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4410 字 8天前

琵琶總是丟三落四的。“在外國護照要丟了,隻有死路一條。”露道,“沒了護照,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是死路一條還是什麼?”越是訓練她,越覺得她不成材。露也不喜歡她說話的樣子、笑的樣子,反正做什麼她都不順眼。有時候琵琶簡直覺得她母親一點也不喜歡她。“也不知道是打哪學來的。”她道,“你父親也不是這樣子。上次我回來,你也沒像這樣。”珊瑚容忍琵琶,隻當是生活中起的變化。“我隻要求看完了我的書放好。人家來看我的韋爾斯、蕭伯納、阿諾·班尼特倒著放,還以為我不懂英文。”“姑姑不管你因為她不在乎。”露道,“將來你會後悔再也沒人嘮叨你了。”琵琶打破了茶壺,沒敢告訴她母親,怕又要聽兩車話。去上麥卡勒先生的課,課後到百貨公司,花了三塊錢買了最相近的一個茶壺,純白色,英國貨,拿她從父親家裡帶出來的五塊錢。三塊似乎太貴了,可是是英國貨,她母親應該挑不出毛病來。露倒是吃驚。“不犯著特為去配一個,我們還有。”她輕聲道,心虛似的。琵琶每個星期上麥卡勒先生那裡補兩次課。她到英國的事成了榮譽攸關了。“看麥卡勒先生的長相,怎麼也猜不到他那麼羅曼諦克。”有天午餐的時候露在說,“他娶了卡森家的女兒。”“那三個歐亞混血姐妹。”珊瑚道。琵琶怎麼也想不出肌肉發達、性情爽快、生意人似的麥卡勒先生配上混血太太是怎樣一個畫麵。他的蘇格蘭喉音很重,也打曲棍球。“她漂亮嗎?”露的眉毛挑了挑。“我們隻在跑馬廳的馬場看過卡森家的女兒,沒有人不認識她們。”“出了名的交際花。”珊瑚道。“他娶了一個,被她耍得團團轉。她那一家子訛上了他。這些混血的人有時候真像中國人,一生就是一堆。可憐的麥卡勒,又沒有錢。”“補課的錢倒是收得挺貴的。”珊瑚道。“教書能賺多少錢?”“他在這裡是英國大學的聯合代表,也不知道拿多少錢。”“他們生了一個兒子,他寵得不得了。等兒子大了可以回英國上學了,他太太也去了。所以這一向住在倫敦,他一個人在這裡做牛做馬,攢的每分錢都往他太太那兒送。”“他多大了,五十?”“這要寫下來,準是一篇感人的故事。”琵琶道,沒讀過毛姆。“隻有外國人才這樣。”露道,“我們中國人就會擔心做烏龜。”“也有人笑他。”珊瑚道。“前兩天拿了兒子的相片給我看,我一點也不知道他還有中國人的血統。”琵琶道。“他兒子現在一定也大了。”珊瑚道。“說是十七了。穿著蘇格蘭裙。先生說他在學校成績很好,將來要做工程師。”“一個鐘頭收十五塊,他還淨說這些閒話?”露道,突然憤激起來。“他一說起兒子就止不住,我也不好意思阻止他。”“你倒好意思浪費我的錢。我在這裡省這個省那個,這麼可憐,噯唷!”她歎道,聲音登時變得粗啞,像是哭了許久。琵琶沒接這個碴。怪她不好,忘了決不能同母親提起不重要的事。她怕問她母親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路去補課。上海現在成了孤島,四麵八方都被日本人占領了。日本間諜好兩次設法炸掉一家愛國的報社,編輯部的人住在報社樓上,不敢回家,被怕暗殺。學校球隊與孤軍賽籃球。這支孤軍是中國軍隊撤退之後留下的一個營,現在隔離在市中心一家銀行大樓裡,外頭拉起來鐵絲網。日本人在上海的西區扶植了一個傀儡政府,距離琵琶住的地方不到兩條街。偽政府控製的地區稱作惡土。大賭場林立,生意興隆。國柱每次帶全家人去試手氣,總會到露這裡轉一下。“噯!”國柱歎氣,向姐姐說,“真要成亡國奴了,跟印度鬼子一樣咧。可是真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法國人不行,看看安南人,可憐咧,瘦瘦小小的,印度人那麼健壯。日本鬼子最壞了,噯呀!”“你這話可不氣死人。”露道,“還情願亡給英國人,難怪給人看不起。”“我不是說情願亡國,隻是不想亡給日本鬼子。”“真亡國了還能讓我們挑三揀四的?中國會亡都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人。”“咦,怪起我來了!”“你們這些人不知道當亡國奴的滋味。就說印度吧,在那裡能認識個英國人,喝,可不是身價百倍了!印度到處都窮,疾病又多。我去的時候住在普納附近的一個麻瘋病院,那還是全印度最衛生的地方。”國柱看著對過的琵琶。“琵琶怎麼這麼瘦。”“她的肺炎還沒好。”“有你這麼個專家照料,還不好?我就說還是照我的老法子。看看我們家這些。”比了比一群豆蔻年華的女兒。“街上買來就吃,切片的西瓜蒼蠅到處飛,可吃死了沒有?還不是長得結結實實的。”“光靠本底子怎麼行。”露道,掉過臉去,不高興又為這個吵。“粗生粗長哩。”“現在大了倒讓人操心了。”國柱太太道,“還得托她們姑媽給介紹朋友。”“她們哪需要人介紹,不是很出風頭哩。”露道。“姑媽認識留學生啊。”國柱太太道。“她一門心思隻想要留學生,在外國鍍過金的。”國柱冷嗤道。“既是想要有學問的女婿,當初怎麼不送女兒上學校?我就不懂。”“不上學校就夠麻煩了。”他道。“她們沒那麼不好。”國柱太太道,“兩個大的越來越能乾了。”“我高興起來寵她們,生氣起來揍她們,也還不是規規矩矩的女孩子,嘿嘿!”“那還是多虧了她們是好孩子。”露道。她略有些傷心的聲口。國柱也覺到了她對自己兒女的失望。國柱儘管友愛,卻不似舊時那麼起勁的緊咬住這話題不放,也不明白怎麼說來說去總是又繞回這個上頭。他的幾個女兒都笑著聽他們說做媒的事,漠不關心。她們夠守舊,自己的婚姻受到討論,懂得沉默以對,也夠時髦,假裝不放在心上。“琵琶!這一向看見不看見你弟弟?”國柱太太低聲道,秘密似的。“不看見,他沒來。”“不讓他出來?”“不知道。”“我就不懂你父親是怎麼回事。就這麼兩個孩子,怎麼這麼鐵石心腸?”“不是都說娶了後母,爹也成後爹了。”國柱笑道。“琵琶!你怎麼不上我們那兒去呀?隻管來,來吃飯,舅舅家就跟自己家一樣,多個人也不過就是多雙筷子。”“好,我想過去的時候就過去。”“還有啊,琵琶!”她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方便低聲說話,抹得暗紅的小嘴一開一闔,琵琶聞到了久年的鴉片的氣味。“下次你來,舅母翻箱子,給你找些衣服,一點也不麻煩,舊衣服有的是,真的。”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勸解似的,倒像默片演員演得過火了。冷不防眼淚滾了下來。“不要緊,舅母不是外人。”國柱太太含糊的道。琵琶立時止住淚,走到表姐那邊。“你真應該跟我們到賭場去。”一個表姐道,“好玩呢。就算是為吃,也該去一趟。”“我們不去賭,光去吃。”另一個道,“什麼樣的麵食都有,城裡麵最好的。想吃什麼點什麼,賭場請客。”“真不錯。”琵琶道。“沙發椅子不在賭桌邊上,才坐下來,就有女服務生過來,送上熱毛巾,問你想吃什麼。爸爸老是釘著人家不放。有的搖骰子的女孩子長得真好看。有一個曲線玲瓏的,搖骰子胸脯也跟著晃,銳聲喊:‘開啦!’滿場都是‘開啦’的聲音,好刺耳。”“你一定得去看看——就在這附近。”“住在這裡進進出出不怕麼?我聽見說日本人用汽車綁女孩子的票,拉過了界,就再也沒下文了。下次要是看見汽車在你旁邊慢了下來,可得當心。”琵琶想起來那天一輛汽車緩緩開在她旁邊,她怕一跑那隻噴氣抽鼻的動物就會攻擊。回頭匆匆一瞥隻看見是輛舊的黑色汽車,前座隻有一個汽車夫,後座倒有好兩個人。她加緊步伐,一心隻想找個巷子躲進去,偏是一長排的竹籬笆。太陽烘烤得橫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這裡是公共租界外延出來的地方,屋子都嶄新而不見特色,淡黃的水門汀穿插著波紋棚子。她抽冷子跑了起來,耳朵裡隻聽見腳步聲,可還是覺得聽見了大笑聲,有人以外國話說了什麼。汽車加速,仍是跟著她。她發現自己正朝著一扇大門跑,有兩個崗警守衛。一個灰泥哨崗豎了個牌子,“大道市政府”。傀儡政權。他們絕不會插手。她緊跑兩步停了下來,書與皮包落在麵前馬路上。最靠近的崗警是個很年青的小個子中國人,長相溫吞,露出驚詫的神色。汽車開走了,她將書本撿起來。崗警的神色又恢複了戒備的莫測高深。他的製服是黃卡其布。帽子平頂有帽舌,黃色短紋,按照神秘的《易經》八卦排列,如同道士帽。大道市政府,道家的道,古老的哲學名詞,放在這裡卻荒謬可笑。大道,再添上飾了卜算的符號——再挖苦的中國人也設計不出來。霎時間,她隻麵對麵瞪著這個外國的心態。“敬告中國人,”它像是這麼個意念,“這是從他們的過去截取的淵博學問,同時也帶有市井的況味——還有什麼比得上算命更受歡迎?”真像是牛津的漢學家出的試題,就隻是有什麼她抓不住的含意,她斷定是典型的日本作風,無心的幽默中未馴的野性。她回家說了這件事,露道:“我不想嚇唬你,可是你父親可能會綁你回去,誰知道。”“我也不能擔保,可是我想他們不會再讓麻煩上身。”珊瑚道。“他們倒不是要她回去,倒是想泄憤。”“他們現在應該是隻顧著省儉,沒有餘力做什麼。”珊瑚道。“她的娘當然是高興得很,這麼輕易就打發了她。”“最可怕的是眼下的上海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就是啊。”露道,“前兩天那個日本人從城裡一路跟著我回家來,我都嚇死了。若是彆的時候,男人在街上跟著你,誰也不害怕。”“我去上班也嚇死了。”珊瑚剛在一家英國貿易公司做事,“從這裡走到公共汽車站很不平靖。”表舅媽來報告消息,她們方始不將榆溪的威脅放在心裡了。她向琵琶勾了勾頭:“她父親搬家了。”“喔?搬到哪?”珊瑚問道。“雷上達路。”促促的一句,唯恐多說了什麼。“可遠了!”“噯,是遠,他們又沒有汽車了。”“賣了?”“他們是圖省錢。”她忙道,怕聽著像是說他們窮了。“如今誰不想省錢。”露打圓場。“聽見說陵好像不大好。”表舅媽道。“怎麼了?”露問道。“說是發燒。這一向他來不來?”“沒有。去看醫生了沒有?”珊瑚道。“噯,就憑他父親?”露忙笑道,“他的姨太太得了傷寒都合不得請醫生。”“誰?老七嗎?”表舅媽吃吃笑。“老七得過傷寒?”琵琶倒詫異。“是啊。你父親就隻請了個草方郎中,熬了草藥給她吃。我聽說了,請了個醫生過去。我倒不是要當好人,可畢竟是人命關天。”“她好了,還過.99lib?來給太太磕頭。”珊瑚回憶道。“她會來磕頭倒也是難得,差點還哭了,過後就又像沒事人一樣,還跟以前一樣眼睛長在頭頂上,尖酸刻薄。”露沒有請表舅媽再多打聽陵的事,知道她怕極了得插手。倒是要珊瑚托秋鶴代為打聽。秋鶴為了琵琶的事也出了不少力,陪珊瑚去營救她,還大吵了一架。可是委實無人可找了。等秋鶴去,陵業已複原了。他的肺不好,一向是一個敬醫生看的。秋鶴回來也這麼報告。“這麼說是肺結核。”露道。“娘傳染給他的。”琵琶作證道,自己也半懍然。除了請秋鶴時時注意之外,也無計可施。“他們搬到那麼遠的地方。”他埋怨道。老房子成了襪子工廠,珊瑚從看衡堂的那裡聽來的。琵琶與她母親在浴室裡,珊瑚接完電話回來。“秋鶴打來的。”她向露說,“是陵,昨天不知怎麼突然惡化了,送到醫院人家也不收。今天早上死了。”“他不是說好了嗎?”露道。“秋鶴說每次問都說好了,要不就說好多了。總是好多了。前天他才跑了一趟,他們說陵好多了,還要香蕉吃。他們還真叫人買去了。”兩人刻意的家常口吻隻透出一絲的暴躁。弟弟死了,琵琶心裡發慌,仿佛看著什麼東西從排水道往下掉,還撈得回來。“怎麼會這麼快?”露道。“他這年紀是會這麼快。”“誰知道他病了多久了。我叫他去照X光。我就不信他們給他請的是個正經的醫生,白白送了一條命。”“都怪他的娘。”“她當然是,我不懂的是他父親。一門子心思省錢,可是有些事情怎麼也省不得。就這麼一個兒子——等他死了要怎麼跟老太爺老太太交代?我不一樣。再說離婚的時候我都放棄了。”一向就是這樣,琵琶心裡想。出了大事總是這樣,對她一無所求,隻要她露出懼色,一聲不響,而且總是在最不適宜的地方,像是這間小小的浴室,她母親立在鏡前說她的教育訓話,而且磅秤上總是一雙灰姑娘的小鞋。弟弟不存在了。一開始世界上隻有他們兩個人。如今隻剩下她了。她覺得心裡某個地方寒冷而迷惘。梅雨季開始了。走半個城去上課,在濛濛細雨中想著陵死了。在街上這意念總覺得兩樣,雖然並不會更真實。她喜歡街衢,如同其他孤獨的人,下雨天四周的接觸更多,天地人都串了起來。噴在臉上的細雨,過往雨傘滴下來的水,汽車濺上她腳踝的水,濕淋淋的雨衣拂過,在在都是一驚。這一刻她感覺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麼不同。要不是紅頭巾的錫克巡捕與披著雨蓑的黃包車苦力,上海就同其他的大城市沒有兩樣。她也就是喜歡這個地方。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種族來興建,大雜燴反倒讓它練達了,調和了。長時間的熟悉給她的感覺是上海是她的,是讓她成長的地方。也許是她母親與姑姑的原故,她總覺得等夠大了,沒有她不能做的事。形形色色的旗袍皮子、時髦的室內裝潢、歐陸的甜品、金漆的鴨,一切都是窺入她將來的窗子。將來她會功成名就,報複她的父親與後母。陵從不信她說這話是真心的。現在也沒辦法證實了。他的死如同斷然拒絕。一件事還沒起頭就擱起來了。他究竟是什麼樣子?對人生有些什麼冀望?倒可以一語帶過,說他完全是個謎。她始終都知道。他就同彆人一樣,要的是娶個漂亮的女孩子,有一點錢,像大人一樣生活。她記得談到舅舅的可愛女兒們,他那興味的神情。露離婚後他極少看見她們,可是琵琶仍經常去舅舅家。“三表姐會溜冰?就在衡堂裡溜?”他笑道,眼睛瞪得圓圓的。“最小的那個還那麼凶?”他傻笑道。他們前一向拿她來打趣陵,他不喜歡,因為那時她還很小。她儘量去體會他的不存在。他們曾是現世最古老的土著。他們一起經驗過許多事,一點也不在意由他那雙貓兒眼看出去,是不是全都兩樣,找他驗證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到頭來,他並不是死在老房子裡。老紅磚房如今製造起棉襪,女人穿上會使兩條腿像肥胖的粉紅香腸,總覺得可笑。必定是棉襪,因為真絲與人造絲袴襪都是舶來品,而上海有許多的棉織廠。那些隔音而漆黑的高房間始終乾淨沒有人住,無論繞著它如何擴展,拉上百葉窗的清涼陰暗像夏天裡的冰咖啡,很難想像裡頭擱了戳著天花板的機器。上海的女工向來大膽輕佻,都管她們叫湖州絲娘。最早到城裡來在工廠做事的都是湖州人。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們自己有錢,下班後也沒人管束。三三兩兩到大世界去看表演,除了妓女之外隻有她們也賺皮肉錢。何乾就不願讓外孫媳婦到工廠做事,雖然賺的錢比阿媽要多。露與珊瑚試用的年青阿媽都是雙棲動物,時而幫工時而在工廠做事,而且都有愛情的問題。不是家人逼婚,便是拋下丈夫,或是工頭對她們心懷不軌。機器轟隆聲裡雜糅著她們的笑聲、罵聲、彼此取笑、哭訴不幸,塗抹去來到這片屋簷下之前發生過的一切。霎時間,琵琶一陣心痛,倒不是她還想再看見老房子,可是它澈底地改頭換麵了,她的記憶失效了。她父親當初再婚,買下這幢大房子,也許是想要生更多孩子,她倒從沒想到這一層。榮珠來自一個子孫滿堂的家庭,可是他得到的隻是親戚。可憐的爸爸。他是個廢物,就連揮霍無度這樣的惡名也沾不上邊。進了堂子,還得千哄萬哄才哄得他出手豪氣。改過自新之後,他年複一年撙節開銷,一切花費都省儉了,延挨著不付賬,瞧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這裡摳一點那裡摳一點,到末了兒割斷了根,連係過去與未來的獨子,就如同他的父母沒生下他這個人。從另一層看,榆溪倒也像露與珊瑚一樣反抗傳統。他舍得分權給家裡人,好讓他自管自吃他的大煙、玩他的女人、享受不多幾樣的安逸,其中之一是每年一罐鹹鴨蛋,由何乾親手揀選醃存。我們都突破了,琵琶心裡想,各人以各人的做法。陵是抱著傳統的唯一的一個人,因為他沒有彆的選擇,而他遇害了。人人都有一把刀。沒法子割外人的股肉往家裡帶油水,就割自家人的。她想到何乾的兒子富臣。富臣與她的父親不同,聽說他年青時來上海,機靈聰明。倘若不是急著往脂粉堆裡鑽,他還許功成名就,撐起一個家來,而不像現在活埋了外婆。她再見到他,兩條胳膊緊貼著瘦薄的身體,離她父親躺的煙鋪五步遠。她父親穿著睡禱,腿微向後彎,腳衝著富臣,忙著在煙燈上燒煙槍,一壁說著上海的工作難找。漫漫雨季上海處處汪著水。公寓房子四周的水不退,土地吃不住高房子的重量,往下陷。黃包車緩緩經過,濺起雨水,車夫的禱腿卷到大腿上。“過街?”他們吆喝,“過街一毛錢。”她搖頭,脫掉鞋子。微微鼓蕩起一點意誌力,才踩進了褐色的水潭,非但有帶病的叫化子蹬過,還吐痰。水底滑溜溜粘膩膩的。路麵向下傾斜,水從腿肚子漫到膝蓋,一波一波的蕩漾。她拿腳去摸索馬路的邊緣,就怕絆倒。上了公寓台階才穿上白色涼鞋,免得嚇壞了開電梯的。珊瑚隻比她早回來一會。也是涉水而過,正在浴室洗腳。“何乾來了。”露向琵琶說,“她要回鄉下了。去車站送送她,她那麼大的年紀了,往後見不著她了。”隱隱約約的壓迫感坐住了琵琶,仿佛一隻鳥剛覺察到大網罩在頭上偷眼看天。“她什麼時候走?”“下個禮拜,星期二下午。她會在車站大門找你。珊瑚,到北站有沒有電車?”珊瑚揚聲指引了方向,末了還說:“琵琶找不到的。”關了水後,又問:“陵的事何乾怎麼說?”“什麼也沒說。你以為會說什麼?”露道,“都嚇死了。”琵琶還剩兩塊錢。給了何乾,還是落到富臣手裡。她寧可給什麼不能送人的東西。她到靜安寺去,有兩家貼隔壁的商家,都叫老大房。各自聲稱是老字號,比現在活著的人年紀還要大,誰也不知道是左邊這家還是右邊這家才是當年真正的創業之基。她揀了人多的那家,花椒鹽核桃與玫瑰核桃各買了半磅。東西極貴,她相信何乾在上海雖然住了三十年,絕對沒吃過。紙袋裝著,她得在路上吃完,沒辦法捎回家帶給孫子吃。到北車站並不近。她在車站大門等,紙袋上漸漸滲出油來。然後她看見何乾坐著黃包車,包袱抱在大腿上,兩腿間夾著灰白色水牛皮箱子,頭後麵還抵了個網籃。她平靜地向周圍張張望望,高貴的頭形頂上光禿了一塊,在扁扁的銀發下閃著光。“大姐。”她笑著喊。亂著付黃包車錢,下行李,她不肯讓琵琶代她提,兩人總算進了車站,立在矮柵欄裡,把東西放了下來。“大姐!”感情豐沛的聲口,“何乾要回去了,你自己要照應自己。”她並沒有問候露與珊瑚,也不說害她跑這麼大老遠的一趟。琵琶覺得虧負了何乾。她倒不為逃走害得何乾日子難過不得回鄉而感到心虛。弟弟的死開脫了她。眼見得何乾無人可照顧了,儘管她知道這隻是她後母的藉口,因為何乾忙著粗活,極少有時間照顧陵。“大姐,陵少爺沒了!”何乾激動的說,怕她沒聽見這消息似的。“我都不知道他病得這麼厲害。”“誰知道?說是好多了。我跟自己說怎麼這麼瘦?吃補藥,什麼都沒少他吃。太太相信這個推拿的大夫。才十七。誰想得到……?”她低頭,拿布衫下擺拭淚。他們不曾輕輕鬆鬆談過陵,事實上在此之前不曾談過他。何乾照顧他就跟照顧琵琶一樣的真心實意,琵琶覺得陵似乎也喜歡何乾。然而仍是覺得陵是秦乾托孤給她們的。“我帶了這個。”何乾接過紙袋,淡淡一笑,也沒謝她,隻急忙岔開話。琵琶突然明白自己做錯了。她是該為今天再點錢的。她不能問她母親要錢,也不想問姑姑要錢,姑姑自己一個月也就是五十塊的薪水。她考慮過問舅舅要。要十塊,他會立時從皮包裡掏出二十塊來。“還要不要?”他會再追問一句,一條胳膊整個探進袍子裡。問舅母要也行。他們就是這樣。可是不能背著母親去找舅舅。她真該做點什麼的。要給現在就該給,過後再送就是白送。信件都送到最近的小鎮的雜貨鋪,凡署名是她的東西都會交給她兒子,她隻怕連影兒也不知道。礙眼的紙袋一轉眼不見了,掖進了何乾的寬袍和包袱裡,變戲法似的,還許一點油膩也沒沾上。“我還要再考試,考過了今天秋天就要去英國,”琵琶急忙道,“三年我就回來了,然後我就可以賺錢了。我會送錢給你,我真的會。”何乾一句話也不信。女孩子不會掙錢。珊瑚也去了外國,在寫字樓做事又怎麼樣?況且遠水救不了近火,她都這把年紀了,簡直像是下輩子的事情。“到了外國可得好好照應自己啊,大姐。”“給我寫信,寫上你的名字,好讓我知道你好不好。你會寫何吧。”琵琶教過她這個字。“噯。你也要寫信給我,大姐。”她咕嚕了一聲,顯然隻是酬應一下。“鄉下現在怎麼樣了?”“鄉下苦啊,又逢上打仗,不過鄉下人慣了。”“我聽見說你母親過世了。”她的臉色一閉。“她年紀太大了。”她斷然道,也許是疑心琵琶聽說了她兒子把外婆活埋了。“家裡都好麼?富臣呢?”“都好。富臣老寫信來要我回去。他說我年紀大了,不能操勞了。”富臣知道揀他母親愛聽的話說。告訴她收成不好,要她寄錢,要她不要幫工了,回家去吧,他想她。隻消這裡仍要她,她自然也不會回去。“你一定很高興,一家子終於團圓了。”她笑笑。“出來這麼多年,我也慣了。”琵琶看見像地板或是乾涸的海的遼遠鄉下等著她,而她兒子也在其中等著。儘管無力再賺錢,她帶回了她的老本,雖然不多。琵琶應當再添上二十塊錢,即便隻是讓富臣從何乾那裡再蠶食更多錢。事到如今,她回了家連提到琵琶都還不好意思,眼睜睜看著她空手回去。她拿起行李。琵琶堅持要幫她提大網籃。網子底下有一層報紙。她知道報紙下是什麼,收集了一生的餅乾罐,裝滿了什物、碎布,都卷成一小束,拿安全彆針彆住。可是她不敢真去看,唯恐何乾疑心彆人以為她在沈家做了四十年,私藏了什麼寶貝。火車尚未開動,她們已無話可說。“我該上車了,先找個好位子。你回去吧,大姐。”說著卻哭了起來,拿手背揩眼睛。她不說怕再也見不到她了,倒說:“我走了,不知道下次再見麵是什麼時候。”“我會寫信給你,我幫你把東西拿上去。”“不,不,不用了。三等車廂,什麼樣的人都有。”“三等車廂?”一個腳夫抓起她的東西。何乾生怕被搶了,急忙跟上去,上了階梯,進了火車,立在門口回頭喊:“我走了,大姐。”火車很快就上滿了人。不見何乾出現在車窗裡,定是在另一側找到了位子,看著行李,不敢須臾或離。琵琶立在月台上,一簾熱淚落在臉上。剛才怎麼不哭?彆的地方幫不上忙,至少可以哭啊。她一定懂。我真恨透了你的虛假的笑與空洞的承諾。這會子她走了,不會回來了。琵琶把條手絹整個壓在臉上,悶住哭聲,滅火一樣。她順著車廂走,望進車窗裡。走道上擠滿了人,可是她還許能擠進去,找到何乾,再說一次再見。她回頭朝車廂門走,心裡業已悵然若失。寬敞半黑暗的火車站裡水門汀回蕩著人聲足聲,混亂匆促,與她意念中的佛教地獄倒頗類似。那個地下工廠,營營地織造著命運的錦繡。前頭遠遠的地方汽笛嗚嗚響,一股風吹開了向外的道路。火車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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