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再想,要是人類像喜愛貓、狗等寵物一樣,來愛人類不知會怎樣。學生時代我認識的一位男同學說,他一撫摸飼養的貓的柔軟腹部時,不知為什麼,不知不覺間會興奮地勃起。對應該不具有性感覺的貓狗,人類似乎都會有生理的反應。雖這麼說,撫摸貓兒柔軟的腹部的勃起,和男亥之間發生的現象可以說完全不一樣。隻要搔搔鼻子,任誰都會打噴嚏。貓的腹部和勃起就隻是這樣的因果關係而已。那時產生出些微的欲望,並不是朝著貓兒來,而是被自己腦中產生的情景的反應。那時信太郎對我發生興趣,撫摸我,就不過是如此而已。對他來說,我隻不過是個寵物。感到興趣、有空的話,想摸摸它的寵物而已。就像對雛子來說,半田是寵物一樣。信太郎上到我的房間來,把並放在書櫥中的書本一一打趣一番。把身子伸出開著的窗戶,眺望四周的風景。看著狹窄的流理台和瓦斯筒說,弄得很乾淨嘛。他巡完一局後、滿足地坐在我指的坐墊上。我把水煮開,泡了即溶咖啡,倒進兩個馬克杯裡,遞一杯給他。從窗外可以聽到車子的聲音,還有住在公寓裡的人的說話聲。不知哪裡放著的音樂為政治鬥爭是自由資產階級的活動。崇拜工人運動的自發性,,還有通過附近的腳踏車的煞車聲。“這間屋子,讓我想起學生時代。”信太郎說,“我是個窮學生,沒有這麼好的書架和桌子,也沒有冰箱,但是感覺很像。我的屋子也是在角邊,但是是向北,嗯,這裡不錯,就像是小布的房間。”“像我的房間?我房間應該是什麼樣子?”“有很溫暖的感覺。平常看到在外麵的小布會想像不出來的那種……”“在外麵的我難道和實際過的生活差那麼遠嗎?”“一回到家裡,還不是像懶蟲一樣。”“懶蟲?”信太郎點頭露齒而笑。“什麼也不做,整天縮在被窩裡麵。”我笑。“我可是自己煮飯喲,也很認真打掃。從我媽那學來的,用茶葉的殘渣灑在地上用掃把掃。”“是很乾淨。”他說,把手指伸到書架下麵,抓起褐色的乾茶葉殼,用很頑皮的表情把它亮到我麵前。我笑著想把它從他的手中奪過來。這麼一來,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指尖。隻不過是一瞬間的接觸,但感覺就像是電影的慢動作一樣。我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繞在一起,這麼往上伸展,然後我感到連身體都靠向他的胸部的幻覺。老舊的電燈把室內照得有點昏黃。我打開桌子旁邊的小櫥櫃,開始找裡麵的東西。“應該有些餅乾之類的。”我彎著腰說,“我媽媽寄來了一些餅乾。奇怪,怎麼沒有,是吃完了嗎?”“不要忙了,小布。有咖啡就夠了。”“要是知道老師會來,我會先準備一些。”“不用。”他說,從外套口袋中取出香煙,我慌忙地把煙灰缸拿過來。把煙灰缸放到桌上的同時,他把一支煙塞到我嘴裡。然後對著嚇到了的我點火。這個動作來得太快了。我深深地吸一口煙小聲說“謝謝”。我和信太郎有一陣兩人都不說話,隻是吸著煙。信太郎偶爾微笑地看著我,我也報以笑容。不知怎麼搞的覺得有點尷尬,但是,是極為甜美的一刻。抽完煙,捏熄了它,我重新坐正。看我這樣,信太郎也頑皮地挺腰坐直。我說“好像在相親”,他點頭說“就是嘛”。但好像馬上腳就麻了,一麵叫著好痛喲,一麵把腳伸直。明明這也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但是我卻笑出聲來。意識到隻有自己的聲音流往窗外,心想得找些話來說話。但是覺得好像找不到話好說,我本來就不是善於打開話匣子的人。我咳出聲說:“那個……”“什麼?”“我想……問老師一些事。”信太郎把背舒服地靠在正後方的書架。“我的事?想問什麼?”“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想問什麼。在一起工作以後,知道了許多您的事,但是也感覺還有很多事不知道。”結果說了彆有含意的話,一出口就後侮了。但是信太郎像是玩文字接龍遊戲的小孩一樣,用很天真無邪的表情等我說下去。我微笑。“老師是哪兒人呢?”“是足利人。雖這麼說,在足利隻待到十一歲。我父親過世後,他們家那邊和我母親處得不好,所以帶著我離家出走。”“然後就來了東京嗎?”“嗯。上來東京以後,經曆了不少事。結果我母親到旅館工作,沒多久,被旅館的主人看上了,當上他的小老婆。”“小老婆?”“就是第二號。旅館的主人是結了婚的,有三個小孩,蠻富有的。他為了我母親和我,幫我們準備了一間小房子,讓我們過得很舒適。他對我的恩情我還也還不完,因為他我才上得了大學。”“那麼,所有的費用都是他出的羅?”“嗯,全部都是,就像對自己的小孩一樣。不,比對自己的小孩還要好。我母親過世以後,那個人還是在金錢方麵援助我,一直到我從研究所畢業。要是沒有他,我的人生一定會不同,也沒有今天的我。我也不會在大學教書吧,當然也不會跟雛子結婚,也不會有像你這麼漂亮的小姐,每個禮拜和我一起關在書房吧。”我假裝沒聽到最後那句話。“現在還和那位先生有聯絡嗎?”“沒有。”信太郎搖頭說,“他在我研究所畢業那年去世了,好像是在等著我畢業一樣。”我歎息。“真是很富戲劇性,簡直像一樣。”他搖晃著身體笑著說:“像言情,要不就像少女漫畫一樣。”我沉默著。用湯匙攪拌著已經涼掉的咖啡,想起在三團俱樂部第一次見到他時,我認定他是應該受到輕視的。一想起來就覺得不好意思。同時,對他這樣早年喪父、與母親生離死彆,受到彆人援助才有今天的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切的同情。“下個問題呢?”信太朗問。我抬起頭。“老師在現在還是過著很戲劇化的生活喔?”“你是指什麼?”“和雛子的關係,還有很多……”“為什麼和雛子的關係很戲劇化?”“和子爵千金私奔,又和子爵嶽父修好。而且現在雛子還和老師的學生有肉體……”想說肉體關係,但是說不下去。我咳了一下改口說:“反正就是,老師的學生和雛子有特彆親密的關係,老師卻完全不在意嗎?”“這樣就算是戲劇化的生活嗎?”“對呀!”“哈哈。”他笑說,“這不算什麼嘛。”“以我這麼平凡的人來看已經很了不得了。”從敞開著的窗戶飛進來一雙大飛蛾,繞著電燈轉。翅膀一張開灑下粉,紛紛地落在餐桌上。我們不約而同地注意著蛾的一舉一動。“的確,我和雛子的關係很特殊。”他說,“但雖特殊,我倒不覺得我們是異常。我們就是這樣的夫婦,隻是這樣而已。”“我想是因為老師有自信。對自己,還有對這個世界。”“我不認為這是有沒有自信的問題。”“那是為什麼?”“是嗜好的問題。我喜歡平常人認為很猥褻的行為,隻是這樣。”“這麼說的話,我也一樣。”我有點讚同。“我不喜歡高貴驕傲的事物。覺得很厭煩。”信太郎嘻嘻笑,但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我才是對小布的事一點都不清楚呢。你是個很謹慎的人,什麼都不說。”“我已經說了很多了。”“你父母在仙台經營雜貨店。有一個妹妹。小學時體育成績很糟,跳箱子都跳不過,到了中學喜歡教日本曆史的老師。高中時代一天吃上五餐,喜歡和朋友一起看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我知道的就是這些。”我笑。“你還記得真清楚。”“男朋友呢?”“什麼?”“沒有來這裡過夜的男友嗎?”“沒有。”信太郎調侃我說:“真是可借。我要是和你同學校的話,一定馬上就對你一見鐘情。每個晚上到這公寓下抱著吉他唱情歌。”“要是想灌我迷湯的話,也請你講得像一點。”“才不是奉承,是真話。”“老師這張嘴就是會說話。”“我真沒信用呀。”他笑道,“所以呢,”他用比較嚴肅的聲調問,“小布真的沒有男朋友嗎?”我把唐木的事大概講了一下。說著說著就講出了一直到最近還和唐木同居在一起的事。然後也說了分手的事。雖分開了,我沒有說唐木的壞話,隻是把我的感覺很誠實地說出來。“我現在才覺得,我曾經是一麵暢談革命,一麵和男人上床的女孩子。”信太郎點點頭。“那也沒什麼不好。男人變成革命家,女人變成自由戀愛的鬥士。曆史是因為這樣才動起來的。”“但是不管怎麼說,老師喜歡的型不是自由鬥士,而是像瑪利安德華那種型的,對不對?”“這是什麼意思?”“就是民眾為了食物而暴動時,還在宮廷裡饗用美食,享受性欲歡樂的女人。”在那時我一麵說,腦中一麵浮現雛子的影像。雛子在當時對全國風起雲湧的校園鬥爭,和新左派的意識形態毫無所知,而且並不以無知為恥。她對那些事情可以說完全沒有興趣。“這兩種類型我都喜歡。”信太郎的眼睜閃著光,“真的。要是我的話呀,會先和在宮廷裡享福的王妃一夜纏綿,第二天再到外麵去找那種一大談闊論革命理想、一麵大杯喝酒的女性,把她拐上床。兩邊都舍不得放棄。”“真是貪心。”我笑著說,“這麼說來,摘不好老師隻不過是個色狼而已。”“你說對了。”他說。我們四目相接,又笑了起來。飛蛾拍著翅膀作晌,繞著圈子飛來飛去,然後離開了電燈罩往牆壁飛。信太郎眼睛追隨著飛蛾的移動,喃喃地說:“好大一隻。”然後站起來把電燈的鈕關起來。喀嚓一聲,亮光消失,陷入一片黑暗。“這麼一暗下來,它就會飛到外麵去了,簡單得很。”“是呀!”我說。但是我記得在那時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身體變得僵硬起來。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也感覺到僵硬地像固體一樣。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後,窗外的住家的燈光和街燈的亮光,還有從屋外走廊流泄進來的亮光,都使室內變清晰起來。窗台、冰箱和書架的輪廓在蹋蹋米上投下陰影。飛蛾繼續繞室飛了一下,然後還是被外麵的亮光所吸引。咻地一下消失於窗外。“好像飛走了。”我說。信太郎“嗯”了一聲。我站起身,伸手想開燈。信太郎也站起來,我可以聽到他的腳步聲。“就這樣,不要動。”他低聲說。我想問為什麼,但不意間,信太郎突然把我轉向他自己。用雙手把我的臉頰捧起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臉距離我相當近。他很溫和地微笑著。他的手不冷也不濕,也沒有顫抖。“小布,今天真的好開心。”他喃喃地說,“已經很晚了,我該回去了。”些許葡萄酒香昧和溫暖的鼻息迎麵而來。窗外的街燈柔和了夜晚的黑暗,像月色一樣將室內染得灰白。我身體僵硬著,就這麼動也不動。信太郎有好一陣像是端詳什麼一樣,往下凝視著我的臉。然後終於在我的額頭和臉頰一一親了一下說:“晚安。明天見。”信太郎是什麼時候離開房間的,我完全不記得。等到意識清醒過來,發現隻有自己一人在屋子的正中央像一根柱子一樣站立著。窗外的街上可以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喇叭輕快地響了一下。等到車子駛走以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膝蓋激烈地顫抖著。我沒點燈,坐在窗台上。靠在小小的鐵欄柵上,連續抽了兩根煙。但不管怎麼吸就是吸不到腦裡去。而是消散在黑暗的那一端。不可以信以為真,我這麼不斷地告訴自己。信太郎大概過了一晚就會忘掉親我的事吧。對他來說,我不過是寵物。他隻不過來看看我的窩,回去的時候摸摸我的頭,順便親了一下。隻不過是這樣而已。我後來會做得出那件事,可以說是在那一晚就踏出了第一步。很不好意思地坦白說,我那個晚上,在被窩中,不知有多少次用自己的手撫摸信太郎親過的額頭和臉頰,還有雛子觸碰過的鼻尖,感到不可置信的幸福。我想像著半田和雛子做愛的情景,又想像信太郎和雛子做愛的情景,沉醉在飄散出甜美氣味的情境中。光想到我明天還能看到他……感到胃的底部有小小的波浪在翻弄不已。我做了夢。夢中信太郎和雛子探身而眠,接受月光的洗禮。兩人的肌膚雪白發光。我瞪著他們看,一麵看一麵浸淫在無法形容的幸福中。被安穩的、恬靜的、滿足的感覺所包圍。到了早上,打開窗戶一看,在窗戶的上麵有一大隻飛蛾像貼紙一樣扁扁地被壓乎,乾枯地死掉了。我一想可能是昨天晚上飛進來的那隻,就沒來由地覺得很親近,所以沒有去動它。我每早、每晚,望著那緊黏在窗戶上飛蛾的屍骸,回想那天晚上的事。一直到它變成碎片被雨淋、被風吹到毫無形跡為止。在我的人生中,那是最幸福充實的時刻……一直到我把獵槍拿在手上的那一瞬間為止。序曲就在那時靜靜地揭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