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雷峰塔 張愛玲 4146 字 8天前

中日並未宣戰,報上也僅以敵對狀態稱之,租界不受影響。戰爭與和平不過是地址好壞之彆。基督教青年會仍照常舉行入學考試。除了琵琶之外,也有兩個中國男孩與幾名當地英國學校的英國男學生應試。補課的麥卡勒先生是英國大學的總代表,拆開了褐色大信封,裡頭裝的是寄自英國的考卷。一時間,肅穆無聲,充滿了宗教情懷,小小的房間不需冷氣就冷颼颼的。應試的人圍著橡木桌而坐,眼睜睜看著他撕破封條,解開繩子,抽出印好的試卷分發給不同的考生。怒照著窗的夏天淡去了,街上的車聲也變小了。琵琶拿著的試卷還帶著空運的新鮮清涼的氣味,從沒有戰爭的聖殿過來的。麥卡勒先生是約翰牛(英國人的綽號。)的典型,當然他也可能是蘇格蘭人。外表和舉動都像生意人,對中國人來說不免市儈了些。露和珊瑚倒覺滑稽,這麼一個人竟是學者,可話說回來,英國整個是一個商人的民族。他不時看手表。到了正午,他從桌子另一頭立起身來。“時間到。”他喊道,收考卷。“下一場兩點,兩點整。”琵琶情願等電梯,不肯四處尋找樓梯,雖然下去隻走個一樓。安靜的走道有男人俱樂部的聖潔氣味,女人止步,基督教青年會頂樓一向是中國人不得進入。樓下的新的蘇打櫃台假牙似的,在褐色古老世界的氣氛裡顯得突兀。一道長玻璃牆把它跟大廳隔開了。一排國際友人長相的男女用麥管啜著飲料,無聲的應答。玻璃牆給這一幕添了光彩,像時髦雜誌的圖片。一個褐發女人,可能是中國人,罩著海灘外套,兩隻腿光溜溜的,繞著高腳凳。顯然是在室內遊泳池遊泳。她旁邊的男人穿了誌願軍的卡其襯衫短袴,戴著國際旅的臂章,來福槍倚著櫃台。我就喝杯奶昔吧,琵琶心裡想。何必出去?可又怕穿過玻璃。她向自己說:一杯奶昔沒辦法讓我喝上兩個鐘頭。還是走一走,看有沒有小飯館,這裡是城中心,附近一定有不少餐廳。可是對過整條街都是跑馬廳,街的這一邊又給一家摩天飯店和電影院占了。東行往百貨公司,是一排的掛著珠簾的美容沙龍、便宜旅合、舞蹈學校、按摩沙龍、有歌舞表演的小餐館,大中午霓虹燈沒打開,分不清哪家是哪家。不過南京路上總是人來人往。她立在街角猶豫不決。有時間到小巷裡探險麼?轟隆!短促的一聲雷,隱約還有洋鐵罐的聲音。腳下的地晃了晃。“哪兒?”街上的人彼此詢問。這一聲是響,可她在家裡聽見的更響。樓板也震動,震破了一扇窗,她都不覺得怎麼。她是在家裡。所有汽車都撳喇叭,倒像是交通阻塞了。汽車還是一輛一輛過來,堆成長龍。電車立在原地不動,鈴聲叮鈴響。黃包車車夫大聲抗議。行人腳步更快,抬頭看有沒有飛機。她兩個家都可能中彈,兩個家都在邊界上,父親的家靠近蘇州河,母親的公寓在越界築路上,可是她卻不想到這一層。家是安全的。孤零零一個在陌生人間,她有些惘然,但沒多久車輛就疏散了。她進了一家百貨公司看牆上的鐘。該往回走了。底下一樓的小吃部飄上了過熟的雲腿香味。她買了一個咖喱餃和甜瓜餃,拿著紙袋吃起來。“剛才那是什麼聲音,麥卡勒先生知道嗎?”男生們問道。麥卡勒先生說不知道。考完試琵琶繳卷,他向她說:“你母親打電話來,要你離開前打電話過去。你等一會,我帶你去打電話。”她撥了母親家的號碼,陡然悚懼起來。出了什麼事?“琵琶嗎?”露的聲音,“我隻是要告訴你考完了過來我這裡。考完了吧?一個炸彈落在大世界遊藝場。我怕你回家去你父親明天不放你出來,明天早上還要考一堂。今天晚上還是住在這裡的好。”炸彈落在大世界遊藝場,想想也覺滑稽,反倒使它更加的匪夷所思。鄉下人進城第一個要看的地方就是大世界,龐大的灰慘慘的混凝土建築,娛樂的貧民窟,變戲法的、說相聲的、唱京戲蘇州戲上海戲的、春官秀,一樣疊著一樣。一進門迎麵是個哈哈鏡,把你扭曲成細細長長的怪物,要不就是矮胖的侏儒。屋頂花園裡條子到處晃悠,捕捉涼風,也捕捉男人的目光。露天戲院貼隔壁是詩會,文人雅士坐著藤椅品茗,研究牆上貼的古詩。每一行都是謎,寫在單獨的紙條上。付點小錢就能上前去,撕下一張紙,猜詩謎,猜對了贏一聽香煙。大世界包羅萬象。琵琶從小時就讀過許許多多在大世界邂逅的故事。她一直都想去看看,沒人要帶她去。老媽子們偶而帶鄉下來的親戚去,她總也在事後才知道。這下子看不到了,她心裡想,搭電車回母親家。全毀了麼?為什麼偏炸這個直立的娛樂園呢?為了能多殺人?可是下午一點的大世界幾乎是空蕩蕩的。那個地區當然人很多,法租界的中心,理當是最安全的地方。前一個世紀中期炮彈問世之後,就沒有一個炮彈落在租界上。這一個落在大世界,如同打破了自然法則。開電車的在乘客叢裡推擠,嚷著:“往裡站,往裡站,進來坐客廳。做什麼全擠在門口?就算炸彈來了想跑,門也堵死了。”乘客不理他。有人打鼻子裡冷哼一聲。“還這麼輕嘴薄舌,大世界裡死了那麼多人。”有個人嘟囔。一開始還沒有人接話,後來心裡的氣泡像是壓不住,咕嘟嘟往上冒,在死亡的麵前變得邪門,活躍非常。“炸了好大一個洞。”一個說。“破了風水咒。”又一個說,“上海從沒受戰火波及過,這下子不行了。”七張八嘴說個不停。“都說上海這個爛泥岸慢慢沉進海裡了,我看也撐不了好久了。”“想嚇唬上海人,不中用。難民照樣往上海逃,到底比彆的地方強,嘿嘿!”“是啊,上海那麼多人,未見得你就中頭獎。”“都是命中注定。生死簿上有名字,逃也逃不了。”“我本來要到八仙橋談生意的,要不是臨時有客來,我也難逃一死。”“說到九死一生,我有個朋友就堵在兩條街以外。喝呀!不是他印堂高就是他祖宗積德。”“我知道大世界有個說相聲的,正好到外地演出。真是運氣。”“蒙裡戛戛,蒙裡戛戛!”開電車的吆喝,要大家往裡擠。有乘客望著窗外一輛經過的卡車,沒教彆人也看,可是整個電車一陣微微的騷動蠕蠕從頭爬到尾,伸長脖子的伸長脖子,彎腰的彎腰,抓著藤吊圈,看著車窗外。第二輛卡車開過來,放慢了幾秒鐘,正好讓琵琶看見敞開的後車鬥。手腳糾纏在一起,堆得有油布車頂一半高。泛黃的灰白的肌膚顯得年青,倒像女人。女學童打球,絆倒了跌在彼此身上。街頭雜耍的脫得隻剩一點破布蔽體,疲憊不堪的在彼此的肩頭上疊羅漢。她隻看見胳膊和腿,隨便伸曲。有的不像是人的手腳,這裡那裡一片破印花布或藏藍破布。畫麵一閃即逝。她完全給拖出了時間空間之外,不能思考也不能感覺。那些肢體上的大紅線條是鮮血,過後她才想到。可是看著像油膩膩、亮滑滑的蛇爬過黃色的皮膚。我看見的是大世界裡的屍體,她向自己說,卻不信。卡車過後,電車上的人默不作聲。靜安寺站的報童吆喝著頭條,好幾隻手從車窗伸出去要買報紙。“馬報,馬報!”他們需要白紙黑字的安慰,可以使他們相信的東西。接下來的一程她忙著想更緊要的事,怎麼同她母親說考試結果。“我不知道,”她聽見自己說,“我覺得考得不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古書她最有把握。除了英文還可以選一個語言,她選了中文,容易對付。可是試題卻使她看傻了眼,問的淨是最冷僻的東西,有些題目語法明顯錯誤。讓她父親知道了,準笑死,偏偏又不能告訴他。卻得向母親說,可是決不能說好笑,不然又要聽兩車子話了:“我不喜歡你笑彆人。這些人要是資格不夠,也不會在大學堂裡教書。你又有什麼資格說人家?”問過考試之後,露道:“打個電話回去,姑姑要你留在這裡過夜。他們一定也聽見大世界的事了。”榆溪接的電話。“好吧。”他甕聲甕氣的道,“要姑姑聽電話。”珊瑚接過聽筒。“喂?……我很好,你呢?”她輕快的道。再開口,聲調高亢緊繃。“等我死了他可以幫我買棺材,死了我也沒法反對了。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再窮我也不缺他那五百塊……太荒唐了,現在還要惺惺作態。誰的好處?……對,我就是這回覆,你不敢說那是你的事,少捏造彆的話就行了。”她掛上了電話。“怎麼回事?”露問道。“謹池要他問我缺不缺錢過節,在榆溪那兒放了五百塊。”“他這是存心侮辱人。”“官司贏了以前他逢人就說:‘她餓死我也一個子都不借給她,等她死了倒有五百塊給她辦後事。凡窮愁潦倒死了的,祠堂備下了這筆錢。’這會子他又要送錢給我了。”“他就是那種人。”“可不是,還把姨太太生的兒子的相片寄給大太太。自己覺得聰明得不得了。”“榆溪怎麼說?”“他說隻是代傳個話,說上禮拜就想跟我聯絡了。”“他不敢打電話來,怕是我接的。”“還真心細。”“尤其是他太太打了那通電話,他怕跟我說話。”琵琶覺得母親姑姑又恢複了以前的老交情。露早晨起不來,珊瑚同琵琶搭電車去上打字課。琵琶告訴她古文試題上的古怪題目。“我也聽過漢學家都問些最希奇古怪的題目。”珊瑚道,“我們到英國的時候,很多中國留學生修中文,覺得唬唬人就能拿到學位。”“有些題目我倒想問問先生,他一定聽都沒聽過。”“他倒不可能特為研究過哲學什麼的。那些漢學家知道的是多,也研究得很澈底,外國人就是這樣,就是愛鑽牛角尖。”琵琶在基督教青年會下車,珊瑚以英語祝她順利,又囑咐她彆忘了打電話給她母親。她該在考完後打,大約是下午兩點,露也起來了。她考完試,剛趕得及回父親家吃中飯。自己覺得很重要,因為需要保密,更覺得是重要人物。搭電車,走過炎熱的長街,突然浸入了屋子清涼的陰暗裡,旗袍和臉上的汗味都聞得到。夠不夠時間上樓換衣服?她望進餐室裡,飯桌已經擺好了。她決定在這裡等,涼快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老媽子們必定是在廚房裡幫忙,廚房隔得遠。屋子的房間無論是在裡頭吃飯讀書閒晃,都像空房間。摺迭門兩側各有一個藍花磁老冰盒,不用了,摸著還是冰涼的,仿佛盒子裡還有稻草屑墊著冰塊。下樓來的足聲不是她父親就是榮珠,隻有他們倆可以搭拉著拖鞋在屋裡走。她走向窗邊,轉過身來等。榮珠進來了。“娘。”她笑道。“昨晚不回來,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我打了電話。”琵琶吃驚道,“我跟爸爸說了。”“出去了也沒告訴我。你眼裡還有沒有我?”“娘不在。我跟爸爸說了。”一句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榮珠一個耳刮子。她也回手,可是榮珠兩手亂劃擋下了,兩隻細柴火似的。“嚇咦!”老媽子們跟著何乾一齊噤喝,都駭極了。女兒打母親。後麵七手八腳按住了她。琵琶一點也不知道她們是幾時出現的。她拚命掙紮,急切間屋裡的樣樣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藍花磁盒上的青魚海草,窗板上一條條的陽光,蒙著銅片的皮桌,筷子碟子,總在角落的棕漆花架,直挺挺、光禿禿的。榮珠往樓上跑,拖鞋啪噠啪噠,夠不著她。“她打我!她打我!”嬰兒似的銳叫不像榮珠的聲音,隨著啪噠啪噠的拖鞋聲向上竄。另一雙拖鞋的聲音下樓來。老媽子們愣住了,琵琶也是。“你打人!”榆溪吼道,“你打人我就打你。”他劈啪兩下給了她兩個耳刮子,她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跌在地上。她母親說過:“萬一他打你,就讓他打,不要還手。”倒像是按劇本演出,雖然她當時沒想到這一層。她在風車帶轉的連續打擊下始終神智清明。胳膊連著拳頭,鐵條一般追打著她。阿媽們喃喃勸解,忙著分開兩人。“她打人,我就打她。今天非打死她不可。”他最後又補上一腳,一陣風似的出了房間。琵琶立刻站起來,怕顯得打重了,反倒更丟臉。她推開老媽子們,進了穿堂,看也沒看一眼,進了浴室,關上門。她望著鏡子,兩頰紅腫,淨是紅印子,眼淚滾滾落下。“我要去報巡捕房。”她向自己說。她解開旗袍檢查,很失望並沒有可怕的瘀傷。巡捕隻會打發她回家,不忘教訓她一頓,甚至還像報上說的“予以飭回,著家長嚴加管教”。這裡是講究孝道的國家。可她什麼也不欠她父親的。即便愛過他,也隻是愛父親這個身份。說不定該先打電話給她母親。不行,因為她知道說什麼能驚動巡捕,而她母親可能不讓她說。露並不願舉發這屋子的人吃鴉片。“在裡麵做什麼?”何乾隔著門問道。“洗臉。”她掬冷水拍在臉上,順順頭發衣裳。她需要樣子得體,雖然是女兒檢舉父親。她又從皮包裡取了一張五元鈔票,摺好掗進鞋裡。不能不提防。幸喜何乾不在眼前。她悄悄走過男傭人的房間,不等門警打開前院的小門,自己動手去拉門閂。門閂巍然不動,鎖上了。門警走上前來,夏日卡其袴露出膝蓋,瘦削的坑坑疤疤的臉上不動聲色。“老爺說不讓人出去。”他說。“開門。”“鎖上了,鑰匙不在我這兒。”“開門,不然我就報捕房。”“老爺叫開,我就開。”她捶打鐵板,大嚷:“警察!警察!”路口指揮車輛的巡警應該能聽見。屋子正在街角,雖然大門並不對著街角。她的聲音哪去了?小時候在樓梯口喊何乾,吼聲回響,連自己的耳朵也震聾了。彆的傭人笑道:“何乾,何乾的嚷嚷,真連河也讓你叫乾了。”拿諧音打趣。可是這會子扯直了喉嚨也喊不出聲。這還是她頭一次真的看見結實的大鐵門,蒙上灰塵似的黑色,釘上一個洋鐵盒,搖搖晃晃的,裝信件或牛奶。拍打踹踢鐵板間的脊梁,震得手腳都痛。門警喝斷一聲,想拉開她,又發窘,不敢碰老爺的女兒。連她也窘了。這麼鬨法有什麼用?巡警是怎麼回事?怎麼不過來?是打仗的原故,屋裡傳出的銳叫聲便不放在心上?“警察!警察!”她自己也聽不下去那種欲喊不喊、唯恐倒了嗓子的嚷嚷。引起騷動竟是這麼困難。老鐵門每次開關都鏘綁亂響,擊打鐵板間卻悶不吭聲。要不要退後幾步,朝門上撞?躺在地下撒潑打滾?門警作勢拉她,她死命去扭門閂,抓著門閂踹門。一連串的舉動一個也不見效,竟像做了場噩夢。她以為是暴烈的動作,其實隻是睡夢中胳膊或腿略抽動了一下。“嚇咦?”何乾也和門警齊聲噤嚇,趕出來幫著把琵琶拖進屋裡。琵琶冷不防退兵了,走進屋子。何乾跟著她上樓。“彆作聲。”何乾等進了她房間便道,“待在房裡,哪兒也彆去。”琵琶望著衣櫃鏡子,瘀傷會痊愈,不會有證據給巡捕看。能讓母親知道就好了。她沒打電話去,她母親能猜到麼?會怎麼猜?這場脾氣發作得毫沒來由,簡直說不通。莫不是發現她去考試了?潘媽從洗衣房過來,害怕進門的模樣。“是怎麼鬨起來的?”壓低聲音向何乾說。“不知道,潘大媽,我也跟你在廚房裡。”她們沒問琵琶,半擔心她會告訴她們,不希望聽見對榮珠不利的事。“噯,正忙著開飯,”潘媽道,“就聽見餐室鬨了起來,衝進來一看——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過道上有腳步曳的前衝的聲音。隻聽見三四步緊走,門砰的飛開來。什麼東西擦過琵琶的耳朵,撞在地上砸了個粉碎。她掉過頭,正看見榆溪沒有表情的臉孔,砰的關上門。房裡每個人都愣了愣,然後兩個阿媽彎腰收拾肝紅色花瓶的碎片。琵琶記得住天津的時候在客室裡撫弄肥胖的花瓶頸子和肩膀。“嘖嘖,多危險。隻差一寸就——”潘媽低聲嘀咕,皺著眉。“我去拿掃帚。”導引著龐大的軀體向另一扇門走。“下樓去。”何乾著惱的向琵琶說,倒像是她在樓上使性子砸東西。琵琶帶著書本,表示不在乎,下樓走進了一間空著的套間,擱滿了用不著的家具。她揀了張靠窗的黃檀木炕床坐下,有光可以看書。何乾也跟進來,在椅子上坐下。整個屋子靜悄悄的。在這半明半暗棄置的對象之間像是很安全。“大姐!”何乾突然喊,感情豐沛的聲口。“你怎麼會弄到這個樣子?”像是要哭出來了。可是琵琶抱住她哭,她卻安靜疏遠,雖然並沒有推開她。她的冷酷倒使琵琶糊塗了。是氣她得罪了父親?儘管從不講大道理,也以不慍不火的態度使她明白是責難。琵琶倒覺得並不真的認識何乾,總以為唯有何乾可以依靠。何乾愛她就光因為她活著而且往上長,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播兩看她將來有沒有出息。可是最需要她的當口,她突然不見了。琵琶不哭了,鬆開了何乾的頸子。何乾陪她坐了一會,立起了身。“我上樓去看看。”她去了一陣子,琵琶聽見腳步窸窣,隱隱有人說話,一壁往樓上走,倒像有高跟鞋的聲音。她極想衝出去看是誰。最有可能是榮珠的姐妹。即便是親戚也不願插手家務事,給孩子撐腰,造父母的反,幫著女兒一路打出去,隻會規勸她回家。眼前彆引人注意的好,免得給鎖了起來,等人走了再說。為迎客開大門,也會再開門送客。有人下樓來。為客人泡茶。不,是何乾。“你千萬不要出去。”她低聲道,“姑姑來了,還有鶴伯伯。”琵琶喜出望外。怎麼知道的?她沒打電話過去,準是珊瑚打過電話來。也許是榮珠想搶在頭裡,先告訴出來,免得彆人議論。還是榆溪說溜了嘴,所以珊瑚過來了,雖然她再也不想與他有瓜葛。“待在房裡。”何乾又道,“一步也彆跨出這個門去。”“知道了。”她得不使何乾起疑。等珊瑚與秋鶴一下樓,她就要衝出去,跟他們一道走。到了大門口再拆散他們,放他們兩個走,獨拖她一個回來,可沒那麼容易。總不會在大門口眾目睽睽之下拳打腳踢,門警也不能拿槍脅迫他們。她想像不出秋鶴會打架,可是有個男人總能壯壯膽。何乾拖過一把椅子,促膝坐下,低著頭,虎著臉,搭拉著眼皮。鬥牛犬的表情使琵琶很是震動,剛才還覺得何乾不再喜歡她了。顯然還是幫著她的,希望她能與父親言歸於好。“現在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她冷酷的對著地板說。琵琶沒言語。何乾說的一點也不錯。可她也知道這個家裡再沒有使她留戀的地方了。兩人一齊等著下樓的動靜。寂靜一步步地拖下去。她不忍看何乾,她頑固的決斷表情透著絕望。琵琶小時候總明明白白表示她更相信母親的判斷。年紀越大,也讓何乾知道她自己的看法更可靠。可是兩人對麵而坐,擺出爭鬥的姿態,她猛然覺悟到不能再傷何乾的心,不把她年深月久的睿智當一回事。一出了這個門,非但不能回這個家,也不能回她身邊。兩人一動不動坐著,各自鎖在對方的監視眼光內。不等最後一刻我決不妄動,琵琶心裡想。她們聽見生氣的叫嚷。兩人都紋絲不動,都覺得起不了身到門口去聽個究竟。珊瑚緊薄的聲音在樓上喊,夾雜著榆溪的怒吼與秋鶴焦灼的講理。提到了巡捕。正是琵琶第一時間想找的人。突檢鴉片,順便拯救她。她也覺得聽到了醫院。驗傷嗎?還是珊瑚提醒她父親上醫院戒毒的事?“我還得跟他大打出手才把他弄了進去。我救了他的命。”珊瑚前一向總這麼說。沒有時間給她納罕。腳步匆匆下樓,她心裡亂極了。樓上無論是什麼情況,她都還是可以趁此跟著他們闖開大門。場麵一亂,連蒼蠅也飛過了。“千萬彆出去。”何乾一氣說完一句話。她怕極了何乾不再愛她,柔順的服從了。心突突跳著,聽見一個聲音說:“大好機會溜了,大好機會溜了。”他們走了,穿過過道到廚房與穿堂,再經過男傭人的房間到大門。門閂咕滋咖滋抽了出來,又鏘鄶一聲關上,如同生鏽的古老銅鑼敲了一聲。全完了。何乾與她不看彼此。過了半晌,覺得安全了,何乾方起身去打聽消息。琵琶等著巡警來。珊瑚勢必會舉發他們抽大煙吧?她還有第二次機會。自責業已如強酸一樣腐蝕她。方才怎麼會聽何乾的?當天並沒有巡捕上門。戰事方殷,阿芙蓉癖這等瑣事算不上當務之急。何乾端了晚飯來,憂心的問:“今天晚上怎麼睡?”“就睡這兒。炕床上。”“鋪蓋呢?”“用不著,天氣不冷。”“夜裡還是需要個毯子。”“不用,真的,我什麼也不需要。”何乾躇躕,卻沒說什麼,怕人看見她拿毯子下來。她收拾了碗盤走了。這些房間沒安燈泡,漆黑中琵琶到敞著房門的門口側耳傾聽。樓上隱隱綽綽有人活動。莫非也怕突檢?忙著把大煙都藏起來?開窗讓房間通風?又能敷衍多久?榆溪在穿堂裡兜圈子,一麵說話,也跟他走路一樣話說得急而突然,一下子就又聽不見。這會子他在樓上大喊:“開槍打死她,打死她。”她父親用手槍打死她,想著也覺得滑稽,卻又想起很久前就知道他有手槍。搬了幾次家還在嗎?門警不會把槍借給他吧?殺死自己的孩子不比殺死彆人。如同自殺,某些情況下甚至是美德。現今是違法,可是傳統上卻不然,還看做是孝道。相連的兩個房間鑰匙孔裡沒有鑰匙。何乾睡覺之前會再來看她嗎?即便來了,琵琶也不會要她去問男傭人拿鑰匙。何乾怕一舉一動會引起注意,又惹出麻煩。琵琶自己羞於露出懼色,況且她也並不畏懼。慣性使她安心,她是在家裡。簡直不可能甩掉這種麻木。在家裡還會發生什麼事?用手槍殺人全然是與電影情節。也是奇怪,她要去報巡捕房一點也不是說著玩的,可是她父親想殺死她,她卻覺得異想天開。儘管她覺得對父親已經沒有了感情,她卻不相信父親一點也不喜歡她了。黃檀木炕床很舒服。藤椅座向一邊卷成筒狀,作為頭靠,略帶灰塵的氣味。黑暗是一種保護。他會不會記得帶手電筒下來?她把一扇落地窗開著,聽見了什麼動靜,可以逃到洋台,翻過闌乾,跳到幾尺下的車道上。問題是門關著聽見不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可是敞著門又像是等著人來殺。她還是把門關上了。任何時候都可能聽見趿著皮拖鞋,急促滑衝的足聲,房門會猛然打開,子彈像那隻花瓶一樣亂射進來。看也不看打中了沒有,一徑上樓。他怕不怕傭人拿他殺死女兒的事勒索?家業已不是封建的采邑,傭人也不再是過去的半奴半仆。可是從前那時候真的過去了嗎?有時候榆溪似乎不知道。她死了會在園子裡埋了,兩隻鵝會在她身上搖擺踱步。她生在這座房子裡,也要死在這裡?想著也覺毛骨悚然。藤椅座很涼快。她撐著不睡,豎著耳朵聽。黑暗中感覺到沒上鎖的門立在那裡等待著,軟弱的表麵如同血肉,隨時預備著臣服。風變冷了,從落地窗吹進來。她早晨醒來,抽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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