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醫是與薛平一起離開彆宮的。
那個時候,已是深夜了。皇帝很興奮,與薛平一起探討了明天朝會上的很多細節。
對於他們而言,明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到了鎮州之後,皇帝被以身體不好的原因,一直隔絕於朝廷中樞之外,所有權力被李澤一手掌控。而借著這一次的恩科考試,讓皇帝明正言順地回到官員的視野當中,是薛平苦思冥想了很久才設計出來的。
隻要皇帝這一次公然地健康地出現在百官麵前,那麼皇帝身體已經恢複,可以重新治國理事便順理成章,縱然李澤仍然會把控大局,但卻不能象以前那樣隻手遮天了。
權力失去很容易,想要重新得到,卻需要一點一點地慢慢地來。
薛平不急。
急,隻會壞事。
欲速而不達的道理他很清楚。
皇帝陛下還很年輕,身體恢複得也很快,隻要皇帝還在,那麼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陶太醫,這些時日,真是辛苦你了。”雪地之上,薛平雙手抱拳,一揖到地,情真意切。
陶太醫慌忙避開到一邊,連連擺手道:“薛尚書,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下官實在是當不起的。”
“你當得起!”薛平認真地道:“皇帝陛下的身體是我們一直最為擔心的事情,我曾經一度極其絕望,認為陛下必然會就此一病不起。虧得陶太醫你精心照料,妙手回春,才讓陛下身體逐漸恢複,於國於民,這都是大功啊。”
陶太醫臉上浮起陣陣潮紅,身體也有些搖晃。
昏暗的燈光之下,薛平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陶太醫,陛下不會忘記你的功勞的。”薛平道:“我也已經托人在長安打聽你的家人下落,隻是到現在也沒有一個結果,我已經吩咐下去了,不論如何,也要找到他們的下落,然後把他們帶到鎮州來,你放心。”
“多謝薛尚書。”陶太醫躬身一禮,心裡卻是陣陣抽搐,你怎麼可能還找得到他們,他們早就被李澤的人弄到了滄州了。
“陶太醫,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處理,就此告辭。”薛平道:“明天陶太醫也要早些來彆宮,我們要確保陛下無恙。”
“薛尚書請!”
看著薛平跨馬而去,陶太醫這才腳步有些踉蹌地向著自己的住所而去。
坐在窗邊,沒有點燈,陶太醫推開了窗戶,任由寒風吹拂著自己的臉龐,刺骨寒風拂麵,他卻似乎沒有任何感覺。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但卻因為覆蓋著整個城市的白雪,外麵景致依然清晰可見。院子裡有一株鬆樹,樹上的積雪大概是被衛士們搖晃了下來,在樹下堆成了一個明顯比彆處要高的雪圖,鬆針之上,卻有不少的冰淩凝結,倒垂下來,夜風一吹,彼此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偶爾風稍大,脆弱的冰淩便斷成兩截,掉落進樹下的雪堆之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門外響起了篤篤的敲擊聲,不等陶太醫回過頭來,有個清脆的聲音便在門邊響起。
“陶太醫,你這樣吹風,會把人吹病的,咦,怎麼屋裡火龍也沒有點啊,這些衛士真是越來越會偷懶了,實在是不像話,明天,我讓他們給陶太醫換幾個勤快的過來。”
陶太醫麵色有些僵硬地轉過頭來,看著燕九與另一個人走了進來。
那人一瘸一拐,不看臉,陶太醫就知道那人是誰。
啪噠一聲,田波拿起桌上的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那倒不必了,是我不讓他們生火龍的,我倒有大半時間都呆在彆宮之中,有時候十天半月也不回來一趟,點著了也純屬於浪費。”陶太醫麵無表情地道:“二位深夜來訪,我這裡,卻是沒有一口熱水喝的。”
“喝水什麼的倒也不必了。”燕九笑道:“隻是田中丞對於明天的事情不太放心,所以還要來向陶太醫確認一下。”
陶太醫站了起來,將窗戶關嚴,轉過身來,看著兩人道:“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了。明天陛下會突發惡疾的。”
“陶太醫不妨將你的方法說一說。”田波笑道。
陶太醫坐在了二人的對麵,眼睛卻看著燕九,嘴裡卻緩緩地說起了一味味的藥物,他知道對麵的燕九也是大行家。
“這些藥物本身並沒有任何的問題,但是數天時間,他們卻能在陛下的體內起到一個積蓄的過程。”陶太醫緩緩地道:“陛下每天晚上睡不好覺,所以需要點上沉香幫助睡眠,按照我的計算,今天晚上,這些藥物的累積量便將到達頂點,點燃的沉香便成為了藥引子,躺在床上的時候不會有任何的感覺,但隻要一起身,便會發作,輕者昏厥,重者便會引起中風。”
田波轉頭看向燕九。
燕九思忖片刻,卻道:“藥物的劑量,製作方法的不同,最後出來的效果也是千差萬彆,即便是我按照陶太醫的方法重新製作一遍,因為手法的不同,火候的不同,也會呈現不同的效果,田中丞,我無法判斷出什麼。”
田波點了點頭。
“陶太醫,希望你的方法是有效的。對了,你家裡人在滄州一個較為偏僻的地方已經擁有了一個莊園,你的兒子在當地的小鎮之上有了一個醫館,現在過得都不錯。這件事情之後,你恐怕也不能得到薛平的信任了,便可以去哪裡與他們團聚了。”
陶太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兩人問道:“田中丞,燕署正,我冒昧想問一句,如果明天我的方法沒有奏效,你們如何達到你們的目的?”
田波笑了笑,“這個時候,告訴陶太醫你也無妨了。我們自然不會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隻不過我們希望這件事情更自然一些,這樣一來,便可以避免內部或者會出現的衝突,你也明白,如果我們做得太明顯的話,未免會讓人垢病,我們可不像李相的名聲受損。”
陶太醫嘿的冷笑了一聲。
“如果陶太醫的方法不奏效,我們隻能啟動備用方案了,隻不過那樣就顯得很粗魯了。”田波笑道:“陛下身邊從長安跟來的那幾個太監你都認得吧?”
陶太醫聳然變色。
“其中一個的侄子,這一次在恩科考試之中得中同進士。”田波笑吟吟地道:“你也知道,太監自己不可能有後代了,所以他們啊,對家人的那種愛護,比起常人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我們將問題擺在那人的麵前的時候,他很輕易地就做出了選擇。如果陶太醫你的方法不奏效,那麼,在陛下即將步入大殿的時候,將會被此人刺殺。”
陶太醫臉色蒼白之極。
“此人在刺殺之後便會束手就擒,想來薛平等人會很憤怒,一定會親自審問,當然,在曆經酷刑之後,此人會招認他是偽梁的人,被偽梁收買刺殺皇帝。”田波輕描淡寫地道。“並以此栽贓陷害李相,想要引起我們鎮州內部的內訌。”
“如果走到這一步的話,想來我也是活不成了。”陶太醫喃喃地道。
“那是自然。”田波的聲音變得冷酷起來:“陶太醫,不但你活不成,你的家人也都活不成了。如果我們需要動用刺客的話,你可就成了我們這盤棋中的一個漏洞了。既然是漏洞,自然就得補上。除非你變成了我們自己人。”
“我明白了。”陶太醫有些痛苦地點了點頭。
“陶太醫,今天晚上你就彆出門了,好好地睡一覺吧,明天皇帝一旦倒下,還需要你去救命呢!”田波咭咭的笑了起來,“薛平他們可不信任金太醫和小燕九。”
田波與燕九旋即離去。
陶太醫呆呆地坐在哪裡半晌這才站了起來,走到一邊的藥箱裡,拿出了一段沉香,放在了床前的香爐裡,點燃,伴隨著青煙嫋嫋升起,躺在床上的陶太醫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夜再長,黎明卻終究會到來。
當第一聲公雞的啼叫之聲響起的時候,鎮州城頭的鐘樓也敲響了鐘聲,伴隨著悠揚鐘聲的,是早已經彙集在彆宮之前街道之上的大小官員們。匆需有人維持秩序,按著級彆的高低,自然而然地便排成了兩路縱隊,一路文官,一路武將。
鐘聲停止的時候,馬蹄得得,一隊騎兵自街道儘頭緩緩行來,走到近處,兩邊一分,露出了中間的李澤。
李澤翻身下馬,大步前行。
兩邊文武官員,儘皆躬身拱手。“見過李相”的呼聲此起彼伏。
李澤微笑著抱拳連連還禮。
走到仍然緊閉的大門之前,李澤肅然負手而立。大大小小上百名官員,亦聚集到了李澤身後,而在更遠方,則是這一次準備晉見皇帝的新科文武進士們了。
彆宮之內,皇帝在第一聲雞叫之後便醒了過來,心情卻是有些激蕩。今天,將是他踏上重新掌握權力征程的第一步。
距離彆宮不遠的陶太醫家中,陶太醫也在第一聲雞叫之中睜開了雙眼,他卻知道,今天,將是自己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