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憂愁地瞅著外麵川流不息的人流,瞅著那些來來往往的馬車。海興是繁華的,比他們在故鄉最好的城市還要繁華,還要富裕,但毫無疑問,這裡對他們這些飄洋過海跨越萬裡來到這個神秘的國度的外鄉人而言,這座城市卻並那麼友好。
他們被統稱為夷人。
來了很久之後,巴爾才搞明白這個詞的真正的含義。他很是惱怒,但卻又無可奈何。對於落難的他們而言,能找到這樣一個落腳的地方,就已經很不錯了。
隨身帶來的錢,已經剩得不多了,在這裡呆著的每一天,都是入不敷出。一想到如果把錢花完,他們就不得不離開城內,去到海邊的那些跟他們差不多的人聚居的地方,住在那些散發著惡臭的草棚子,木板房,行走在汙水橫流的道路之上,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自己是不在乎的,克娜也是不在乎的,但小巴列維卻是萬萬不行的。
來這裡兩年了,每一天,他都為能在這個地方,能在這座城市內獲得一個住所而努力著。
想到當年在家鄉的日子,巴爾便不由得想要流淚。
那時的他們,也是體麵的人啊。小巴列維更是巴列維大公的兒子。
但是一場城邦之間的戰鬥,巴列維大公失敗了。
他不僅失去了自己的領地,失去了自己的城邦,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消息傳出來之後,作為巴列維大公最忠心的仆人,巴爾與妻子克娜,立即便帶著巴列維大公唯一的兒子到了海港,找到了以前一個做過生意的大唐帝國的商人,懇求他們救一救小巴列維。
所幸的是,這個大唐帝國的商人還是很講道義的,將小巴列維藏在他們的貨船之中,在一個月之後揚帆遠航離開了家鄉。
在海上飄泊了半年時間,他們最後來到了這個地方,海興。
但這個商人對他們的幫助便也到此為止了。當然,巴爾也付出了不菲的代價,他隨身攜帶的那些珍貴的寶物與金幣,給了那個商人一半。
下了船的巴爾意外地發現,在海興這個地方,居然有著不少與他說著同樣的語言,有著同樣外貌的家鄉人。
本來這是一件很讓人高興的事情,但沒過兩天,巴爾就發現,這些同袍們在這裡過得很不如意,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淪為了罪犯。在海邊的那邊荒山之上,是他們這些夷人的聚居區,也是一個各種罪惡滋生的地方。
他絕不能讓小巴列維住在那樣的一個地方。
他再次找到了那個將他帶到海興的商人,又付出了一筆錢,在這個大唐商人的幫助之下,他來到了城裡,租到了一間房子,然後開了現在的這麼一家麵包店,然後又利用自己的手藝,開始了釀造啤酒。
他不敢說這是酒,因為他沒有釀酒的執照。他隻敢說這是一種異國他鄉的特殊的飲料。
他以為大唐帝國的人也會和他的家鄉的人一樣,喜歡這種特殊的飲料,但是他失望了,美味的啤酒,被這裡的人斥之為貓尿。除了那些與自己同樣膚色的人喜歡之外,根本就賣不出去。
好在麵包店還能賣出不少東西,這才勉強支撐到了今天。
在城裡居住,的確很安全,也不會遭人欺負,但是花費也太大了,光是房租,他們都快要支付不起了。從家鄉帶來的那些財物,已經快要賣光了。而就在今年,那個相熟的商人再次歸來之後,又給他帶來了一個更不好的消息。他們的仇人,發展得很是順利,如今已經擊敗了另外幾個大公,成了那片土地之上權力,實力最強大的那個人。
這讓巴爾徹底喪失了最後的一份信心。所以,他將一直舍不得賣掉的巴列維大公的王冠也拿出去賣了。
但這隻能讓他們支撐到今年年底。
到了年底,他們將再也交不起房租,再也不能在城裡做生意,而沒有固定的居住地,沒有一個穩定收入,不能給這裡的官府繳稅,他們就將被驅逐出去,到那片肮臟的地方去與那些爛人們為伍。
小巴列維很聰明,這兩年裡,他已經能勉強跟當地人對話了。
而語言關,是他們這些外鄉人,最難克服的問題。大唐帝國的語言太難學了。
前些天,他打聽到了一個消息,據說大唐帝國對於他們這些人,有了一些新的政策,隻要能在這裡居住滿五年,並且五年的時間裡,都有繳稅,他們就將能獲得大唐的戶藉。
這本來是一個好消息,但巴爾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撐過剩下的二年半時間。
自己和克娜的年紀都太大了,而他們這些夷人,能夠在城裡找到的工作,便是苦力。他們根本就承受不起。
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照進了小店,街道之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那是在城裡攬工的那些與他差不多的人都來了。自從有了這個小店之後,倒成了這些人的聚集之所,必竟隻有他這裡,才有地道的家鄉麵包以及家鄉味道的啤酒,而在彆處,是萬萬買不到的。
但靠著他們這些人,是永遠也賺不到巴爾所需要的錢的。
不管怎麼樣,自己一定要想辦法賺到足夠的錢,把這個小店堅持下去,呆足五年,讓小巴列維成為大唐的百姓。巴爾知道,隻要小巴列維成了大唐的在藉百姓,他就可以讀書,可以考這裡的學院,可以去做官。這樣,哪怕他們再也回不到家鄉了,但他巴爾也對得起老巴列維大公了。
實在不行的話,自己就去那個商人的船上當一個領航員吧,自己終究是當了幾十年老水手的人,對大海異常熟悉,那一次海上飄泊的半年,已經向那個商人證明了自己的價值,這個小店,讓克娜撐起來,也就行了。
雖然去海上很辛苦,風險很高,隨時都有可能有沒命,但薪餉也是極高的。
想到了這一切,巴爾忽然覺得輕鬆了起來。
就這樣辦吧!
等到年末,那個商人回來了,自己就去找他。
剛好能趕上明年出海,自己向他預支薪餉,便可以讓小巴列維在這裡呆下去了。兩年後,小巴列維十二歲了,便可以正式地去唐人的學校學習了。以小巴列維的聰明,一定會考上這裡最好的學院的。
克娜忙著給人切麵包,巴爾則給每人的壺裡裝滿自己精心釀製的啤酒,可憐自己的這門釀酒的手藝,便連巴列維大公也讚不絕口,平素隻喝他釀製的,到了這裡,卻隻能讓這些家夥們喝,還被唐人嫌棄,巴爾覺得很受傷。
屋子裡很是吵鬨,每天的這個時候都是這樣,巴爾早都習慣了,頭也不抬地隻管給人灌酒,灌滿一個,遞出去,然後再接下一個。
小店裡突然安靜了下來。
巴爾有些意外地抬起頭,這一眼,卻是把他也驚著了。
不知什麼時候,這個小店裡多了幾個人,而且是他絕對想象不到的幾個人,也是他不想打交道的那些人。
其中一個是海興靖安軍的長官,這個人巴爾曾經見過,帶著一幫靖安軍的軍官視察過他們這條街,那個時候,這個人恥高氣揚,很是神氣,但此時,他卻束手站在一個身著黑色製服的人的身邊,神色極是恭敬。
在他們的身後,還有數名靖安軍的士卒,此刻,士卒正在把這些買食物的夷人給趕到店外去。
克娜惴惴不安地看著這群人。
巴爾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大都不是好事情。
黃溪來自長安,他是內衛的一名專門負責調查分析的一名軍官民,這一次來到海興,本身連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因為他的目的,居然就是這家小店裡的賣的一種飲子。而且,是皇帝點名要看看的飲子。
高象升奉了李澤的命令要查一查在大唐對外港口周邊聚居的夷的整體情況,而海興便是第一個被調查的地方。像巴爾這樣比較特殊的存在,自然作為典型被寫進了報告之中,本來高象升也沒有覺得什麼,這個巴爾看不出有任何的異樣。豈料皇帝看了報告之後居然大感興趣,點名要嘗嘗這個巴爾店裡的飲子。
皇帝稱其為啤酒。
既然皇帝感興趣,高象升自然要深入的查一查,豈料這一查之下,倒是查出了太多的問題,這個巴爾的身份很是可疑,特彆是當巴列維大公的金冠出現在高象升的麵前之後,他就更感興趣了。
很顯然,擁有這個東西的巴爾,在被皇帝稱為歐州大陸的那個地方,身份非同凡響。出於職業的本能,高象升一下子就想到了很多可能,如果一切真如他所猜測的那樣的話,那麼這件事,說不定還可以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就算現在沒有,將來或者也有。
就算將來也沒有,做這件事情,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和精力。
左右皇帝陛下不是想要嘗嘗這種飲子,哦,不,是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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