。
可幻影已經微笑著,無聲遠去。
伴隨著白銀之海的奔流,無窮虹光從現境之上升騰而起,未曾有過的璀璨風暴湧現,向著深淵之中擴散。
吹遍所有,奠定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