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詭事 第八十章:神醫之女(1 / 1)

天淵之下 千寒酥 1770 字 2個月前

蘇抹月朝著薛蘇方頗為驕傲的哼了一聲,然後如一股輕煙般走出了東苑。 目送著少女蹦跳的離去,淩風收起臉上的笑意,扭頭說道:“說說吧。” 老者道:“說什麼?” 輕輕揉搓著自己的左手手指,淩風道:“說你想說的。” “我什麼也不想說。” “你確定?”淩風若有深意地瞟了對方一眼,“那我走了。”說罷,起身抬腳,就欲走出涼亭。 “你等一等。” 身後老者請他留步的話語如約而至,淩風露出個胸有成竹的笑容,轉身坐回到石桌旁。本就有話跟他說,何必在那裡裝模作樣,非得逼著他使出殺手鐧。他要是就這麼走了,以後薛蘇方未必有機會、有心情跟他說一些深藏心中的話。 “我確實有些話,也確實想跟你說,隻是我不明白,你是怎麼看出來的?”薛蘇方對自己的事情不著急,反倒是好奇淩風是如何看出他的意圖,畢竟,他隻是臨時起意,並沒有提前打算。 淩風白了一眼老者,“如果不是因為有話跟我說,你現在應該還在湖邊洗腳。”他探著身子朝亭子外麵的石潭看去,難以想象如此幽靜似明珠般的水潭被一雙臭腳攪?弄。蘇抹月剛才說的話他自然全都相信,不然也不會替薛蘇方作出辯解。 薛蘇方大笑,“你對那個女娃子的話還真是深信不疑。” “跟抹月有關係,但關係不大。”淩風收回目光,有些幸災樂禍的說道:“準確來講,我是對你古怪的性格深信不疑。”如果今天蘇抹月急匆匆地告訴他刺史府中的其他人,例如兵司主將趙寄奴,在東苑耍酒瘋,在石潭裡麵洗腳,他一定會抱著懷疑的態度,看看這個少女是否發病了,還是拿著一個謊言來戲弄他。 可是當這個人是薛蘇方的時候,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相信了蘇抹月。 固有的印象,總是這般的難以磨滅。 薛蘇方陷入沉默,枯瘦的老手往下一探,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酒壇子,手一抬,頭一仰,酒水便沿著下巴、脖頸,胸膛一直滴到了地上。酒水刺激著口腔、食道、神經,讓他一口灌下一半後大笑起來。 酒水剛剛灌入,呼吸還沒有換,他笑得聲音嘶啞,聲嘶力竭,讓人完全分不清他是在笑還是哭,亦或是邊哭邊笑。笑聲和咳嗽還未完全消停,他拿起酒壇,頭又一仰,便開始灌入壇中剩下的一半。 “大清早就喝這麼多酒,你也不怕喝醉。”淩風將手搭在薛蘇方的手臂上,另一隻手將酒壇子奪了下來。薛蘇方搖晃著自己的腦袋,然後慢慢地整個身體都跟著搖起來,“醉了不是更好?隻要醉了,就可以忘記很多事情。” “隻是暫時而已,”淩風將酒壇子扔到一邊,伸手扶住薛蘇方,老者的樣子極為奇怪,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睡著了,還是在想心事,他不敢把手縮回,生怕自己一放手,薛蘇方的身體就又開始搖晃。他說道:“一旦酒醒了,隻怕那些事情你會記得更清楚。” 靠著酒精的麻痹來忘記事情,這顯然是一種極為荒謬的舉動。 “哈哈哈,可笑,可笑!”薛蘇方抖著枯黃的臉皮,就像風吹過,孤矮的老鬆樹掉下一層樹皮,掙脫淩風的扶持,用那根指甲一半泛黃一般泛黑的手指指著少年,嘲諷道:“老夫活了幾百年了,這些道理還用你來教我嗎?” 淩風聳聳肩,那副表情分明是在說:不需要嗎? “哈哈哈……我就是個混蛋!”薛蘇方趴在石桌上,大哭了起來,手握拳,捶著自己的腦袋,“你說的對,我確實需要,一個混蛋確實需要有人來教他這些道理。”他的拳頭很用力,幾番錘擊之下,一縷血跡沿著太陽穴流過了他的側臉。 唯有刻骨銘心之事,才會有如此大的反應,淩風很清楚這種感覺,那一日他寫下那封戰書的時候,也曾一個人躲在鴻悅客棧的房間裡大聲哭泣,就像是一道快要愈合的傷疤,突然被自己親手撕開結成的血痂,而後朝著裡麵撒了一把沙土。 “你不是混蛋,你是個神醫。” “神醫?”薛蘇方仿佛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突然從石桌上蹦起來,仰天大笑,頭向後深深背過去,腮幫子滴下淚水,應該是剛才嚎啕大哭的時候留下的。他的頭向後背過去,惹得身邊的少年一陣擔心,生怕老者一口氣換不上來,駕鶴西去。他搖著頭道:“我救得了彆人,卻救不了自己。”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還有一個人,我本來應該保護她,結果……” “她死了。”淩風平靜的說出了這句話。 “是,她死了。”薛蘇方用乾枯的手掌撫著同樣乾枯的臉龐,擦去泛濫的淚水。“那一年,她隻有十歲。”在淩風的視線中,他的情緒似乎已經平靜下來,眼角雖然還掛著殘留的淚珠,但整個人已不像剛才那樣奇怪,至少現在,他還像個正常人。 淩風整了整衣衫,擺出一個聽眾的姿態。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那一年的冬天,涼州天氣很冷,雪下得很大,她得了重病。她的母親走得早,我又醉心於醫 心於醫道,等我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已經病入膏肓,性命危矣。我自負博覽醫書,妙手回春,但最終卻發現空有一身醫術,麵對她的疾病,我無能為力。” “良醫之子,多死於病。我醉心於醫道,無暇再照顧她,於是我把她托付給了一個朋友。那朋友年齡與我相仿,是涼州一宗門的長老,家庭和睦,膝下有一子一女,我自以為這是一個極好的去處,便請他夫人替我照料一段時間。” “在她生病的那段日子裡,我每半個月都會收到一封書信,我以為信中所書,皆是隻言片語的思念,大道在上,豈容我顧此私情。我沒有拆開一封來讀,直到我那朋友已找不到更好的醫師,破了我的隱居之地,將我拉出,我方才知曉那些信件都是通知我,她的病情日益惡化。” 薛蘇方擰著眉頭,呆滯地看著石桌上那一處磕碰出來的小坑窪,良久,方才繼續說道:“可歎我在醫道上孜孜不倦,結果天不憐我,讓我生命中唯一的陽光就這樣消失了。” “你可以時常去祭奠她,我想她不會怪你的。”淩風在一旁出聲安慰道,薛蘇方的醫術幾乎已經可以算是涼州最高明的,如果連他都束手無策,那麼涼州地界應該找不出水平更高的醫師了。 如此情形下,唯一能做的隻是假設和後悔,如果薛蘇方早一點發現,他女兒的病情或許可以博得一線生機,可惜,有些人,直到他走遠了才會被提起,被珍惜。 這確實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但淩風不知道,接下來的對話,會讓他覺得更可悲。 薛蘇方麵上的表情恍若一個回光返照的將死之人,說道:“我不知道。” 淩風皺眉,問道:“你不知道什麼?” 薛蘇方慘然一笑,“我不知道她的墳墓在哪裡。” 淩風啞然失語,胸中提了一口氣,似是不相信一般,問道:“你是認真的?” 這又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為了治好她的病,我決定出涼州訪求名醫,請高人來為她診治。臨行前,我以古書中的續命之法,以我半生壽命,續她十年歲月。做完這些後,我將她冰封在萬年寒冰之中,希望她可以堅持到我回來。” “她沒有堅持到那個時間。”淩風眼看著老人變得越來越平靜,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是,外出的第六個年頭,我在聖域尋到一名高人,他表示願意來此一試。那時我以為這是上天憐憫一個失職的父親,願意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可是等我們回到涼州後,那裡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如果此刻,薛蘇方嚎啕大哭,捶胸頓足,甚至是自扇耳光,淩風都可以接受,但他唯獨接受不了這個語氣和神色平靜得如一潭深水的老者,就像一座活火山,越是平靜,就越讓人心驚膽戰。 毀滅的前奏,總是這般靜得滲人。 “那個宗門已變成一片廢墟,而我,在它覆滅後的第四年,用雙手挖掘著每一寸焦土,每一塊殘石,直到一個雨夜,大雨衝刷掉了一切的痕跡,也將我心頭殘存的火焰澆滅。” “所有人都死了,我尋不到她的屍身,立不起她的墳墓,哪怕是一座衣冠塚,我也辦不到。” …… 朝陽完全露出,晨露隱匿身形,涼風帶著雨水的味道,吹向亭中的兩人。這是初春的風,應當是柔和溫暖的,但現在卻讓淩風倍感蕭索,寒冷刺骨。 薛蘇方的故事已經講完了。 一個並不複雜卻讓人百感交集的故事,淩風不知要怎樣出言安慰,他覺得薛蘇方是自作自受,可是一想到一個十歲的孩童在寒冰中結束生命的場景,他又感到深深的痛苦,恍然間,他憶起了從前,那個名叫小風鈴的女孩,也是在他的懷中停止了呼吸。那場災難是他帶給了雲穀村的村民,縱然他已手刃烈玉龍,但守護獸的屍身至今沒有安葬,他時時害怕,害怕故人會在夢中與他相會。 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是酒,給你。”他從一邊的欄杆上取下剛才扔過去的酒壇子,推到了薛蘇方跟前,悵然道:“你說得對,這些道理不需要我來教你。” 他沒有喝酒,起身臨著朱紅色的欄杆,目視方寸之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生死之事,一旦考慮便再也沒有停下的可能。那一日在隕星之巔,複仇後的他細細品味瞬間而過的快感,最終卻沉淪於蜂擁而至的平靜,飛旋的瀑布總是少數,唯有平靜的河流才是永恒。 他的血仇,至少還有仇人,可是薛蘇方的女兒,卻在一場不明不白的滅門案中歸於塵土。至於那個宗門,無須薛蘇方說出,他已經猜到了,百餘年前,銀朔河邊曾有一宗門名為青冠宗。青冠宗最多隻能躋身準一流勢力,算不得具有絕對統治力的大宗門,但它在涼州的知名度卻著實不低。 因為在青冠宗建宗三百年後,就在一夜之間,這個蒸蒸日上的宗門便化作一片焦土,全宗上下數十萬人全部葬身於神秘的力量之下。 這股神秘力量,又被稱為銀朔河的詛咒,在涼州,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 可憐新鬼舊鬼愁,銀朔河邊風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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