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放亮,洛陽坊門,城門剛剛在響徹全城的鐘鼓聲中漸次打開的時候,李澤帶著公孫長明以及陳長平、李泌和數名護衛已是飛馬出了城門,沿著官道向西飛馳而去。
正值春暖花開時候,官道兩邊,綠樹蔥蔥,星星野花點綴在草地之上,往遠看去,便是大片的良田,無數的農夫正在田地裡忙碌著。
春天對於文人墨客來說,是吟詩作賦的好時節,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卻是確保一年能吃飽的關鍵所在。
可以看到,李忻經營東都還是很用心的,至少,那些田地當中的溝渠潺潺流動的溪水,便說明了洛陽在水利方麵還是做得很不錯的。
藍天,白雲,青花,紅花,田地裡躬耕的農夫,奮力拉犁前進的老牛,在田埂之上跑來跑去的狗,引吭高歌的大公雞以及咕咕跟隨的母雞小雞,當然,還有那嫋嫋升起的炊煙,在李澤的眼中,不諦於是一副最美的畫麵。
在武邑,他最喜歡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麵。
因為,這代平著安寧,代表著康泰。
但本來應當是最平常的事情,在現在,卻成了一道風景,因為這個天下,能做到這樣的地方,當真是不太多了。
天下動蕩,各鎮節度都在拚命地擴軍備戰,大量青壯被抽走,使得田地裡勞作的人,變成了老人,婦孺甚至於孩子。
彆的地方節度使們的互相征伐到底死了多少人,李澤不知道,但李澤很清楚,這兩年來,盧龍,成德,橫海,河東,振武這些節鎮的攻伐,光是戰死的青壯便是以十萬為單位的。而這場戰爭從目前看來,隻不過是剛剛開始而已,更大的,更殘酷的戰爭還在後麵。
原本可以用來創造財富的勞力,現在都被送上了戰場,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毫無價值的死去了,變成了一堆枯骨。
一人死,一家哭,一個頂梁柱的死亡,就是一個家庭陷入困頓,就此沉淪,這樣的人景慘劇,李澤見得太多。
他在武邑努力地改變著這一切,但也不過是力所能及而已。
東都洛陽,還能看到這樣平安祥和的景象,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有那麼一瞬間,李澤甚至為自己的戰略構劃感到羞愧起來。因為他所期待的,卻是讓這樣的祥和之景,毀滅在戰火之中。
不過也就是那麼一瞬間而已。
對於一個已經病如膏肓的病人來說,已經是藥石無效了,再好的藥也無法挽救他的生命。而大唐就是這樣的一個病人,哪怕是用虎狼之藥,也隻不過是能讓有那麼一絲絲回光返照而已。
想要拯救這片土地上的人,改良基本上已經沒有什麼作用了,唯有一把火,將舊有的一切燒得乾乾淨淨,新的肌體才會在大火之中鳳凰涅磐,浴火重生。
大唐立國,開數百年平安喜樂,但任何一個朝代,都很難逃脫一個盛極必衰的下場,現在,又到了一個新的輪回了。
儘快地結束這一切,才是對這片土地上的人最負責任的表現,或者這會犧牲一代人的幸福,但相比起接下來的數百年或者更長的海晏河清的話,李澤覺得是值得的。
沒有先人的負重前行,那有後人的平安喜樂?
自己生在了這個亂世,手中又有了改變這個世界的力量,這便是天降大任於己,救民於水火之中,舍我其誰!
公孫長明卻不知道就在這縱馬奔騰的過程之中,李澤居然想到了這麼多,此刻的他,遙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小村莊,道:“節帥,前麵就是章回先生的隱居地了。”
李澤勒馬佇立,看著前方的小村莊,笑道:“高人眼光果然不凡,這裡,可真是一個好地方呢!”
村莊背靠鬱鬱蔥蔥的青山,莊子前溪流潺潺,溪流兩邊,長滿了桃樹,如今遍布枝丫的花骨頭正含苞待放,鴨子成群結隊地時而躍下溪流順水而下,時山又跳到岸上,撅著扁扁的嘴在草地之上鏟著什麼,幾隻大白鵝撲扇著翅膀,像一個個高傲的公主一般從樹林之中搖搖擺擺地走了出來,仰頭叫了幾聲,便驚得那些鴨子忙不迭地又一個個跳回到了水中。幾隻狗也竄了出來,衝著大白鵝吠著,大白鵝長長的翅膀支楞開來,伸長脖子便奔著吠叫著的狗而去,幾隻狗倒是被嚇得轉身就跑,頃刻之間便沒入到了桃樹之後的村莊之中。
單看這一地,的確是世外桃園之景象。
李澤翻身下馬,牽著馬緩緩前行,“大家都下馬步行吧,咱們是去求賢的,當有一個謙恭的姿態,奔馬而入,不免對人不尊重。”
一行人下了馬,牽著馬兒沿著鄉間小道緩緩而行。
正是春耕時節,田地裡四處可見揮汗如雨的農夫正在忙碌著,對於道路之上的這些衣衫華貴,牽馬而行的明顯不是一般人的一群人,也隻是抬頭瞟了幾眼,便又重新轉過頭去忙他們自己的去了。
這一點,倒是比其他地方的人強得太多了。
“每年來拜會章回先生的人太多,這裡的鄉民大概是見怪不怪了。”公孫長明笑著。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公孫長明突然停頓了下來,眼光盯著路邊一塊田地裡,一個穿著坎肩的人不再移開,也就是這個時候,那人也抬起頭來,看向公孫長明。
公孫長明丟了手中馬兒的韁繩,向前疾走兩步,雙手抱拳,深揖到地:“章兄,一彆經年,風采依舊,可喜可賀啊!一向可好?”
田地裡那人瞅著公孫長明,卻是將鋤頭丟在一邊,冷言道:“看到你,我便很不好了。”
李澤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這個農夫。公孫長明一直沒有跟他說章回倒底長得啥模樣,但這並不妨礙李澤在心中勾勒一番這位高人的模樣。
當然是羽扇綸巾,麵容清瘦,手捧書卷,意象閒閒。
可眼前這一位,滿臉的絡腮胡子,胳膊上的肌肉一塊塊鼓起,露出大半個胸脯的坎肩之下,濃密的胸毛極是紮人眼球。說他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武將,李澤一點也不會懷疑,但要說他是一個學富五車,胸懷經綸的老夫子,李澤是怎麼也不敢相信的。
不但是他,便連李澤身後的陳長平,李泌等人也是瞪圓了眼睛。李泌可是很早就立誌要嫁給一個讀書人的,而且,她也成功了,現在她是曹璋的未婚妻,她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一個久負勝名,桃李滿天下的原太學祭酒居然是這樣一副模樣。哪裡像是一個讀書人,分明更像一個殺豬的。
“節帥,這位便是名滿天下的章回章先生了。”公孫長明轉頭,向李澤介紹道。
李澤有些僵硬地向著眼前的這位黑大漢抱拳行了一禮。說起來這章回與公孫長明歲數差不多,但看起來卻是年輕許多,或者正是因為這章回肆意無忌,而公孫長明卻憂思太多的緣故吧。
“後學末進李澤,見過章先生!”李澤恭恭敬敬地行禮。
章回瞅了他好一會兒子,就在公孫長明擔心這位會不會給李澤一個難堪的時候,章回卻是提起鋤頭,悶不作聲地開始了鋤地。
此人勁道十足,一鋤頭下去,大半個鋤頭便陷進土裡,一腳踩上去,雙手用力搖晃幾下,一大砣泥巴便被撬了起來,然後反轉鋤頭,將其敲成細細的小塊。在章回的身後,一個同樣赤著腳,卷著褲子,挽著衣袖,長相卻要清秀許多的漢子歉意地看著李澤諸人笑笑,卻也是不說話,隻是彎腰從籃子裡取出一棵棵的青苗,栽在章回剛剛整理出來的地裡。
氣氛很是有些尷尬。便是平日裡灑透的公孫長明,在這人麵前,竟然也有些縮手縮腳,此時倒背著雙手,眼光卻是望著天邊。
李澤吃了一個閉門羹,倒也不惱,隻是笑嘻嘻地站在小路之上,看著章回在那裡一鋤頭一鋤著地鋤地。看這塊地還剩下大半塊,顯然一時之間是鋤不完的。
陳長平與數名衛士卻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對這些農活兒倒也並不陌生,但李澤沒有發話,他們自然也不會造次。
又過了一會兒子,章回突然一拄鋤頭,擦了擦額上的汗珠,看著李澤道:“你為什麼不幫我來鋤鋤地呢?”
李澤笑道:“因為我不會。”
“裝裝樣子也不會?”
“我來見章先生是真心求教,何必裝樣子,博歡喜?章先生看得來我便是看得來,看不來我的話,我做再多的事情,也是枉然,指不定還在章先生心中落下一個偽君子的映象。”李澤道。
章回瞅著李澤,這一回臉上卻是露出了笑容,“你是公孫長明的弟子?想不到老狐狸居然還找了一個不錯的弟子!”
“半師半友!”李澤搖頭道。
“互促共進!”公孫長明在一邊接著道。
這一次倒是輪到章回有些楞怔了。半晌,卻是大笑起來,將鋤頭扛在肩上,“很不錯,的確不錯。”
看著章回扛著鋤頭徑自前進,李澤卻也笑咪咪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