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就在所有人的視線裡,槐詩伸手,將帶著隔熱手套的右臂,探入了沸騰的油鍋!
燒紅的鐵水,湧動的金屬燃料將他的小臂吞沒了。
堪比熔爐那樣的恐怖高溫無法毀壞彤姬所特製的手套,也無法將槐詩已經金屬化的右臂焚毀。
反而源源不斷的提供無數熱量和鋼鐵,予取予求,等待著他的君臨。
當圈禁之手展開的那一瞬間。
鑄造,開始了!
神性的侵蝕下,那一份已經完全變成透明的人性運轉著,槐詩的靈魂在緩慢的湧動,醞釀,源源不斷的將源質注入手臂的熔爐。
喚醒煉金之火。
開始了千萬次的鍛造……
這已經是進行了千萬次,完全印刻進了本能之中過程,哪怕早已經無法體會到憤怒這樣的感情,可純粹的反應還銘刻在身體和聖痕之中。
還殘存在圈禁之手和煉金之火的記錄裡。
自己隻要,按部就班的重複順序就好!
失敗了一次,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短暫的瞬間,數十上百次重複,緊接著,畢竟上千次的探索。
宛如擰動鑰匙,發動機點火、點火、點火、點火……無止境的重複,一次次的挖掘著殘存在記錄之中的痕跡。
直到轟鳴的聲音從鑄造熔爐之中響起。
發動機,終於啟動了。
槐詩眼前一亮。
從無到有的突破在這一瞬間完成。
有什麼東西,被收縮的五指握緊了。
首先所浮現的,乃是沉重斧刃的輪廓,從靈魂中剝離出的憤怒化為鋼鐵,在手中一點一點的生長。
緊接著,憤怒擴散,反向侵染著槐詩的意識。
將這一份原本來自於他的憤怒,再度歸還!
斧劈的幻痛迸發。
靈魂深處傳來碎裂的痛楚。
槐詩的眼前一黑,口鼻之中驟然流出絲絲縷縷的血色,那些帶著璀璨金黃的異常鮮血從空氣中升起,煥發出蒙蒙的光芒。
照亮那槐詩抬起的麵孔。
還有那一雙遍布血絲,憤怒充盈的眼瞳!
這一瞬間,槐詩手中的殺意之斧重新凝聚,憤怒歸來!
再然後,是悲傷,緊接著是悲憫、苦痛,乃至美德……最後,是群鴉所奉獻的詛咒和怨憎!
相較高貴的神明之靈,這一份由人所產生的結晶如此的薄弱和渺小,可這一次,當它們重新歸還時,便死死的楔入了靈魂之中,不容許那高貴的神明氣息再度擴散……形成了封鎖的牢籠!
槐詩的人性,艱難的,迎來了歸還!
高舉而起的神壇停止了上升。
當那一雙眼瞳重新抬起的時候,往昔的靈動與愉快,重新浮現。
如今,在他的手下,那一份屬於黃昏之鄉的災厄和記錄,正在源源不斷的轉化,將海量的絕望和永無止境的苦痛,儘數注入這一份狹窄的料理之中。
從鐵與火之間的虛無軀殼中,構建起新的地獄。
並不曾如同往日想象那麼困難,甚至感覺像是行雲流水那樣,駕輕就熟,毫無任何的壓力,就將這一份靈感揮灑而出,落實在了手中。
這是唯有鑄造者、唯有圈禁之手才能完成的地獄結晶,在工業廚魔之中足以占據全新高度的巔峰之作!
有讚歎的掌聲響起了。
不止是台下,還有來自台上的讚歎。
那個好像比槐詩更愉快,更開心,更加欣喜的人……
郭守缺。
此刻,正滿懷著感動,向著槐詩手中所締造出的災厄精髓致以讚揚!
“此刻的你,一定開心吧,懷紙小姐?”
他端詳著槐詩的樣子,欣慰呢喃:“此刻的你,一定能夠領會到這一份獨屬於廚魔的快樂了吧?
就像是耕種那樣,謹慎的選擇時機,關注惡意,調理災厄,最後生長出來自地獄的果實……這一份興奮和充實感,你可曾體會到了麼?”
就在製作之中,槐詩恍然未覺,根本不曾聽見他的感歎。可是就在懷紙素子的麵孔之上,嘴角已然微微的勾起了弧度。
他在微笑。
當全神貫注的投入了料理之中時,油然而生的便是這難以言喻的充實和欣慰。自己在締造什麼東西。
自己在創造著什麼成果。
自己在邁入了全新的世界,獨自一人,一步步的向前。
“你在成長,懷紙小姐,你此刻的你像是升起的太陽一樣,無比耀眼的,無比的迅捷的成長……”
老人的雙眼放出興奮的光焰:“我看得到,你瞞不過我,你正在這一條屬於我們的道路上,大步向前!”
沒錯,像是奔跑那樣,像是飛翔那樣……
不,比那還要急速,比那還要輝煌。
在這一雙充盈著深淵投影的漆黑眼瞳之中,映照出那一道緩緩升上天空的熾熱光芒。
幾乎將自己都要照亮了。
將自己的孤獨驅散了……
他大笑著,鼓手,滿懷著期盼,發自內心的為她祈禱。
請快點吧,懷紙小姐。
再快一點!
如今的你,已經快要邁入能夠與我為敵的領域了!
回應他的,乃是升騰而起的悲鳴巨響。
從沸騰蒸發,瞬間焚燒,爆發出所有熱量的金屬燃料裡,從槐詩手下的炸鍋之中,狂怒的光焰席卷,將一切都吞沒了。
再然後,是泉湧而出的黑暗。
無窮儘的粘稠漆黑,從炸鍋之中噴薄而出。
名為絕望的結晶,終於在槐詩的手裡複刻。
度過了無窮儘的漫長歲月之後,來自黃昏之鄉的最深處,由鑄造之王們托付在槐詩手中的力量,再度以鑄造的方式,得以重現!
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大功告成!
就在金黃酥脆的金屬炸物之間,粘稠的黑暗醬汁緩緩的流淌,無時不刻的煥發出麻木又絕望的悲鳴。
地獄於此重現。
“它的名字……”
郭守缺不知何時已經起身,整個人趴在料理台上,湊近了端詳,凝視著盤中撲麵而來的苦澀,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氣,暢快的瞬息。
眼眶已然燒紅了。
“它叫什麼名字,懷紙小姐,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你給起一個吧。”
槐詩無所謂的擦著手指:“我沒有給苦痛曆史妝點打扮的興趣,起什麼名字都不過是對這些痛苦的褻瀆——郭守缺,既然你如此渴求災難,那就感同身受的體會一下這一份絕望和痛苦吧。”
“除卻‘阿鼻’之外,我想象不到任何能夠比擬它的名字。”
郭守缺細嗅著這一份回味無窮、輪回不休的痛苦和辛酸,斷然的說道:“自油鍋中誕生,永恒的煎熬之苦,沒有解脫的麻木等待,就應該喚為‘阿鼻’才對!”
彼有八大地獄,第一大地獄等活,第二名黑繩,第三名推壓,第四名叫喚,第五名大叫喚,第六名燒炙,第七名大燒炙,第八名阿鼻……
阿鼻,是為無間。
在僧人的觀念中,這世上再沒有比無間更恐怖和黑暗的地方,隻有滔天的罪孽死後才會墜入這樣的地方,凝固的魂靈在無窮儘的惡念裡被永恒折磨。
現在,阿鼻來到郭守缺的麵前。
敞開大門,靜靜的等待。
並不需要任何的催促。
就在所有人的見證之下,郭守缺挽起了袖口,扶正了領子,正襟危坐。
然後,端起了麵前燒紅的鐵盒,象牙筷夾起了一塊飽蘸絕望的鋼鐵,張口,在清脆的聲音裡,吞入了腹中。
咕嘟一聲。
並沒有想象之中的硌牙,甚至沒有任何堅硬口感,極薄極脆的鋼鐵在唇齒之間崩裂,像是巧克力片那樣,帶來了難以言喻的香甜和美妙。
那一瞬間,尖銳的呼嘯迸發。
郭守缺的手臂顫抖了一瞬。
就在他的脖頸之上,憑空浮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像是被看不見的斧頭正麵劈中了,傷痕上的血肉翻卷,骨骼顯露。
脖頸幾乎整個從肩膀上脫落下來。
可他卻好像渾然無事的一樣,張口,咀嚼,一點一點的將口中的鐵片咬碎。
吞入腹中。
“我知道,這是……憤怒的味道。”
他感歎道,在他脖頸的裂口之後,粘稠的黑暗流淌著,一顆又一顆鋒銳的牙齒露出,又緩緩的消失在深不見底的軀殼裡。
“真殘忍啊,懷紙小姐,我可是已經老胳膊老腿兒了……何必如此傷害我呢?”
郭守缺無奈的搖頭,微笑著,夾起了第二塊,放入了口中,美妙的酸甜和苦澀糅雜在一起,帶來了清涼的水果氣息,可是卻越來越涼,越來越麻木……
難以呼吸。
肺腑,在收縮!
崩!
骨骼斷裂的聲音響起,五臟六腑和四肢之上,像是有無形的繩索在迅速的收縮,殘忍的拉扯,一寸寸的將他的肢體蹂躪。
緊接著,是悲憫。
融合猛毒和救贖的鋒刃自內而外,在心口的位置撕裂出貫穿的痕跡。
形骸越發的殘破。
可郭守缺的樣子也在越發的猙獰,越發的非人……更接近深淵之中的怪物。
每吃一口,都相當於自內而外的承受槐詩全力以赴的一次攻擊。從最脆弱的地方爆發破壞著他的身體。
可更加危險的,乃是從其中彌漫擴散開來的詛咒……
數之不儘的痛苦和絕望
這一份絕望的純度已經抵達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程度,正在慷慨的豢養、沃灌著他體內的所沉積的那些怨恨與詛咒。
這隻是連鎖反應的導火索而已。
每吞下去一口,他都能夠感覺到,體內的黑暗都在暴動。
無數陳年舊創緩慢的崩裂,展露出複發和惡化的征兆……
正如槐詩所說——打破平衡,強者自潰!
當毒性糾纏在靈魂之上,軀殼的平衡被打破,郭守缺已經被槐詩推到了懸崖的邊緣。
隻差一步,就將徹底落入深淵!
槐詩死死的盯著眼前的郭守缺,看著他雙眼中深不見底的黑暗。
卻不知道,這關鍵的一步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夠跨出!
“隻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