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目所見,一切都被暴雨所籠罩。
可明明大地被雨水覆蓋,淺灰色的陰雲卻被火光燒紅。
遠方有哭喊和巨響不斷浮現,槐詩站在遍地狼藉的街道上,疲憊的凝視著眼前的一切。
整個丹波內圈都在焚燒中漸漸崩潰,哪怕拚儘自己的全力,放出所有的地獄大群,所能保護的也隻有身後幾個小小的街區。
不足五千人……
更多的地方,他已經無法顧及。
而現在,他麵前,廝殺過後的街道上,隻剩下了哀鳴。
在瓦礫和坍塌的廢墟中,有壓抑的哭聲不斷的響起。
“醫生!醫生在哪裡?”
蓬頭垢麵的女人赤足行走在街道上,茫然四顧,竭儘全力的背著自己的丈夫,嘶啞的哭喊著,看到槐詩,就好像找到了希望一樣,衝了上來,踉踉蹌蹌的,摔在地上又爬起。
“救救他,請你救救他……懷紙先生,求你了……”
她跪在地上,奮力的叩首哀求,不顧地上的石子將那一張姣好的麵孔劃傷:“我會用一生報答您的,懷紙先生,求求你,求求你……”
可是,她懷裡的那個男人早已經死了。
失去了呼吸。
在漸漸失去力氣的哀求中,槐詩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他說,“我無能為力。”
女人愣在了原地,呆滯的看著他,許久,許久,期冀的神情分崩離析。
一點點的佝僂下去。
懷抱著逝去的丈夫,痛苦悲鳴。
“為什麼啊,我明明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啊……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啊……為什麼就不能放過他……我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啊!!!”
直到最後,就連哭喊的力氣都已經失去。
她麻木的起身,小心翼翼的抱起失去呼吸的丈夫,親吻他的臉頰,輕聲安慰:“不要怕,我會陪著你的,很快你就可以好了……很快……”
無人回應。
她無聲的哽咽著,蹣跚的離去了,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明明悲鳴那麼高亢,可絕望卻是無聲的……
槐詩站在原地。
抬起頭看向天空。
遠方的天空中傳來雷鳴一樣的回蕩,漆黑的影子迅速的浮現,在空氣低沉的震蕩聲中,漸漸接近,自最高處投下了一束冰冷的光芒。
照亮了火光無法照亮的黑暗。
就好像天意眷顧,垂憐著充滿苦痛的大地,可那燈光那麼冰冷,未曾有過任何動搖,隻是冷漠的俯瞰著。
就在幾架直升飛機上,探照燈的後麵,扛著攝像機的攝影師在高空中俯拍著混亂的街道,還有那些血腥的衝突。
源源不斷的將鏡頭下的畫麵傳遞到演播室中去。
在後麵,正擦拭著臉上傷口的上野勃然色變,從下屬的手中劈手躲過了手機:“老大,不好了,你快看,看這個……”
手機上,電視台的緊急新聞直播……
在丹波內圈的頹敗殘破的畫麵上,不斷的滾動著字幕。可信號太不穩定了,難以看清,隻能隱約分辨出。
警方的身份排查……大量來自丹波區的非法入境者……武裝衝突……
乃至,最醒目的【暴亂】!
就在畫麵之上,丹波內圈的外圍,大量甚至連衣服都沒有穿整齊的貧民正在奮力的推搡著,想要逃出身後混亂的街區。
可是在路口的邊緣,早已經架起了路障。
全副武裝的警察們撐著大盾,冷酷的將那些湧動的人潮逼退,然後向著人群投擲煙霧彈。
在高壓水炮的衝擊之下,湧動的人群崩潰四散……
沉默裡,畫麵忽然沉寂了一瞬,又切換回了直播間。
神情嚴肅的新聞主持人端坐筆直,開口說道:“據悉,這一次非法入境者有組織的暴亂行動背後存在著暴力組織和恐怖組織的主導……我們已經從警方得到了主導者的資料……”
畫麵之上,接連不斷的有照片浮現。
熟悉的麵孔接連不斷的浮現。
生天目蒼介,千葉龍二,神城未來,乃至最後的暴亂主使者之一……
——懷紙素人!
在天空中探照燈的照耀之下,攝像機完美的俯瞰著大地的一切,最後將轉向了那個漠然抬頭,望向天空的男人。
就好像隔著探照燈,能夠看到隱藏在後麵的攝像機那樣。
他靜靜的凝視著直播的鏡頭,緩緩的抬起了手。
亮出了中指。
漆黑的飛鳥尖叫著,衝上天空,鴉潮起落,將鏡頭遮蔽,直升機迅速動蕩了起來,旋轉著,不得已拉高的海拔,現場的信號斷絕。
手機的屏幕上,鏡頭已經切回直播間,兩位神情凝重的專家開始就瀛洲的戶籍製度和非法移民做出討論……
槐詩收回視線,揮手示意上野回去之後,忍不住想笑。
這算是什麼?
臥底臥成了黑幫頭目,為了避免暴動,現在卻變成了暴動的主使者。
這個世界明明那麼冷酷,可有時候,卻荒謬的像是奇幻小說一樣。
在寂靜裡,他懷中傳來突兀的震動。
他的手機。
來自來自天文會的保密電話接入。
一次又一次的帶來細微的衝擊,不斷的提醒。
可這並不是艾晴原本所使用的頻道,而是另一個來另一個分區的陌生通話——直接通過更高的權限,強行取代了原本艾晴的頻段,發來了通訊要求。
一遍遍的震動,屏幕的紅色警報在閃耀。
提醒著他事態的嚴重性。
“喂,哪位?”槐詩接起了電話。
回答他的是一個未曾聽聞過的低沉嗓音,沙啞又陰沉:“這裡是統轄局瀛洲分部部長——勒內·羽生。”
槐詩皺眉。
並不是因為電話另一頭的通話者的身份而震驚,而是有了越發不安的預感。
堂堂瀛洲分部的部長,統轄局亞洲決策室在瀛洲的主要負責人,竟然直接越過了艾晴,直接聯係自己一個工具人?
這完全不符合程序。
況且,艾晴是直接對統轄局亞洲決策室負責,雙方根本不在一個係統之內,他聯絡自己又想乾什麼?
槐詩沉默片刻,提問道:“我該稱呼你為羽生部長還是勒內部長呢?”
“你怎麼稱呼我沒關係,我聯係你隻為了通知你一件事情。”
勒內羽生說:“監察官槐詩先生,我現在以瀛洲分部官方的名義向你下達正式命令:停止丹波內圈的一切行動,撤出瀛洲。”
他說,“你的任務結束了。”
“……”
漫長的寂靜裡,槐詩,愣在原地。
呆若木雞。
“你……什麼意思?”他問。
“字麵上的意思,停下你所做的一切,撇清所有的關係,離開京都,到瀛洲分部報道,會有一輛通往倫敦的邊境特快等待著你,今天中午,你就可以回到象牙之塔……”
勒內還沒有說完,就已經被槐詩打斷了。
再無表麵上的禮貌和平靜,槐詩冷聲問:“你是說,讓我對眼前所發生的事情,撒手不管?”
“這不是你應該管的事情,槐詩先生。”
羽生反駁:“從一開始,這種沒有在瀛洲分部備案和經過我允許的乾涉任務,就不具備任何正當性!
瀛洲分部作為決策室的下屬機構,也不具備乾涉國家主權的資格!”
“哈!”
槐詩被逗笑了,幾乎壓抑不住自己憤怒,怒聲質問:“難道不正是因為瀛洲支部的不作為,才導致事情演變到這種程度麼!”
“槐詩,這與你無關。”羽生失去了耐心:“最後重申一次,槐詩,在瀛洲政府責問統轄局乾涉主權之前,停止在丹波內圈的一切行動,撤出瀛洲。”
槐詩的眼神一點點的變冷了。
“抱歉,羽生部長,不論是作為曾經東夏的新海檢察官還是作為象牙之塔交流團的教師,你似乎都並沒有命令我的能力和權限。”
他冷淡的回答:“我並不是你的下屬,也不需要在乎你的命令。”
“不,現在我是了。”
勒內·羽生說:“五分鐘前,艾晴已經因為自己的越權行為和拒絕配合調查而暫停了職務。你已經被劃入瀛洲分部的調遣範疇之中。
從剛才,到現在,雖然我不喜歡你的作為,但我一直保持著足夠的克製和禮貌,希望你不要鬨到大家都不愉快。
我不管你究竟在我的轄區裡做什麼,倘若無視警告的話,我有權對你的違規行為進行通緝和搜捕,希望你好自……
“那你就來搞我啊!”
槐詩打斷他的話,一字一頓的告訴他:“哪兒他媽這麼多廢話?難道你也兼職做小編嗎?
我就在這裡,勒內·羽生,我哪裡也不會去。如果你不爽,那你為什麼不憋著?真以為誰他媽都慣著你?
廢物——”
不等他再說話,槐詩就丟下了手機,拔出手槍,連連扣動扳機。
直到最後地上的那一塊殘片再看不清手機的狀況。
在這短暫的死寂之中,所有懷紙組成員愕然的抬頭,從未曾見過組長如此憤怒的樣子,像是野獸一樣,想要將什麼東西殺死。
恐怖的殺意近乎凝結成實質。
可很快,又迅速消散……
他再度恢複平靜,隻是回頭,輕聲吩咐:“帶上人,走吧,上野。”
“去哪兒?”上野起身跟隨。
“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槐詩低頭,看向手中生天目留下的鑰匙,緩緩握緊:“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
.
漫長的一夜好像看不見儘頭,隻有火光在燃燒,坍塌的聲音擴散。
在黎明之前,整個世界最黑暗的時候。
蜷縮在廢墟中的避難者們聽見了遠方傳來的低沉腳步聲,不安的躲閃在光芒找不到的地方,膽戰心驚的窺探。
可很快,伴隨著沉重車輛行駛的聲音,那些腳步聲越來越近。
在車頂燈光的照耀之下,一切好像都變成了白晝,密集的腳步聲蓋過了暴雨。所過之處,一切鬥爭的聲音都瞬息間消失不見。
武裝到牙齒的軍人們像是集結成陣列,筆直的衝入了丹波內圈,冷酷的鎮壓著一切動亂,將那些極道一個個擊斃。
當看到他們身上代表著幕府權威的徽記時,所有幸存者都愣在原地,感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喜。
將軍,是將軍的衛隊!
“自衛隊!自衛隊來了!”
在破碎的房屋裡,蒼老的幸存者喜出望外,狂喜著歡呼:“我們有救了!有救了!
這噩夢般的一夜終於要過去了。
不知道多少人喜極而泣。
可很快,他們就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就在他們麵前,那些前來拯救他們的人停下了腳步,緩緩的回頭,看向了他們的麵孔。
麵罩之後的雙眼一片冷漠。
槍口,緩緩抬起……
扣動扳機。
.
.
此刻,京都之外,群山中修建的度假酒店裡。
艾晴坐在安置自己的豪華套房之中,麵無表情的看著電視機上的直播畫麵,凝視著主持人驚喜的表情,還有令直播間的嘉賓們鬆了口氣的喜訊。
未曾從他們那裡得到一絲一毫的快樂。
反而就連對這愚蠢嗤之以鼻的力氣都沒有了。
“蠢貨,還不明白麼……”
她閉上了眼睛。
哪怕早已經預見了這樣的場景,也不想再去看那些屏幕上出現的虛偽笑容。
那麼,重啟之前沒有能夠繼續的推論吧。
在那一夜,在河畔的堤壩上,她未曾對柳東黎所說完的話——從柳東黎自己所露出的馬腳中所完成的推論。
那些他為了避免太大的擾動,從未曾對其他人吐露過的真相……
他確實沒有說錯一點,對於丹波內圈而言,天文會不可信任。
天文會從來沒有在乎過混種的死活……
確切的來說,放任這群帶有深淵特質的獸化特征者繼續活著,就已經是在權衡了所有的利弊之後,難能可貴的仁慈了。
而柳東黎的時間跳躍,恰恰證明了一點——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丹波內圈將會成為現境的威脅。
在艾晴的手邊,‘信標’再次跳動。
【33】。
這是時間跳躍之後,所存留在時間線之上的回響。
隨著時間的行進,它凝固在‘未來’的餘音逐步來到現在,被信標所接收,成為了彩虹橋曾經運行過的證明。
數量如此誇張的時間跳躍隻能證明一點,這裡存在著時間跳躍所無法挽回的‘結果’。
當從這狹窄的角度出發進行思考時,所存留的可能性就變得數量稀少。
綠日引發現境和邊境大戰的可能性已經被推翻,可以放在一邊不管。
而神城未來使用宮本的成果,結合了永生之獸的力量,創造出了‘沼澤人’的存在,則驗證了她之前的猜想。
但倘若是因為如此的話,那就又出現了另一個問題:沼澤人哪怕是永生之獸的肉塊,但本身並不具備阻撓柳東黎進行時間跳躍的能力。
實驗室負責人科爾所提供的數據則證明了,神城未來的研究隻不過是剛剛完成而已。
柳東黎如果想要阻止他的話,有的是時間……
但為什麼他沒有能夠成功?
答案如此明顯。
除了永生之獸以外,還有著毀滅要素的存在!
那麼,開始最簡單的排除法吧……
根據目前手頭所有的基礎資料進行分析,最有可能出現在丹波內圈的是哪個毀滅要素?
群體性的源質質變並沒有發生,混種的靈魂未曾轉化,依舊維持著原本的樣子,白銀之海也沒有檢測到有害模因的存在。
那麼,可以排除‘波旬’。
雖然有所偏激和扭曲,但混種之中依舊存在著同盟這樣穩定的結構,絕大部分人還保有理智,並沒有畸變為混沌社群。
哪怕十分病態,但這種程度姑且還在正常範圍內。
可以排除‘毀滅要素·吹笛者’的乾擾。
一周之前,灰衣人在埃及出現,其不可控性不會因為對方是混種而有所停留,更不用說圖謀,也可以排除在外。
那麼,按照本格推理小說裡的偵探們最喜歡的方法,將所有的可能性排除掉之後,所浮現的就是唯一的可能。
長期外部壓力形成的扭曲社會,純粹弱肉強食所構建出的叢林法則……
這將會是誰最喜歡的祭壇?
——柳東黎所忌憚,是牧場主的存在!
此刻的丹波內圈之內,除了永生之獸之外,還存在著牧場主的乾涉和影響!
這才是艾晴在之前的秘密報告中對決策室所提出的警告。
並沒有辜負這一份沉重的信任和期待。
在短暫的半個月之內,通過自己的觀察和情報的搜集,艾晴已經圓滿的完成了決策室為她所安排的任務。
但是,如果再向下進行推論呢?
刨除掉令人迷惑難解的細節,從瀛洲的大局俯瞰——數遍整個瀛洲,有誰有權利、有資格、有這樣的手腕和耐心,令丹波內圈一步步變成這樣的狀態呢?
是誰造就了這一切?
三個人。
第一個,瀛洲分部的部長勒內·羽生;第二,如今依舊在皇居中安坐的上皇;第三,將軍大人。
當‘沼人症’出現時,艾晴曾經懷疑過勒內,但很快,她就再次斷定——勒內也隻不過是單純的官僚式無能而已。
或許在即將到來的五常臨時會議之中,他已經看準了邊境派和主權派將會再一次出現新的矛盾,選擇了這一次政治投機。
但作為一個純粹的官僚,勒內·羽生或許擅長裝聾作啞,但是卻絕對不會主動觸碰那些足夠讓自己萬劫不複的東西。
這並不是對他操守的期許,而是對他官僚本能的信任。
那麼,瀛洲的上皇?
不可能吧?如今衰弱的瀛洲譜係會有勇氣去觸碰天文會的底線,試圖掌握不死之獸的定律、接住牧場主的力量?一個渴求著再度中興的皇帝會不智到去和毀滅要素勾結在一起?
哪怕衰微,他手上依舊存在著眾多籌碼,隻要他活著,他就是瀛洲譜係的真正主人,根本犯不著去孤擲一注。
過於愚蠢。
他才十四歲,他等得及。
那麼,最後就隻剩下唯一一個結果……
曾經的白宮騎士,如今的鬼公方。
瀛洲武家的共主——道格拉斯·亞瑟!
不負責任的設想一下吧。
自從被流放到這個偏遠的島國開始起,五十年來,這位曾經的五階最強忍受著瀛洲框架的束縛,被瀛洲譜係的源典囚禁在這一片狹長的大地之上。
失去自由,漸漸耽於聲色,放縱享樂,過得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快樂,過的比任何人都不幸福……
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老了的時候,卻又如此突兀的亮出了爪牙。
為了砸碎牢籠,不惜讓毀滅要素在京都完成結合!
有這樣的可能麼?
當這樣的猜想從思考中浮現的時候,便已經無法再忽略。
如果這就是真相的話,那麼如今降臨在丹波內圈的將軍衛隊,便是造就‘人間地獄’的最後一根稻草。
現在,黎明之間的黑暗已經快要過去,但是太陽卻未曾升起。
漸漸稀疏的暴雨之下,丹波內圈的火光漸漸熄滅。
同時消失無蹤的還有那些哭喊和嗚咽。
就在這死的寂靜之中,猛犬四出蹂躪。
冠以鎮壓暴亂之名的屠殺,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