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是,好久不見啊。”
何洛漫步在雨水之中,歪頭凝視著不遠處的少年,一隻手臂在腰間微微比劃:“上一次,我將失魂引種在你身上的時候,你才這麼一點大。”
“稍等一下,你說什麼?”
槐詩抬起手,把右邊耳機摘下來,疑惑地看著他。
好像沒有聽見一樣。
不為所動。
“沒關係,大概是忘了吧。”
何洛悠閒地漫步,一反常態地多話,“如果記不清其實也是好事,畢竟——你的父母,其實是我親手殺的。”
他停頓了一下,歪著頭回憶:“說出來你可能會有點尷尬,到臨死都還在求饒,實在有些不像話。”
出乎預料,少年依舊平靜,甚至微微頷首。
“這一點我其實有些讚同。”他說,“畢竟從小時候開始,他們就沒有帶過什麼好榜樣。”
何洛的眼中閃過一絲愕然,腳步微微停滯了一瞬。
“我知道你很努力地想惹我生氣,不巧的是,我現在最不缺的其實就是冷靜了。”
槐詩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語氣輕柔:“所以,沒有再耍那些小把戲的必要了,直接告訴我就好——”
華麗的祭祀刀與無形的斧在空中碰撞,迸射火花,照亮了那一張冷酷如鐵的麵孔:
“——你想怎麼死?”
疾風驟雨,撲麵而來!
厚重的雨簾在祭祀刀的劈斬中被割裂了,槐詩的重量好像消失了一樣,融入了風裡,轉瞬之間,已經近在咫尺,手中的刀斧向著他的麵孔斬落。
鋼鐵碰撞,火花飛迸。
兩人交錯而過,可槐詩的腳步卻驟然一頓,自水泊中鏟起一片水花,轉身,憑借著回旋的力量,將體重壓在刀鋒之上,斜劈!
緊接著,勁風呼嘯,遍布鱗片的長尾自何洛的風衣之下穿刺而出,尖銳的尾部像是釘子一樣鑽向他的喉嚨,最終擦著他的脖頸飛過。何洛的肩甲處的右臂驟然三百六十度反轉,好像沒有關節一樣地格住了祭祀刀,緊接著,另一條手臂上的刀鋒劈斬而下。
槐詩試圖躲閃,可眼角卻狂跳起來,惡寒擴散,猛然向後仰出。
緊接著,他就看到何洛的風衣上多出了一個巨大的彈孔。
倒持在前方雙手中的霰彈槍已經隔著風衣對準他原本所在地方,扣動扳機。
鐵雨呼嘯而出。
緊接著,何洛的長尾之上就多了一道傷痕。
深可見骨,血肉翻卷著向著兩側敞開。
自地上的翻滾中,槐詩張開手,飛出去的無形之斧重新在手中浮現,源質之鋒上沾染著綠色的血。
正如從他脖頸的傷痕中滲出的血色一樣。
是毒。
絲絲縷縷的青黑色從脖頸血管上開始蔓延開來,隨著血液一起,緩緩延伸上了麵目,留下一片猙獰的蛛網狀紋路。
勝負已分。
“怎麼不見你把上次的那個花招使出來?”何洛緩緩轉身,嘴角勾起冷笑:“否則也不至於輸得這麼快。”
感覺到腦中泛起的微微眩暈,槐詩抬起刀身照了照臉,恍然頷首。
“是毒嗎?”
他沾著毒血舔了一下,吧嗒吧嗒嘴,點頭說:“味道還行。”
再度合身而上!
速度快得不可思議,甚至淩駕在剛才的極速之上!
錯愕之中,何洛試圖後退,可刀鋒已經近在眼前。
見識過這把刀的邪門之後,何洛再不敢讓它劃傷自己,兩隻手中的彎刀架起,試圖擋住這擊,可知道刀鋒碰撞的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離譜。
未曾預料到的龐大力量自刀鋒上爆發,中宮直入,勢如破竹!
這他媽究竟是刀還是斧?
他的一隻手抬起霰彈槍試圖瞄準,另一隻手則拉扯著護身的猛毒雨簾,撲向了槐詩。但霰彈槍的槍管還沒有來得及抬起,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掌握緊,卡住。
槐詩突進,將撲麵而來的毒雨視若無物。
速度,再次爆發!
再次加快!
鱗片破碎的哀鳴之中,何洛怒吼,長尾橫掃,終於將槐詩逼開了,可胸前卻被祭祀刀鑿出了一個深邃的裂口,連堅如鋼鐵的骨骼上出現了巨大的裂口。
慘烈的傷痕在瞬間枯萎,乾癟成僵硬地炭狀物。
稍微一碰,便簌簌掉粉。
緊接著,刀鋒之上所附著的心毒猛然爆發,隨著刀鋒所帶來的痛楚一起,肉體和靈魂的雙重衝擊驟然爆發,令納迦發出慘烈的嘶鳴,胡亂揮舞著手裡的武器,意圖逼退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的惡鬼。
毒是起效了沒錯!
對於這一點他可以萬分肯定:就算是有多麼厲害的抗性,被納迦的毒所侵染之後也必須立刻注射血清,否則難逃一死。
不,那個死小鬼如今應該快要死了才對!
可現在,那個宛如惡鬼一樣自血中得到莫大樂趣的少年正在步步接近,雙手中的刀鋒彼此碰撞,摩擦,自迸射的火花中發出尖銳的鳴響。
平靜到堪稱空洞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你很懷念上次霧化的劫灰麼?”
明明應該衰弱到動彈不得的少年輕聲歎息,“但很遺憾,剛剛存貨都被我吃掉了,一點不剩,你要來得早一點就好了。”
說著,他舔了舔嘴角。
緊接著,刀斧襲來!
何洛嘶吼,竭力擺脫了心毒所帶來的劇痛,重振旗鼓,龐大的軀殼向著槐詩撞出,四隻手臂中的彎刀劈斬,幾乎將地上的隔離墩都剁成了粉碎。
但是卻斬不中那個飄忽的陰魂。
不止是速度,當槐詩揮刀的時候,力量再度爆發,幾乎讓他抓不穩手中的彎刀,五指發麻。
淩駕於槐詩兩個等級之上的聖痕並沒有帶來力量碾壓,反而好像勢均力敵,甚至被少年手中攝人心魄的刀術所壓製了。
不論是爐火純青的格鬥術還是臻至常人想象巔峰的匕首搏擊。
乃至那一把神出鬼沒的斧頭!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本槐詩用來充當煙霧彈的劫灰究竟是去哪兒了。
就在他的眼前——無數霧化的劫灰自槐詩的軀殼中升騰而起,宛如火焰一般地舞動,將那個少年吞沒在其中。
就好像連他一同都用絕望之火點燃了一般。
那些曾經被轉化為物質結晶的源質此刻再度歸還為源質,融入他的魂魄之中。
帶著無儘的痛苦和死亡一起!
在那一瞬間,何洛終於明白:並不是所有人在快死的時候都會手無縛雞之力。
有的人……離死越近,就越強!
就在他瞬間的恍惚中,有雷鳴咆哮自少年的軀殼中迸發,槐詩向前,硬撼著納迦的龐大力量,哪怕手臂上的皮膚寸寸龜裂。
可是在破碎的皮膚之後,那纏繞在肌理之中的劫灰之火卻燃燒地越發狂亂。
千萬人的痛苦彙聚在一處的時候,也帶來了千萬人的憤怒。
超越了尋常升華者極限的源質波動在他的軀殼中迸發出潮汐一般洶湧的回響,槐詩踏步向前,刀斧斬落。
何洛的左手一空,那一把遍布裂痕的彎刀徹底得分崩離析。
緊接著,他失去了眼前少年的蹤影,劇痛從後背襲來。附著了無形之斧的祭祀刀已經將抓著霰彈槍的那一支手臂徹底斬斷。
毒血飛迸,卻無法掩蓋少年赤紅的雙瞳。
像是熔爐中臻至極限的火,縱然傾儘這世上的暴雨也無從熄滅。
光芒狂熱。
“火候已成了啊。”
在層層暴雨之後,佇立在高樓之上的烏鴉輕聲呢喃:“飽受傷害才能不懼痛苦,知曉死亡方能駕馭絕望。
依此鑄就深淵奇跡,你的聖痕並非來自於熔爐與火,而是由你的軀殼和魂魄所鍛造。
隻差最後的鑰匙了,槐詩……”
伴隨著納迦的尖銳嘶吼,長尾飛上了天空,回旋著,落在了地上,扭動抽搐。可這一次,心毒的痛楚被抵抗了。
納迦猛然轉身,那龐然大物帶起了一片雨水,再度展露了自己的靈魂能力,空海降臨,將整個周身包裹在內。
空氣變得粘稠如海水,難以掙脫。
而納迦卻靈巧而自由地翱翔在這一片空氣之海中,猛然向著槐詩伸出了自己的手。
距離太近了。
簡直近在咫尺。
槐詩躲閃不及,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鐵鉗所卡死。
緊接著,殘存的三條手臂像是鐵箍一樣地合圍而來,在不管槐詩劈斬在自己身上的刀鋒和斧,封鎖了他所有的躲閃範圍之後,將他徹底擒抱。
屬於異獸級的恐怖筋力爆發,寸寸收縮。
他要將槐詩徹底碾碎在懷中。
幾乎能夠聽見槐詩骨骼破碎的哀鳴。
可緊接著,他卻感覺到肋骨上被祭祀刀所斬出的傷痕驟然劇痛,被一隻手掌所貫穿,五指翻動內臟,猛然收縮。
緊接著,在那五指之間,無形之斧重新彙聚,自內而外地爆發了心毒的洪流。
劇痛重疊在一處,和死亡一起,千百倍地爆發,形成靈魂難以承受的轟鳴。
他的手臂鬆開了一線,被槐詩所掙脫。
何洛咬牙,嘶吼,隨意地扯下風衣,包裹在自己胸前的傷痕上,三隻手臂展開,翱翔在空海之中。
重振旗鼓!
對於到達第二階段的聖痕來說,已經具有了部分傳奇生物的可怕生命力。就好像曾經的鵺在狙擊槍和自動步槍的集火掃射之下依舊可以逃脫一樣。
斷了一條手臂,失去了尾巴。
對於他雖然是重創,可是卻沒有到無法動彈的程度。
而槐詩已經是強弩之末,隻要在加一把力,便能夠摧枯拉朽地碾碎。
然後,他就看到了,槐詩迅速地後退。
帶著臉上的笑容。
就這樣,向著他抬起了自己沾滿血汙地左手。
還有回旋在食指上的那個小小圓環。
圓環上還帶著細長的插銷,就好像從哪裡拔出來的一樣。
最後的那一瞬,何洛愕然地低下頭,看向傷口,透過劇痛,終於感覺到了被塞進那裡的鐵塊,還有它即將爆發而出的恐怖溫度。
轟!
毒血隨著火焰和內臟一同爆發,擴散向四周,就像是在空中所開放的墨綠色火花那樣。轉瞬間,又消融在了雨水之中。
隻剩下殘肢斷骸自空中墜落。
哪怕整個上半身和下半身都已經被炸斷了,可是納迦堪比鋼鐵的骨骼依舊未曾分崩離析……何洛的身體從空中落下,砸在了燃燒殆儘的車筐上。
儘管已經失去了大半截身體和所有的手臂,內臟被焚燒為焦炭,但不可思議地是他竟然還活著。
奄奄一息。
在暴雨地洗刷之下,那一隻殘存地獨眼艱難轉動著,難以阻擋流逝地生機。
直到現在,槐詩終於鬆了口氣,旋即跪倒在地上,幾乎陷入暈厥。
源質之火徹底熄滅,他疲憊地喘息著,感覺到四肢和軀殼中傳來的劇烈痛楚,眼前陣陣地泛起昏黑,雙耳好像有蜜蜂不斷地鳴叫。
但他卻未曾失去意識。
縱然疲憊欲死。
在暴雨中,他踉蹌向前,踏碎了地上動蕩地水泊,最終,來到了何洛地麵前,低頭俯瞰著那一張猙獰地麵孔。
不知道為何,忽然笑起來了。
因為想起了一個笑話,想要講給他聽。
“從前,有個樵夫去山裡砍柴。”
少年突兀地說:“在過橋的時候,他的斧頭,一不小心掉進河裡了。可這是他唯一的斧頭,他很難過,就哭啊,哭啊,就像你一樣。
這時候,河神從河裡出現了,慈祥地問他……”
槐詩抬起雙手的祭祀刀和無形之斧,放在他的肩頭,隨著河神一同問道:
“——請問你掉的是這把金斧頭,還是銀斧頭呢?
納迦瞪大了眼睛,嘴唇奮力地開闔著,卻發不出聲音。
“對,樵夫跟你說的一樣。”
在寂靜裡,槐詩讚許地頷首:“然後,河神說:你真是一個誠實的好孩子,這兩把斧頭都給你吧!”
於是,刀斧在納迦的脖頸上交錯。
在近乎咆哮的鋼鐵鳴叫中,最後的毒血向著兩側揮灑而出。
一顆遍布鱗片的頭顱滾落在地,再無聲息。
這就是這個故事的結局。
去他媽的河神,去他媽的金斧頭,去他媽的銀斧頭,去他媽的樵夫……去他媽的一切!
那些古老的故事太長了。
該結束了。
在今天。
槐詩轉過身,穿過了死寂的高架橋,在暴雨中走向這個故事的結局。
走向最後一個幸存者。
然後,他拉開了車門,向著車裡的老人露出微笑。
“戚先生,讓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