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得到了拯救,有的人卻正在墜入九幽地獄。
高老漢用木爬子細細地將曬在竹曬席之上的穀子又翻了一遍,看著陽光之下那一粒粒飽滿的穀子,眼裡滿滿的都是寵溺的神色。
今年的年辰其實是不錯的,至少老天爺對於他們這些農人是很友善的,風調雨順。作為一個自耕農,今年的收入很不錯。
他算了算,將今年的賦稅全部都交了之後,剩下的糧食,還是足以讓一家人過活的,雖然日子很苦,但不至於挨餓。
看著二歲的孫子在地上爬啊爬的,快要爬到曬席之上了,他立即大聲喝斥了幾句,眼見著孫子一邊瞅著他傻笑,一邊繼續微曬席上爬,高老漢沒奈何地從走了過去,將孫子抱了起來。
糧**貴著呢,要是這小子撒上一泡尿上去,今天這半天便又白曬了。正在村子頭裡收取賦稅的縣裡來的師爺,可是精滑得很,穀物稍有不乾,便會被他狠狠地折一下水分,早前幾個想打馬虎眼兒的人,回來的時候可都是哭喪著臉。
高老漢可不想吃這個虧。將穀子曬得乾乾的過去,讓他們找不著錯漏處。
眼見著日頭西斜,高老漢捧起一把穀子在手裡搓了搓,確認沒有任何問題了,這才將穀子收了進來,裝進一個個的大口袋,然後碼在了架子車上,推著架子車,向著村口走去。
此時,村口交稅的高家村的人,已經剩不到幾個了。
“高春生。”一個衙役看著薄子之上的最後一個名子叫了一聲。
高老漢趕緊答應了一聲,陪著笑將架子車上的糧食推了過來。“差官,剛剛收起來的,曬得極乾了。”
衙役瞅都沒有瞅一眼,直接道:“水分大,折兩成,上稱!”
高老漢一聽便傻了眼。正想辯解的時候,邊上那個搖著扇子的錢糧師爺卻是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根鐵釺子一戳一抽,鐵釺子的中空地方便帶出了不少的穀物,倒出來拿在手裡一搓,道:“高老漢是個實誠人,不像那些刁民奸滑,這穀子曬得是極乾的,不用折水分,直接上稱。”
衙役也是一個明白事兒的人,師爺既然這麼說了,那肯定這裡頭是有故事的,當下便連連點頭。上稱之後,高老漢帶來的糧食,卻還有富餘的。
原本高老漢是作了他們要折一成水分的,沒有想到卻是這樣一個結果,有些傻呆呆地看著那師爺。
“你兒子叫高世平吧!”錢糧師爺搖頭扇子,笑道。
“是的,是的。”高老漢連連點頭。
“你有一個好兒子。前些天剛剛升了縣團練的哨官呢!觀察使府的樂校尉,很喜歡他呢!前途無量,前途無量。”錢糧師爺嗬嗬笑著。
高老漢恍然大悟,敢情不是師爺心善,是自己那個被抽丁走已經一年多的兒子,居然有了出息嗎?這個死小子,也不曉得給家裡帶個口信!
“該收的還是要收的,多少雙眼睛盯著呢!”師爺壓低了聲音,用扇子遮住了兩人,道:“等天黑了,你再過來,把你交的拖回去。也不在乎你這點點,是吧?”
高老漢一聽又驚又喜,連連躬身:“多謝官爺。”
“不用多謝,高哨官與我也是熟人嘛,這點小事算什麼!”師爺嗬嗬一笑,轉身走開,扇子放下的時候,卻又一臉的冷若冰霜了。
高老漢如同夢遊一般拖著剩下的一袋糧食回到了家裡,把兒子的事情跟老婆子媳婦一說,家裡倒是歡喜不儘。
說起來,高老漢家是獨丁,本來是不用抽丁的,但一年多前,官府不管三七二十一,每家都要出丁,高老漢想自己去卻又被嫌年紀大,兒子被抽走,一走就是一年多毫無音訊,不想在外頭卻還混成了一個官兒了。
當官兒了就好,以後的日子有盼頭了。
晚飯的時候,高老漢特意地讓媳婦煮了一頓乾飯,又翻出了一塊存在壇子裡的臘肉,小心地割了一小塊烘熟了,剩下的大半塊,準備請那師爺帶到縣城去給兒子。
一家人開心的吃的飽飽的。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了,高老波這才推著架子車偷偷摸摸地到了村頭,差役們正在把收到的糧食裝車,看到高老漢過來,也不多說話,在師爺的示意之下,兩名差役隨手提了幾袋糧食放在他的架子車上,卻比他交的還要多些了。
高老漢歡喜不儘的推著架子車便往回趕。
離開沒多遠,突然聽到後麵有動靜,他回過頭來,整個人頓時僵住了,村頭那裡,明亮的燈光之下,一個個的黑衣人如同鬼魅一般地冒了出來,手起刀落之下,幾個差役已是慘叫著倒了下去。
“有強盜!”村頭有人大叫起來,剩下的差役拔刀,與那些突然出現的黑衣人打鬥了起來。
村子裡頭響起了鑼聲,農人們手裡拿著鋤頭鋼釵紛紛湧了出來。
盜賊並不稀奇,每每碰到這種事情,村子裡所有的人,都會齊心協力地將盜賊趕走。這樣的事情,一年之中,總會有那麼兩三次的。不過那些賊子一般不會選有官差來的時候,今天有些奇怪。
高老漢趕緊將架子車推到了一邊,可不敢讓村子裡的人看到自己現在做的事情,不然以後就沒法兒做人了。將架子車放到一邊,他在地上隨手摸了一根棍子,也混在湧出來的村民一齊大呼小叫地向著村頭湧去。
然而這一次,情況顯然是不一樣的。
最初出現的黑衣人,不過數十個人,比起村子裡的農人要少得多,再加上縣城裡來的官差,大家心氣兒足得很。盜賊經曆得多了,大家也都有了心得。你要是慫了,他就橫得很,你要是橫起來,就輪到他慫了。
現在大家人手足足的,膽氣也足,那些盜賊見識不妙,肯定是要逃的。
不過很顯然,他們料錯了。
盜賊的頭目看到湧出來的村民,獰笑了一人,一聲呼哨,數十名盜賊齊唰唰地從腰上取下來了弩弓,伴隨著哧哧的弩弓聲響,湧來的農人便如同割穀子一般地倒了下去。最頭裡的那些官差,正是首當其衝。
來襲的,並不是普通的盜賊,而是來自九江的劉信達麾下劉諳的部隊。這些人雖然算不上精銳,但畢竟也是受過訓的軍隊,而且這樣的燒殺搶掠乾多了,一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貨色。
躲在最後麵的那名師爺畢竟見多識廣,一見這些盜賊居然使出了軍用的弩弓,立即便知道大事不好,一言不發偷偷地退後,解下了馬兒的韁繩,翻身上馬,用力一鞭,馬兒一聲長嘶,旋即奮蹄而去,轉瞬之間,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黑衣人隻有數十人,但此刻卻如同殺神一般,砍瓜切菜一般地將差役,農人砍倒在血泊之中。高老漢見勢不妙,轉身便跑。
剛剛跑了十幾步,後心陡然一涼,他低頭看時,卻見胸前突出來了一截刀尖,隨著背手一股大力傳來,他向前踉蹌了幾步,臉朝下跌倒在地上。
他竭力地抬起頭,看向家的方向。
村子裡燈火依舊,他的眼前卻越來越模糊。
怎麼會這樣呢?眼見著日子有了盼頭,怎麼就這樣了呢?
帶著滿心的不甘,高老漢徹底地沒了聲息。
黑衣人們尾隨著奔逃的農人殺進了高家村子。
本來安詳平靜的高家村,一夜之間便成了修羅地獄。
當天色漸明之時,整個高家村的人幾乎已經死絕了。所有的糧食被搶光了,家裡但凡有點值錢的東西,亦被搜羅一空,就連鐵鍋菜刀鋤頭這樣的鐵器都沒有被放過。
女人們更是遭了大殃,絕大多數,都是被淩辱一番之後,再被一刀殺死。也有一些幸運活下來的,卻是袒身露體目光呆滯地坐在一片廢墟之中,如同傻呆了一般。
一個孩子的哭聲陡然響了起來。
那是高老漢的孫兒,在盜匪衝進村子燒殺搶掠的時候,他的母親將他放在一個水桶裡,吊到了後院中的井中。熟睡的孩子絲毫不知道,他的母親,就在離井不遠的地方,被那些盜匪奸淫殺害了。
此刻,他終於醒了過來。
他的哭聲,成了這個村子裡最後的一縷生氣。
錢糧師爺快馬加鞭一路脫逃,在天色大明之際,終於奔到了德安縣城。
一個時辰之後,一支約一千人的軍隊,迅速地被集結起來,向著高家村方向開進,這是江西觀察使駐德安的部隊,為首將領是一名叫樂文的校尉。
而在他的隊伍之中,一名叫做高世平的哨官,此刻正是心急如焚,因為第一個遭賊的,正是他的家鄉。
行進在道路之上的樂文,不停地收到了來自各地的警訊,整個德安縣,竟然在一夕之前,遭受到了不知多少匪徒的洗劫。
他立刻就知道事情不對。
這不是一般的盜匪,明顯就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行為。
他旋即叫停了隊伍的前進。
“全軍回返縣城!”他厲聲大叫道。
在德安周邊,有這麼大勢力的,敢這樣的做的人並不多,但盤踞在九江的劉信達所部,絕對是其中一個。
而如果真是劉信達的人,就絕不是他惹得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