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郎在塢堡的頂上放了一張躺椅。就放在堡頂的強弩邊上,這是軍隊淘汰下來的一種強弩,一次能發射三枚強弩。這樣的強弩,在塢堡頂上有兩台,是塢堡之內最具有威脅性的攻擊性武器。
邊境之上的緊張氣氛已經持續有一段時間了,這一片區域內所有的老百姓都已經撤走,剩下的自願留下來的有過軍隊經曆的人,也都撤到了塢堡之內。
願意留下來的人很多,但這個塢堡,最多隻能容納一百五十人。剩下的,都必須要離開。崔大郎因為在是一名軍人的時候,曾經當過哨官,所以理所當然地成為這座塢堡的指揮官。
留下來的危險,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死亡的概率,遠遠要超過生存下來的機率,因為他們將真正地成為大海之中的孤島。沒有人知道他們能堅守多長時間。但這些人,仍然選擇留了下來。
留在塢堡裡的人有兩個特點。
第一個,是從內地移民而來的人。這些人基本上屬於一個大家庭,在內地他們還有其它的兄弟子侄,為了擴充家業,他們從大家族中分出來到邊境之上開拓。對於這樣的一些人,朝廷承諾,他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將在戰後,仍然由他們的家人繼承,如果他們戰死了的話。當然,如果英勇戰死,他們的家人還將得到一份豐厚的補償。這份補償,遠遠地超過了朝廷對戰死士兵的撫恤。
第二種人,是剛剛內附朝廷的那些夷人。這些人獲得大唐戶藉還不久,整個家庭還處於一個赤貧的狀態之下,這些人自願留下來,他們的家人,立即便會獲得豐厚的一筆銀錢以及戰後補償給他們家庭的一百畝良田。
事實求是的講,就是用一條人命來換取這些財富。
對於很多富裕的家庭來講,自然是不願的,但對於這些人來說,卻是一個快速改變家庭命運的途徑。
與這裡大部分人不一樣的是,崔大郎雖然也很喜歡這些補償,但促使他留下來的,更多的是他覺得自己有一份保衛現在的大唐的責任。
他是易州人,以前,他家處於赤貧的狀態之中。他與兄弟二郎,包括他們的父母,都是地主的佃戶,一年拚死拚活,活得比牛馬還不如,到了年末,卻仍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連填飽肚子都是一種奢望。
像他們這樣的家庭,是最怕生病的。因為生病,就意味著他們連這樣勉強活下去的希望也沒有了。
但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崔大的父親,因為勞累過度而倒下了,在一家人陷入絕望的時候,天上掉下了救星。一個叫做義興社的組織找上了崔大郎。那時的崔大郎,以為這是一個什麼黑幫組織,但為了救父親,他仍然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進去。
然後,他的人生,就此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崔大郎跟隨著義興社開始了在易州的秘密活動,直到徹底推翻了節度使王灃的統治,將易州歸入到了武威節度使,現在的大唐宰相李澤的統治之下。
那個時候,三十歲出頭的崔大郎又加入到了軍隊之中。
也就是那一年,他終於找到了老婆。
幾年南征北戰,許多與崔大郎有過相同經曆的人,倒在了戰場之上,他卻幸運的活了下來,並且做到了哨官。
不過他加入軍隊的時候,年紀終是大了一些。當新的兵役製度出來之後,崔大郎因為年齡的關係,不得不就此退出軍隊。
而這幾年,他的家庭也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父母終於不用再辛苦的勞作了,隻需要在家裡養養雞鴨,種種菜園子就好。他們家裡有了一百多畝上好的土地。二郎也娶了妻,整個崔家開枝散葉,第三代都有了四個。
也就是這個時候,朝廷又發出了拓邊令。
崔大郎將易州的家業,都給了二郎,然後帶著自己的老婆孩子,到了平州。在這裡短短的幾年時間裡,他又擁有了比在易州之時更大的家業。
但是,張仲武又要來了。
這讓崔大郎很憤怒。
做為一名長期生活在邊關的人,而且是一名義興社員,還是曾經的一名軍人,他對於對麵的那些人是很關注的。相比起遼王統治下的百姓,崔大郎覺得自己簡直太幸福了。
他可不想再回到過去的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裡。
同樣的,他也不想自己的同胞活在那種日子裡。
作為一名義興社員,長年在義興社的教育之下,不知不覺之間,崔大郎已經滋生出了一種匡扶天下的誌向,先天下人之憂而憂,後天下人之樂而樂,為生民,開太平的理念已經深深地紮根在他的心中。
雖然他退役了,成為了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但義興社社員的身份,卻一直伴隨著他。即便是在這樣的邊地,義興社仍然是朝廷統治邊地的一個最有力的武器。每一個月,所有的義興社員們都會舉行一次集會,由上麵派來的人組織他們進行學習。
所以這一次的大撤退,崔大郎義無反顧地留了下來。
在這間塢堡之中,同樣擁有義興社員身份的人,還有九個。
隨著大唐朝廷愈來愈強大,加入義興社成為其中一員是愈來愈困難了。不經過嚴厲的考核和長達二年的考察期,根本就不可能加入。
這一次的大撤退,是為了接下來更有效的進行反擊,是為了徹底地解決張仲武這個腦後頭長有反骨的叛賊。對於上層的說法,崔大郎深信不疑。
而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他深信,自己的犧牲將會換來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家人未來更好的生活。
早上的風很涼爽,赤著胳膊的崔大郎很享受清晨的那種帶著淡淡甜味的空氣。往昔,這個時候,正是他或牽著耕牛,或扛著鋤把子,漫步在自家田間地頭的時間,而現在,他卻不得不站在塢堡頂上,手裡不再是鋤頭這樣的工具,而是保衛家園的橫刀。
真是可惜啊,那些麥子還差一段時間才能成熟呢,自己卻不得不將他們全都提前收割了。想著那些還還是青黃之色的麥穗被自己親手割倒,他心裡就一陣陣的抽搐。
腳邊傳來了一陣陣的嗚咽之聲,崔大郎伸手摸著站在自己身側的大黑狗,這是家裡的看門狗,一家人都走了之後,便隻剩下了這條大黑狗陪伴在他的身邊了。
作為一名有過豐富戰鬥經驗的士兵,崔大郎知道現在自己所處的塢堡是極其堅固的,雖然他隻有一百五十人來防守。特殊設計的塢堡,在每一次防守的時候,甚至用不著一百五十人便可以麵麵俱到。
想拿下這樣的塢堡,必須拿人命來換。而這個比例是多少,他自己也沒有數,也許是十個,也許是更多。
從邊境之上往建昌方向,這樣的塢堡大約有百來個,星落棋布於廣袤的平原之上,如果每一個這樣的塢堡,遼人都願意拿十倍的人命來換的話,那即便防守這些塢堡所有的人都死了,也是值得的。
因為遼人這樣打下去的話,他們抵達建昌的時候,還有多少人能與唐軍的主力進行決戰呢!
堡內有充足的糧食佇備,連肉食都備得極多,這一次大撤退,大量的它畜被宰殺,醃製之後存放在地窖之中,塢堡之內有水井,現在唯一進出的大門已經被崔大郎下令封死了,一百五十人,將與這座塢堡共存亡。
大黑突然低低的咆哮起來,跳了起來,兩條前腿達在垛碟之上,向著錦州方向,眥牙露齒地吼叫著。
崔大郎一怔之下,卻是陡然反應了過來。立即從腰裡摸出了一個哨子,放在嘴邊,用力地吹了起來。
伴隨著尖厲的哨音,塢堡內湧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有的一邊衝出來,一邊還在往身上披掛著鐵甲。
這些塢堡之中的人,這一次都得到了有力的補充,每一個人,都被配發了一個頭盔,一件半身板甲。而這些盔甲之類的裝備,原本隻有正規的軍隊才會裝備的。
片刻功夫,所有人都在塢堡之上各就各位了。沒過多大會兒,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地麵在震顫,塢堡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騎兵,大量的騎兵。
擁有豐富作戰經驗的崔大郎立即明白了過來,不過心裡反而停當了下來,敵人的騎兵,是不可能拿來進攻自己這樣的塢堡的。
當第一縷太陽從地平線上躍出照亮塢堡的時候,地平線上,終於出現了黑壓壓的騎兵以及飄揚的遼軍旗幟。
隻怕有數千騎。
即便心裡早就預料,崔大郎仍然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身邊的大黑狗狂吠起來。
無邊無際的騎兵奔湧而來。
對於矗立在大地之上的塢堡,他們根本就沒有理會,隻是分出了數十騎奔馳到了離塢堡不遠的地方警戒著,主力部隊便像潮水一般,從塢堡的前方湧過。
當最後一名騎兵也離去的時候,塢堡又恢複到了平靜當中。
此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將塢堡完全沐浴在了陽光之下。
“兄弟們,拚命的時候,快要到了!”崔大郎儘量地將自己的語氣放得更輕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