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講學論武(1 / 1)

張淵說道: “你不運心思量,那便是空話。你能時刻琢磨,平時苦練技藝,聚精於此,凝神於此,而非漫然瞎練,力爭實戰能做到此點,這就不是一句空話。” 陳鉞若有所悟,點點頭:“先生說得好像有些道理,能否再詳細說說。” 張淵說道:“做到後發先至,順人之勢,借人之力。要慢時穩得下來,穩如泰山。要快時,快得上去,能如電閃。似進而實退,對方以為你退時又出其不意而突進。” 陳鉞聽得入神,連連點頭。 張淵繼續道:“而最精要之點,無非十個字。” 陳鉞眼睛一亮,連忙問道:“哪十個字?” 張淵說道:“乘他舊力略過,新力未發。” 陳鉞喃喃重複道:“舊力略過,新力未發?” 張淵點頭:“正是如此,這也是俞大猷將軍不厭其煩強調的要點。所謂《劍經》全書總要隻是這一點。俞將軍甚至言此為至妙秘旨,說到此,不能再複加一言。 “隻是真要能做到此點,並非容易。不僅要明了熟習技擊套路。而且在心性上便要磨練。靜得下心,沉得住氣,耐得住屈,頂得住險,心要如明鏡,對纖細至微之動靜,也能明察秋寒。又要有果斷雷厲之氣魄,認定時機,便能施出雷霆一擊的手段。” “如此才能做到‘乘他舊力略過,新力未發’,故此技擊,尤其是兵器上較量,不僅是鬥力,也是鬥智,更是鬥心。真正到境界高,鬥的必定是修身功夫。而這修身功夫,卻都在四書五經之中。你還說四書和武藝沒多大關係?” 陳鉞摸摸腦袋,也還是有些迷惑的樣子: “先生能否說的更具體一點,哪些話有直接關係?” 張淵見他還是不開竅,隻得說道: “就如《大學》中說‘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就這一句話,你便琢磨百遍千遍也不嫌多。” “你練棍法,練武藝,能知何處當止麼?隻是知止一節便是大學問。便是知何處當止,你又能真止得住麼?知止而能止便要大毅力。 “知止能定之後,方能求靜。心靜氣凝,於喧鬨場中亦如萬籟俱寂,萬物紛亂而不能擾,聲色環繞而不為所迷,旁人欺辱而神不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如此方為安。 “心之安寧,無論身處鬆懈無憂之樂土,千鈞一發之險境,勝敗攸關之隘口,皆能心細如發,思慮清明,如此方為能慮。 “思慮之後有所得,所得或用於平日之苦練,或施於對戰之臨機。苟日新,日日新,又何愁你技藝不精進?,” “如你這等,練些皮毛功夫,便驕狂自大,淩侮師長,心浮氣躁,這四書固然沒有讀明白。就是武藝技擊,也隻能停留在下乘功夫而已,終究難以成器。” “《大學》言‘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讀書也好,習武也好,終究需以修身功夫做根基,方可至於上乘。你修身功夫如此欠缺,還如此輕狂,隻能是自招禍殃。” “顏樸打你個鼻青臉腫,也是給你當頭棒喝,讓你回頭是岸。” 這一番話說下來,陳鉞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撲通一聲,又跪在張淵麵前。 說道:“聽先生一席話,茅塞頓開,鉞知錯了。” 張淵擺擺手道: “你既然知錯,不必跪在我的麵前,還是去跪在何仁甫先生麵前,向他認錯。” 陳鉞聽說要向何仁甫認錯,卻猶豫起來。 畢竟他在何仁甫麵前說的大話不少,此時驟然要他轉過彎來,當眾向何仁甫認錯,如何拉得下臉麵。 況且何仁甫在他看來,確實就是不通時務的腐儒一個,朝廷已行新政,卻還不肯與時俱進,耽誤書院學子,自己加以規勸,雖說語氣不夠婉轉,但也算不得有大錯。 一時之間臉孔漲得通紅,難以說出答應的話。 張淵見他這情形,知道還是需要點醒他,喝道: “咄!豎子尚自執迷?大丈夫能屈能伸,昔日韓信對市井無賴,尚能受胯下之辱?汝比韓信如何?不過讓你對師長跪下認錯,都如此為難,還能做得什麼大事。” “大丈夫頂天立地,揚眉吐氣,隻在陣前殲滅醜夷,讓虜酋俯首,豈是小肚雞腸,在平日裡對師長輩爭這些閒氣? “必欲在一時口角之中討些便宜,掙得臉麵,乃是潑婦棍徒之流,汝莫非願終身和此輩同流?” 何仁甫一聽張淵拿出韓信作比,顯然對他期望不低,頓然猛醒。 當即說道:“多些先生點醒” 便站了起來,走到何仁甫麵前,雙膝跪下,俯首道: “何山長,學生知錯了。此後絕不將讀書練武視為兩途,虛心向學,再不敢恃技傲人,驕狂自大。” 陳鉞這一跪下,素來跟隨他的那些童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一咬牙。也一起走到陳鉞身後,向何仁甫跪下,齊聲道: “學生知錯了,以後再不造次,請山長責罰。” 何仁甫一臉愕然,張大嘴巴,想要說幾句話,一時之間卻又發不出聲音。 他看看張岱,又看看張淵,目光既有著欽佩,又有著疑惑,還有幾分羞愧。 畢竟他身為書院山長,頑生作亂,自己不能教訓服帖,反而是幾個初來乍到的外人,兩棍下來,再加一番論述,就讓這些素來頑劣,難以管束的童生們心悅誠服,甘心拜倒。 這絕不是他自己的榮譽。 何仁甫隻覺臉麵上發燒,似乎都有些燙了。 過了良久,才尷尬地苦笑了一下,抬抬手道:“你等既然已經知錯,剛才陳鉞也挨打了,就不必再另加責罰,起來吧。” 陳鉞聽命而起,肅立在旁,簡直和之前驕狂吵鬨時判若兩人。 顯然他決心從此以後真心實踐一下“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 把原本覺得隻是空話的句子,真心落於自己日常的一言一行,磨練心性。 畢竟他真心希望自己能成為第一流的技擊高手。 那些以陳鉞馬首是瞻的童生,也學著他的樣子安靜肅立。 何仁甫皺眉看著這些童生,忽然間覺得自己多年的四書五經,似乎也白讀了。 他用一種古怪地眼神看向張岱,突然道: “張宗子真不愧是天下名士,鄙人原先以為宗子隻是文章做得好,清新脫俗,熟料這門客之中,竟如此藏龍臥虎,不但武技驚人,對四書也有如此精湛理解。三言兩語便能將頑劣生徒說得五體投地。 “鄙人忝為書院山長,卻無此能耐,汗顏無地。” 張岱搖 ;張岱搖手道: “何山長誤會了,方才那兩位不是我的門客,是我身邊這位公子的仆從。” 何仁甫一聽之下,瞪大眼睛,把視線轉向朱由檢,他這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位年輕公子。 說句實話,他原先見這公子皮膚白皙,少年俊秀,又聽說過張岱某方麵癖好,還曾經產生過一些不好的聯想,以為張岱最開始對他說的什麼旅途結識的友人,不過是托詞。 因此一直對這個年輕公子沒正眼看過。 現在聽張岱說剛才那技驚四座,見識超群的兩人,不過是這個公子的仆從。 這才心中震動,有些悚然。 連忙對著朱由檢,拱手做了一個長揖,連聲說道: “失敬、失敬。這仆從見識已是如此高明,那方公子之超俗更可想而知。公子可否親自論述一二,啟發愚蒙。” 他說這話倒是真心誠意求教,仆人家丁見識如此,從主人嘴裡說出來的自然就更發人深省。 書院那些童生的眼光,也都齊刷刷彙聚在朱由檢身上。 尤其是那陳鉞的目光更是熱切,他剛才聽了張淵的一番話,便有如夢中點醒,茅塞頓開之感。 現在聽說張淵、顏樸兩人還不過是朱由檢的仆從,也確實好奇這主人的見識又會高明到什麼程度。 朱由檢見這情形,也不好推辭。 好在他後世讀過一些明代思想史的論著,結合實踐檢驗的哲學理念,也曾有過一些思索,未嘗不可以說上一說。 於是點點頭道: “朝廷科考加考武技,想來也不單是為武而武,原是讓天下士子能將四書所學道理,真切用於實處。此正合先儒修身大義。” 他說到這裡看了一眼何仁甫,問道: “何先生,可知嘉靖之時,戚少保最佩服誰的槍法?” 何仁甫對兵事向來不屑一顧,驟然被問及,頓時茫然,隻得搖頭道: “這個,鄙人對此倒是未曾留意。” 旁邊的童生隊伍裡,陳鉞目光閃動,似乎有話要說。 朱由檢瞥了他一眼,道:“你說。” 陳鉞興奮道: “這個定然是俞大猷將軍了。” 他雖然剛才聽了張淵的話,下決心做好安心定氣修身功夫。但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碰到自己覺得有把握的問題,終究還是忍耐不住,躍躍欲試,想在人前表現一番。 他眉飛色舞道: “俞將軍的武藝縱然不是天下無敵,也差之不遠。俺曾聽說他到少林寺去挑戰,少林和尚都沒有一個打得過他的。反過來要俞將軍傳授技藝。戚少保又和俞將軍相熟,自然最佩服俞將軍了。” 朱由檢搖搖頭道:“不是,俞虛江的槍法雖然也高明,但戚少保明確表達過佩服之情的,卻是唐順之唐荊川。” “唐荊川?”這回卻是何仁甫詫異,對唐順之的名字,他還是知道的,“就是嘉靖三大家之一的唐荊川?” “正是!”朱由檢點頭道。 何仁甫疑惑道:“鄙人隻知道唐荊川在文壇享有盛譽,和歸有光、王慎中並列為嘉靖文壇三大家,卻不知他武藝槍法竟也如此了得。莫非是傳言誇張,同一人豈能即是文壇巨子,又是槍法高手?” 朱由檢道:“這是戚少保親自在《紀效新書》中記載,豈能有假?戚少保在書中說巡撫唐荊川在西興江樓傳授他槍法,唐荊川槍法之精讓他和其他在場諸人皆歎服。” 陳鉞忍不住問道:“唐荊川也是修身功夫做得好麼?” 朱由檢點頭: “正是如此,荊川公不僅槍法精絕,而且箭法超群,算學絕倫,科考會試第一。一通百通,無所不曉,無所不精。其修身自律之嚴,也遠邁群倫,為他人所不及。他的學生記載他‘冬不爐,夏不扇,行不輿,臥不裀,衣不帛’。” 陳鉞咋舌。 何仁甫搖頭道:“這卻未免有些太過了。” 朱由檢道:“然而荊川公之所以各門技藝皆能精湛通曉,未嘗不是和他修身能達於常人所難能達到之境有關。” “所謂修身,也可視為馭身 “遵禮守義,飲食有節,不溺於安逸,不迷於酒色。不為欲念妄想所控,不自蹈於害身陷阱,這是馭身修身。 “屈伸騰挪,揮舞兵器,護身禦敵,修煉得眼明手疾,快慢隨心,輕重合意,收發自如,欲輕則輕,欲重則重。對自家身體能控製得細微入神,也是馭身修身。 “四書五經的道理,總歸於修身。若能把修身道理用於實處,把自家身體馭使好,則讀書、練武、作文理政,馭字、馭句、馭棍、馭兵、馭軍、馭國都可會通。” 陳鉞聽到這裡,突然說道: “俺明白了,這就和我等平常吃飯是滋養身體,吃菜吃肉也是滋養身體的道理一樣。若是吃了菜就不吃肉,吃了肉就不吃菜,雖然也都能填飽肚子,但總歸會生出些毛病來。 “讀書是修身,練武也是修身。朝廷在科考裡加上練武,是給我等修身增加了一個途徑,終究是殊途同歸。提醒我等拓闊修身路子。” 朱由檢點頭: “你這比得不錯。當然確也有光讀書守禮,修身也不錯的,或者光習武,修身不錯的。但大體而言,隻注重一樣,雖然自身感覺良好,其實總會有些偏狹。” 朱由檢這句話,倒確實是有所感觸。尤其是他對明末這些自命清高的大儒的印象。黃道周、劉宗周這些人從品格來說,似乎無可挑剔,但實際他們的為人很偏狹,容易鑽牛角尖而不自知。可見必定在某些地方是不夠健全。 他見陳鉞雖然被打了兩棍,鼻腫嘴腫,但頗有知錯能改,求知上進的精神,心想孺子可教也。 興頭一起,便順著剛才的思路,繼續說道: “明白此理,練武控馭自家身體,也可以領悟控馭萬千大軍之理。 “就如俞將軍說的那樣,馭使一人身體,和馭使百千萬人,不過是同一方法。 “萬人軍隊之陣列隊形變化,就如一人身軀肢體的伸縮。 “萬人聽從號令,就如一人軀乾肢體聽從心神,能做到這點,戰無不勝。 “所以俞將軍說‘舍一人之身以求行陣之法者遠矣’。 “將領必定要自己精通武藝技擊,不但是上陣拚殺,以身作則的需要,也是切實體會如何運用作戰之理” “人身上的道理,可通連兵法乃至萬物。吾儒門精髓也全在於此。四書五經,先賢千言萬語的精髓也全在於此。” 他說到這裡,何仁甫突然擊掌道: “我悟了!” 朱由檢饒有興致地看向他,問道: “何山長悟到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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