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長明帶著兩名護衛緩緩而來,走到了柵欄跟前,看了獄卒一眼,道:“開門!”
獄卒不敢怠慢,趕緊打開了門。
公孫長明大步而入,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揮了揮手,身後的兩名護衛便走上前來,三兩下將桌上收拾乾淨了,又從他們帶來的食盒之中將菜肴一樣一樣地拿了出來,擺在桌子上。
張仲武哈哈一笑,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反客為主地一指對麵:“公孫,坐!”
公孫長明一笑,坐了下來,兩名護衛站到了他的身後,虎視眈眈地瞧著張仲武。
張仲武翻了一下眼皮,“公孫,在這裡,你還用得著怕我?”
公孫長明嘿嘿一笑,道:“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了,就我這小身板,你一伸手就能把我弄死羅,我現在可不是以前那樣不值錢,金貴著呢,不得不防你一手。”
“你覺得我會在這裡對你下手?”
“很有可能。一直以來你不動手,是因為沒有值得你動手的人,我可就不一樣了。”公孫長明笑道:“要是能弄死我給你陪葬,你一定會很開心這麼做。剛剛看到我的第一眼,你可彆說你心中沒有動殺機!”
張仲武怔怔地看了對方半晌,才點了點頭:“最了解我的人,果然是你啊。如果有機會,我真會毫不猶豫地做掉你,咱們當年搭夥十餘年,能一起去閻羅王哪裡報到,也不算寂寞是不是?”
公孫長明呸了一口道:“我現在可是一定要活得好好的,看著這大唐再次興盛起來,可不想陪你。但多年老朋友長途跋涉而來,又將不久人世,於情於理,我都要來看看你,陪你喝上一杯。”
張仲武點了點頭,提起酒壺,給兩人的杯子裡滿上酒。
“這是我媳婦兒做的,鄉下人,做得也是鄉下味兒。”公孫長明拿起了筷子,點了點麵前的幾個菜,“賣相不算太好,但勝在口味還算不錯。”
“在遼東的時候,知道你娶了媳婦生了娃,方才知道公孫長明真的是變了,我記得當年你跟我說過,這一輩子做得陰損事太多,有損陰德,怕禍及後人,所以這輩子決心不娶。”張仲武感慨地道:“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呢?你就不怕生兒子沒**?”
“老子已經有兒子了,身體健康得很!”公孫長明得意地端起酒杯,“這些年來,我做得事情,也算是活人無數,更重要的是,我正在做的事情,將澤被後代無數輩人,所以我想,我過往的那些陰損之事,想來已經被補救了。老天爺是有眼睛的,我做了,他看到了,自然就沒事了!”
張仲武沉默了半晌,也舉起了酒杯:“不管怎麼說,還是要祝賀你老來得子,身後不寂寞了。”
“多謝!”兩人叮的碰了一下,一飲而儘。
張仲武拿起筷子,吃了幾著,點頭道:“味道果然獨特得很。”
“當然,你沒看見我都長胖了這麼多了嗎?”公孫長明笑咪咪地扯了扯自己的臉巴子,原本沒有二兩肉的臉頰,現在卻是已飽滿了許多。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片刻之間,一壺酒便去了大半,一邊喝酒,一邊說著當年一起與契丹人戰鬥的往事。
說到開心的時候,二人拍桌大笑。
說到悲傷的時候,二人相對垂淚。
說到激昂的時候,兩人引吭高歌。
終於,還是說到了最後兩人的決裂。
氣氛陡然便寒冷了下來。
“當時你就那麼不看好我嗎?”張仲武悶悶地道:“如果有你輔佐,我未必便不能真正的做出一番事業來。”
公孫長明搖頭:“那個時候,大唐氣數未儘,你貿然起兵,失敗是必然的。二來,你的確也沒有人主之像,就算萬一真成功了,於這天下黎明,也不是什麼好事。”
“什麼是人主之象?”張仲武冷笑:“成者為王敗者寇,李澤那小子,就有人主之像麼?”
公孫長明看著張仲武,道:“起初也不見得是有的,但這些年下來,卻是愈來愈有人主之像了。現在我已經能確定,李澤,必將開創千古未有之大局麵,一個嶄新的,與過往決然不同的新的帝國將在他的手中誕生,或者,他真能開創一個萬古傳承的王朝出來。”
“自秦皇漢武傳承以來,這天下,何曾有過超過三百年的王朝?還萬古不易,公孫,牛皮吹得太大,是會破的!”張仲武大笑。
公孫長明很認真地看著張仲武道:“你覺得我是一個隨意開玩笑的人嗎?”
看著公孫長明認真的模樣,張仲武不由得楞住了,這廝不會是認真的吧?
但無論如何,張仲武也是不信的。
“張大帥,當年你露出了造反的心思之後,我便斷定你必敗不是沒有緣由的。”公孫長明道:“當時大唐還有一口氣吊著,這個時候,任是誰先跳出來,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更何況,你所在的盧龍地處邊陲,雖然軍士驍勇,但經濟卻堪憂,人丁不足,就像你與高駢對陣的時候,高駢一敗再敗,但總是能卷土重來,而你呢,隻不過是在易水河一場大敗,就此元氣大傷,再也無法恢複到全盛時期了。”
“你說大唐彼時氣運未斷,難道不到十年功夫,他們的氣運就斷了到頭了嗎?”張仲武是個武夫,他是不相信這些所謂的氣運之說的。
“這就是你的原因了。簡單點說,你就是這池水中的鯰魚,因為你的這一蹦噠,李唐這最後一口氣,終於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然後徹底便斷了。張大帥,你明白了嗎?你的起兵,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不是李澤,也會是張澤王澤,你沒有成功的可能的。”公孫長明認真地道。
張仲武仰天長歎:“為他人作嫁衣裳!”
“不錯,大唐最後一點兒元氣,在你這消耗光了。”公孫長明道:“隨著高駢的病死,李唐終究是走到了儘頭。”
“你怎麼就覺得李澤能成事呢?”張仲武有些不解:“當時不管怎以看,成德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最初我也沒有覺得他能成什麼事!”公孫長明笑道:“不過是欠了李安國一份人情,畢竟是他把我從你的屠刀之下撈了出來。本來是抱著還還人情,一旦見事不妙,就拔腿便溜的想法,隨便找一處山野河澤,安渡餘生去的。但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呆便是近十年,而李澤,也愈來愈有人主之像了,到現在,他取代李唐已成定局,沒有誰能阻撓這一過程了。”
“起兵之始,我是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敗在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手中!”張仲武歎道。“不過此人的確是一代梟雄,有手腕,有謀算,心狠手辣,生財有道,不管是當年他做了他的兄長,還是他一把火燒光了德州,都能看出此子的淩厲,現在想來,敗在他手上,也算是不冤。不過你說他想要打造一個萬古不移的王朝,我卻是不信的。”
“這就是我服他的原因所在了。”公孫長明道。“你可知道,李澤對於中原王朝不過三百年國運的分析嗎?”
“願聞其詳!”
“五十年興起,五十年生聚,五十年階級固化,五十年階級矛盾逐漸加劇,五十年衝突不斷,再五十年,終於分崩離析!”公孫長明道:“而這一切的根本原因,就在於任何一朝一代,都是家天下。你張仲武起兵造反,不也是想讓你張氏取代李氏成為新的皇族,開創新一個王朝嗎?”
“李澤難道不是這麼想的嗎?”
公孫長明一笑:“他是繼承,不是謀篡。”
“掩耳盜鈴,欺世盜名!”張仲武不屑一顧。
公孫長明卻也不辯解:“知道義興堂嗎?”
“有所耳聞!”
“你可能不知道,李相駕馭現在的大唐朝廷,靠的就是義興堂。”公孫長明道:“李相想要做的,便是改變這一家一姓之天下。新的大唐建立之後,皇帝的權力將受到極大的限製,統領這個國家的,將不再是某一個人,某一個家族,而是義興堂,一個籠絡了全天下精英人才的組織。”
張仲武瞪大了眼睛:“什麼?李澤會讓他的權力受到限製?”
“不錯!”公孫長明道:“這便是李澤與你最大的不同。他願意做出讓步,他願意把皇帝從最神聖的位置之上拉下來。用他的話來說,就是這天下,從來沒有什麼天之子。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而用一個組織來統治一個國家,比讓一個人來統治國家要明智得多,因為這樣的一個組織,會有強大的糾錯能力。皇帝,會成為國家的象征,但永遠不能一言決人生死,一言定人禍福。”
“這,這怎麼可能實現?”張仲武喃喃地道。
“正因為是開亙古未有之先河,所以我才死心塌地的願意為他效力,我願意來試一試,萬一成功了呢?”公孫長明笑道:“拿下長安之後,第一屆義興社代表大會就將在長安召開,你知道這裡麵包含了有什麼人嗎?這些代表裡麵,包含了農夫,商人,工匠,官員,軍人,幾乎每行每業的精英人物都會出現在這次的大會上,這些人,將會選舉出一個七名代表,與皇帝一齊治理這個國家。以後,每五年,這樣的大會便會召開一次,審視過去五年的政策是否符合普羅大眾的利益,審查選舉出來的七名代表是否勝任職務,如果不行,那就換人。”
張仲武聽得目瞪口呆,難道還有這種操作嗎?
“這是李澤提出來的嗎?”
“是!”
“我可以在死前見一見他嗎?”
“李相正在返回武邑的路上,我想,他會見你一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