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回事兒?”
槐詩看向彤姬:“幻覺?”
“要說的話,不如說執念的存留吧。”彤姬憐憫的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悔恨的殘存,就如同你手裡那一把聖痕遺物一樣。
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等到無可挽回的時候,隻能徒然懊悔。心懷著怨恨,無法解脫,卻連應該恨誰都不知道……“
她說:“實在可憐。”
崩!
槐詩手中的恨水鳴動。
似是憤怒,迸射出一縷電光。
可在彤姬垂眸凝視之中,卻無從造次,很快便消散了,隻剩下無聲的鳴動,仿佛悲涼的長歎。
老者執念中對吹笛人的怨念令槐詩的心中蒙上了一層陰影。
可更令他在意的,是他所透露出的訊息。
大宗師加蘭德,是赫利俄斯上出生的人?
可根據槐詩的了解,他分明是傳承了‘賜福者’聖名的純血家族‘赫爾曼’家的成員才對!
難道是赫爾曼家的煉金術師在赫利俄斯上所生?
姑且不論這樣的可能性大不大,赫爾曼家會不會容許自己的血裔被赫利俄斯所束縛。
如果是真的,那就更有問題了。
每一個出生在赫利俄斯上的人都受限於靈魂之中的律令,他又是怎麼離開赫利俄斯的?
如果槐詩記的沒錯,加蘭德成為大宗師的時候可是在現境,一百二十年前。
深藏不露也沒有藏成這樣的。
“隻是個瘋子的囈語,未必是真。”
彤姬說:“況且,普布留斯都能從天文會的監牢中逃出,憑什麼加蘭德做不到呢?”
這就更奇怪了。
當槐詩仔細思索,便察覺到了一個被忽略的問題。
普布留斯的死,是在他們離開月球之前確定的。
而赫利俄斯所發生的事情證明了那死訊不過是普布留斯故布疑陣。
赫利俄斯回歸現境是七十年一循環。
也就是說,至少七十年前開始,普布留斯就已經在太陽戰車之上了!
他有多少陰謀,多麼見不得光的目的,都有充足的時間。
況且,他可是大宗師……
他終於發現了華點。
槐詩忽然問:“他想要動手的話,根本不用挑時間,乾脆在赫利俄斯距離現境最遠的時候舉行秘儀不就完事兒了?
何必跑到木星軌道上麵呢?”
“當然是因為,這也是秘儀的需求之一呀。”
彤姬怪笑了起來:“神明可是現境的產物和支柱,在距離現境太過遙遠的地方根本無法成立的……你知道那種跨國去生孩子的人吧?在緬國生下的孩子,可是沒有東夏戶口的。”
何況,實際需求的條件,可比靠著生孩子拿國籍要更複雜。
它必須在現境,而且越近越好,否則神明誕生的條件無以成立。但它又不能太過於靠近,否則三大封鎖會將它瞬間抹殺。
同時它又必須接近地獄,否則缺乏神性升華必要的條件,但又不能進入地獄之中——否則就是給牧場主送外賣上門。
各種權衡之下,篩除掉了無數選項之後,就隻剩下了最後的選擇——木星軌道。
在現境所投影的太陽係之內,但又獨立在外,像是踩在國境線上一樣。哪怕是天文會最快的應變舉措到達這裡,也至少需要十五分鐘的時間。
“但這依舊無法排除意外啊。”
槐詩說:“赫利俄斯雖然報廢,但係統依舊發出了邀約,加蘭德也因此而登上了這裡。”
彤姬無奈搖頭。
“世上的事情哪裡有等到十成把握再去做的餘裕呢?有三成就足夠搏一搏了,五成就能讓人信心拉滿,八成在手已經是天時地利人和具在的夢幻場麵。
況且,造神這種事情,怎麼可能一點風險都沒有?”
彤姬難掩嘲弄:“不論成功和失敗,那都是‘祂’的天命。”
“什麼意思?”
“這恐怕就是神明們最悲慘的地方了啊,槐詩。”她意味深長的說:“凡人尚且能夠反抗命運……但你聽過彩電空調電冰箱對你說:我命由我不由天麼?”
一切皆已注定。
一切都是命運的一環。
對於神明們而言,一切皆是如此。
早在這一份神性中升華出的天命誕生之前,一切就再沒有了選擇的餘地。
越是靠近,越是深入,越是領悟其中的精髓,便越是能夠感受到自身的無力,還有注定悲涼的結局。
曾經隕落的眾神也好,赫利俄斯也好,那位未誕之神也好,乃至普布留斯和加蘭德也好……
越是靠近奇跡,就越是容易被災厄所吞噬。越是接近天命,就越是能夠體會其中的殘酷和恐怖。
普布留斯也無從阻擋。
神明的存在過於龐大。
僅僅是誕生,就會引發修正值和歪曲度的紊亂。
就好像蛛網上忽然出現的鐵球一般,勢必引起全境的引發。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
在南美洲的蝴蝶還未曾煽動翅膀的時候,便已經有暴風的征兆浮現。
此時此刻,在這冰冷的茫茫天空之中,被時代拋棄的遺物,被現境拋棄的戰車,被地獄拋棄的怪物們,還有被曆史所拋棄的神明,被支援所拋棄的探索者……
在這封閉的熔爐之中,所有人都像是被投入釜中的材料一般,都被自身的天命、使命、宿命所束縛,彆無選擇,隻能向前。
所有被吸引來的人都有緣由,所有來到這裡的人都或不可缺。
這或許才是真正的秘儀。
——鍛造神明之火,永遠都是命運!
槐詩終於恍悟。
沉默許久之後,忍不住想要皺眉,愕然驚歎:“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下鍋,煮出來的東西能好吃嗎?”
赫利俄斯一口,主料大宗師兩個,煉金術師若乾,撒入吹笛人的陰謀,小火慢燉,加入地獄沉澱,加入奇跡,加入災厄。
大火收汁。
再加入天文會金牌打手一頭,樂園王子一隻,淮海路小佩奇一條,災厄樂師一顆,傳奇調查員一瓶,丹波之王一個……
真不怕你們這鍋太小裝不下!
寧擱這兒煮開水白菜呢!
不嫌浪費嘛!
這是哪門子的亂燉,槐詩根本想不明白。
隻能說這就是大宗師了……
“那麼,現在咱們乾啥?”
在遠方,驚天動地的轟鳴震蕩裡,槐詩撓頭,抬頭望向空空蕩蕩的四周。
“你啥也不用乾。”
彤姬說:“坐著就好。”
那一瞬間,就在槐詩的眼前,有瑰麗的光影浮現,璀璨的神之楔中映照出一個不存在於此的身影。
莊嚴肅冷的姿態再次重現。
照亮了槐詩的眼瞳。
許久不見。
她環顧著四周,打量,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槐詩身旁,於是,骷髏眼眶裡的白鼠哆嗦的更厲害了。
可當她伸出手的時候,依舊不敢違抗她的意誌。
小心翼翼的跳到了她的手上,縮成了一團。
然後,被她捏著尾巴轉來轉去,好像個彈力球一樣。
隻能嚶嚶求饒,不敢反抗。
最後,彤姬回過頭來,再伸手:“把《蠅王》給我。”
於是,槐詩挎包裡裝死的彆西卜也哆嗦了起來。
槐詩不疑其他,從馬鞍包裡抽出了彆西卜,甩手將手槍重新變成鋼鐵之書的形態遞了過去。
“還需要什麼嗎?”他問。
彤姬一笑,歪頭問:“需要契約者的擁抱可以嗎?”
槐詩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可看著他不自覺有些緊張起來的樣子,彤姬的嘴角便勾起了一個愉快的弧度。
“那麼,你就站在此處,不要走動,我去給你偷個桔子種植基地回來。”
她拋弄了一下手中的蠅王,明媚的回眸一笑,飄忽的身影驟然收縮,化為了一線不可見的流光,升上頂穹中的爐芯中去了。
隻留下了意味深長的話。
“要和新來的朋友好好相處哦。”
“放心,放心。”
槐詩無所謂的揮手,道彆。
直到現在,骷髏才反應過來,目瞪口呆的指著彤姬消失的方向:“媽、媽呀……那是鬼嗎!”
你不也是鬼嗎!
槐詩搖頭,實在無力吐槽。
他搖頭,抬起腳將旁邊占地的屍體撥到了一邊,放下了恨水之後,就地生了一堆火,找了個舒服一點的位置坐下來。
長出了一口氣。
沐浴著溫暖的火光。
終於,放鬆了下來。
骷髏時不時仰頭看向頭頂懸掛在頂穹的那半截爐芯,擔心著自己的朋友在那裡過的好不好。
在升騰的火光裡,槐詩打了個哈欠。
感受到了一陣困倦。
許久。
光芒舞動著,照亮了他身後的影子,令那陰影不斷的扭曲,搖曳,像是漸漸膨脹的什麼鬼東西一樣。
迅速的,占據了整個牆壁。
有什麼龐然大物在迅速上浮,就像是沉寂許久之後忽然撲出的鯊魚那樣,瞬間,破暗而出,隔絕了近在咫尺的恨水,猙獰的巨口向著槐詩合攏。
那一瞬間,槐詩,歎息。
這麼……沉不住氣的嗎?
他抬起眼瞳。
烈光迸射。
陡然間,有轟鳴從他搭在地麵的指尖迸發。
無需蓄勢,名為‘交響’的極意在瞬間降臨於此。
不曾進攻,不曾防守,也沒有逃離。
隻是,撥動了無形的弦——
緊接著,一切便仿佛凝固在了原地。
此時此刻,在極意的叩擊之下,槐詩的力量儘數傾與指尖,奏響了死寂之後的第一個音符,甚至比那巨響還要更快。
再緊接著,這墜落的半截爐芯,便劇烈的震顫了起來。
鋼鐵鳴動。
恰如琴身之上共鳴的空腔,在極意的波動之下,迸發出十倍以上的回音,而恐怖的低沉震顫卻瞬間突破了爐芯,向著四麵八方噴薄而出。
擴散。
所過之處,鋼鐵大地之上的微塵起舞,無數墓碑陡然一震,迸發高亢的鳴叫,嗡嗡作響。
如同死去的魂靈縱聲咆哮那樣!
響徹黑暗。
此時此刻,就在這一片廢棄的墓地之中,報廢的半截爐芯已經化作了槐詩的共鳴箱,而數之不儘的墓碑便像是槐詩最忠實的音叉。
早在踏入這一片領域的瞬間……襲擊者便已經走進了整個赫利俄斯之中最適合災厄樂師的舞台之上!
當一滴水落入海洋的瞬間,便掀起了衝向四麵八方的漣漪。
瞬息間,傾儘了槐詩全力的撥動,就席卷覆蓋了整個墓地,在無數音叉的共鳴和震動之下,再度收縮歸來。
於是,舉世靜寂,再無任何餘音!
而那放大了數百倍的震動,已然儘數重疊施加在了廢棄的爐芯之中,化為了排山倒海的巨嘯,充斥了每一寸空間,每一寸空氣,暴虐的回蕩,狂暴的將一切紙張、塗鴉乃至破碎的屍骸儘數化為了粉碎。
在瞬間,擴散收縮的龐大力量迸發了這大音希聲的宏偉轟鳴。
明明足以撕裂一切耳膜,可人耳卻已經無從聽聞。
隻有蠕動的陰影在迅速的震蕩著,被裹挾進著恐怖的轟鳴中,每一次震動的回蕩都堪比爆炸中心的恐怖衝擊,從虛無的影質之中接連不斷的爆發。
可不等餘波平息。
槐詩麵無表情的,再度按下了一指。
於是,收縮的震動在指尖的推動之下,再度向著四麵八方迸射而出,裹挾著爐芯和無數墓碑的震蕩,撕裂空氣,掀起暴亂的颶風,席卷了整個墓地。
恐怖的波瀾彼此衝進,又重新收縮。
將這暴虐的力量儘數塞進了撲出的陰影之中,引發第二輪的爆破!
爐芯悲鳴,無數裂隙浮現。
可槐詩的動作沒有絲毫的停頓,毫無慈悲,按下了最後一指。
整個墓地都在這瞬間轟然一震,鋼鐵大地之上遍布裂隙,無匹的力量奔湧,自物質之中流淌,自瀑布化為萬千支流,又再度自交響的協奏之下彙聚成海洋。
徹底,將影中的凝固者吞沒。
破碎的陰影向著四方飛散,一個扭曲怪異的身影卻在交響的蹂躪之下,噴出了惡臭的血霧,硬生生的被擠入了爐芯的鐵壁中,撞破了鋼鐵,向後倒飛而出。
自意識的恍惚和眩暈中。
難以置信。
那是……什麼?
“當然是命運啊,朋友。”
在他耳邊,傳來槐詩的低語。
那一張嘲弄的麵孔已經近在咫尺,緊接著,舞動的血色化為洪流,迸射電光,照亮了他的眼瞳。
他看到了槐詩的微笑。
如此猙獰。
命運,在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